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里的雨

▶ 张作梗

九 月

见证我们生长的人走了

为我们无辜的青春举证的人走了

山一样站在我们身后给我们力量的人走了

每天，伫立楼梯口

目送我们走向远方的人，走了

我们的心跟我们的家园一样

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屋前的篱笆上，落下灰色而沉默的鸟群

我们去家千里，但已了无牵挂

我们写信，写长长的信

像我们的思念一样长——尔后，黯然地

我们折信，折起我们的泪水……

只因，只因那个

老收信人走了。走了……

——他带走了我们生命中唯一的地址

我们困顿在自身的孤寂里，像一颗落日

我们不再端详并摩挲地图上的

那个小黑点——

现在，它拖曳成我们呼吸动荡的阴影

有多少条路通向往昔和回忆

——在我们居无定所的身体中

我们回家，家园已倾圮

我们拨开灶膛，炉灰已冷

蒙尘的电话机中，我们翻出最后一次通话

但十年前接听电话的那人，走了

修 葺

有许多条像雾一样的边

堆积在门前的山谷里

那是雷声的边

暮云的边、雨水的边

风的边、寺庙晨钟的边以及被溪水

冲散又卷到树枝上

缓缓落下来的

月光的边

昨天是白露日

傍晚在山谷读王摩诘《辋川图》

那早先浮动的一大堆边上

竟冒出了山居秋暝的边

我的门框毁损了

窗户，也有一边弯折

但我不知道从山谷取回哪一种边

才能将它们修葺到

从前

雨的栅栏

雨的栅栏：这透明的的限制

使我们丢失了祖传的农具和使用

它们的能力

我们走得那么干净，那么无辜

就像雨水一样干净和无辜

——故居里住着无人

那无人就是我们

——那无人就是我们留下来的替身

洪水随时会到来

我们每天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爬到顶楼

去劝慰死去的祖父

放弃复活之念

我们在两场雨之间抓阄

我们抓到了火，而我们的父亲

抓到一把灰烬

现在，洪水已经到来

洪水翻过了三楼的栏杆

我们飘浮起来，在祖父的屋顶走散

我们用噙满雨水的眼睛祈祷——

愿流离失所护佑我们能

阖家团聚

空房子里的雨

他用条形的口音

驳斥她柱体的眼神

在不同时辰，他们总是听见同一幢

空房子里在下雨——那是他们早已搬离的

老房子，发霉的雨声絮语着——

“空无统辖我：一片美的沦陷区

牝鹿散发出桉树的气息

仿佛遗忘从不变老

缝隙越小，吹进的风越冷

而风，无疑是对经停者的僭越

内在的幻象，像一幅被雨水淋湿的画。”

她用漫长的隧道

延缓他的穿越

空房子一直在下雨

穿衣的人，从穿衣镜里走出来

他们分身两处：一处，磨不完的阴丹士林

旧时光，他们合写着一幅《快雪时晴帖》

一处，水木清华的庭院，海风轻拂

水桶背着他们，跳进井里

他们分头撰写着各自孤单的心灵志

一个像另一个的影子，切开回廊

时间自此有了分水岭

分居而眠，他们做着各自的梦

但总是梦见同一幢空房子里

下着一场灰烬似的雨……

月 亮

你不是曾经。也不是现在。更不是未来

众生怎能是你

你是唯一

一首伟大的女性之诗

但没有谁朗诵过你

——因为你从未被写出

你一直行走在被写出的途中

你一直与我们隔着某个天空的距离

你一直是我们奔腾的

想象一个发光的源头。有时，晃动在婆娑的

枝叶间，那么近，仿佛撩开我们的呼吸

就能触碰到你。然而，午夜醒来

你高挂天穹，依然是我们攀摘不到的梦想

你依然独守闺房

在那儿刺绣云朵和星星，编织无边的夜色——

你没有翅膀，但能飞

你走在天上，却能分身出另外一个你

凫游于浩淼的江水中

你不是未来。也不是曾经。更不是现在

众生怎能是你

你是唯一

——所有浩繁的夜空之书中

你是唯一的序言

镜 子

我读过一本镜子撰写的神秘之书

——那是初夏的一个早上

露水新鲜而蓬勃

枝条上挂着奇异的幼果

你采摘着草莓，轻轻哼唱一首少女的歌

那歌声像草莓一样甜

像草莓一样忧伤

我是后来走进草莓地的

后来，在一地凌乱的草莓叶里，我拾到了

一面绿丝带裹缠的小圆镜

拂去新鲜的草屑和露雾

镜子里映现出草莓染红的朝阳和

你刚刚离去的身影

我捧读着这本掉落在尘土里的镜子之书

先是读到一张酷似你的

惊慌的面影。接着，一句一句

我读到我梦中说出的呓语

继续读下去，我读到了镜子深处

你的呼吸、你草莓一样羞怯的眼神……

我读之如读一本青春志。如读身体

制造的一个神话。多少年过去

我不记得是否曾把小圆镜送还给你

但镜子传授给我的心灵秘笈

我一生珍藏着；这珍藏就像那根绿丝带

小心地，缠裹着一个初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