旧球鞋

九峰云

拐点发生在他十四岁那年，确切地说是在校运动会召开前一周。在连续练习长跑五天后，梁晓亮的旧球鞋彻底坏了，鞋底和其余部分作了永别，飞向臭水沟，沉入沟底。

拐点当然不是球鞋坏了这事，而是光脚的梁晓亮突然飞到空中，耳边的风呼啸如热带风暴的时刻。他很恐惧，又很无助，感到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扔出了地球。他发现世界的脾气和他父亲一样古怪——说出现就出现，说带他走就带他走。

父亲的消失，他并不在意，反正父亲在消失前十分钟才刚出现。在这十分钟里，父亲一直在和梁晓亮的母亲谈判，自始至终都没看过他一眼。父亲要求母亲必须停止对他的纠缠，否则他就停止支付梁晓亮的抚养费。如有必要，他甚至会让他们母子从地球上消失。

梁晓亮相信父亲有这个本事，就凭他那双头尖得能杀人的锃亮的牛皮鞋。这个男人用它们将母亲踢得满地打滚的时候，梁晓亮缩在旧球鞋里的大脚趾不知不觉往里缩，再缩，一直缩，缩到脚趾僵硬，一度脱不了鞋。这很可能加速了鞋子的报废。

在空中飘荡时，梁晓亮感到头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那东西甩着几根白色长毛，梁晓亮以为那是什么神鸟，他一伸手，抓到的是一双新球鞋，白色长毛是鞋带。鞋是拿来穿的，不是扮成鸟在天上砸人的！他赶紧穿上。新鞋不但合脚，还带他回到了陆地上，降落在学校操场——他的旧鞋坏掉的地方。他相信这是老天给他的启示：此生唯有跑步向前，才不会被抛弃。

一周后的运动会上，第一次参加长跑比赛的他，获得了冠军，打破了全省初中生长跑纪录。凭着二十分加分，他考进了省重点高中，后来又以同样的条件考进了重点大学。

穿着这双鞋跑步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困难来临时，他就穿上这双球鞋跑个几公里，似乎事情就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每成功一次，新球鞋就会破一个洞——小成功破小洞，大成功破大洞。当梁晓亮成了老梁，原本轻盈飘逸的新球鞋也成了打满补丁的旧球鞋，笨重不堪，终究逃不过和任何一双鞋一样的命运——坏掉。这是迟早的事。到时，他拿什么去迎接他生命盡头注定要出现的组合拳？用破鞋帮子吗？用僵硬的脚趾吗？用十四岁少年欺骗自己不在乎父亲这种拙劣的谎话吗？

他意识到他必须摆脱这双鞋了。或许十四岁那年就不该穿上这鞋，可是当时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飞起啊，母亲难道从未发现这个秘密吗？！

老梁打电话问老母亲，是否知道自己当年不穿鞋就会飞上天这事。母亲说：“人哪会飞啊？你得妄想症了？你小时候只是喜欢坐在露台边……”老梁追问：“那你还记得那双球鞋吗？我一直穿着它跑步，还得了冠军，凭加分考上了大学……”母亲顿了顿，说：“记得啊，你不会一直都相信那是他送你的吧？！当时你受惊吓了，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老梁说：“我没得妄想症，就是逗逗你，怕你得老年痴呆。”在母亲爽朗的笑声中，老梁挂上电话，当晚就把旧球鞋洗干净，包起来轻轻放进了柜子最底层。

梁晓亮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他擦了擦眼泪，光脚下楼走了一会儿，接着跑起来，跑得飞快。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