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劳动力短缺的真相

英国这一轮经济衰退，有个现象颇为令人困惑：一方面是经济不景气，另一方面却是劳动力短缺。很多经济学家都在寻找劳动力短缺现象的原因，他们找到了退欧这个因素，他们找到了英国保守党政府移民政策过分严格这个因素，但这些因素仍然无法完全解释这个本来不应该在经济衰退时期发生的现象。

如今，英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最新数据，补上了这个奇特现象背后的原因“拼图”中缺失的重要一块。

2022年12月5日，英国国家统计局表示，在截至2022年7月的这一年里，因新冠后遗症（Long Covid）而退出劳动力市场的人增加了21.7万人，如果把这个时间段再往前延长到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在英国暴发之时，那么，因新冠后遗症而长期放弃工作的人数，更是高达37.5万人。

英国国家统计局表示，这部分上解释了英国劳动力总人数自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急剧收缩的原因。

Long Covid在中国被译为新冠后遗症，或译为长期新冠肺炎。根据英国国家医疗体系NHS的定义，它是一种仍然在研究中的新病症，大多数新冠患者会在首次出现症状后的几天或几周内感觉好转，并在12周内完全康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症状会持续更长时间，最常见的症状包括：极度疲倦（疲劳）、呼吸急促、嗅觉丧失、肌肉疼痛，但患者也可能出现以下症状：记忆力和注意力问题（即“脑雾”）、胸痛或胸闷、失眠、心悸、头晕、发麻、关节痛、抑郁和焦虑、耳鸣、耳痛、恶心、腹泻、胃痛、食欲不振、高温、咳嗽、头痛、喉咙痛、嗅觉或味觉改变、皮疹等。

英国目前的就业率仍然比新冠肺炎疫情之前低。在富裕的发达国家中，英国是劳动力人数低于新冠肺炎疫情前水平的唯一国家。而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最新研究发现，导致这一现象的部分原因就是自报患有新冠后遗症的人数激增。

经济学上把失业人口和非經济活动人口区别对待。那些失去工作但正在积极寻找工作的人被视为失业者，那些根本不去积极寻找工作的人（这包括那些可能已经放弃求职的人）则被认为是“经济不活跃”（economically inactive）人口，即非经济活动人口。

自2020年初英国暴发新冠肺炎疫情，到2022年7月，英国的“经济不活跃”人口增加了60万人左右，因长期的健康问题而离开劳动力市场的人数大约为50万，其中37.5万人便是新冠后遗症患者。

2022年7月，那些自报患有新冠后遗症的英国人中有23.3%处于“经济不活跃”状态，而那些没有新冠后遗症的英国人的“经济不活跃”比例为21.4%。

在截至2022年7月的这一年里，英国新冠后遗症患者的“经济不活跃”比例比前一年增加了3.8%，相比之下，其他人的这个比例仅仅增加了0.4%。具体来说，全英国的“经济不活跃”人口在这一年增加了23.7万人，其中21.7万人都是新冠后遗症患者。

英国国家统计局的分析师丹尼尔·阿尤布哈尼说：“我们的研究表明，与感染之前相比，新冠后遗症患者更容易长期离开就业市场。”

阿尤布哈尼进一步表示，这很有可能是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英国劳动力市场参与水平降低的部分原因。

自从英国解除疫情封锁措施以来，该国的就业人员并没有像人们原来预期的那样成群结队地重返工作岗位。面对这一反常的现象，经济学家和卫生专家们一直在绞尽脑汁，极力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一些人猜测，原因可能是新冠后遗症，但他们并没有支撑这个猜测的证据；另一些人则认为，原因可能是打工仔长期在家工作所“憋”出来的心理健康问题，或者缘于医院在疫情期间忙于抢救新冠病人而无暇治疗的其他疾病。

英国国家统计局12月5日公布的最新数据，清楚地证明了新冠后遗症至少是导致英国劳动力短缺现象的部分原因。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英国“经济不活跃”人口大幅增加，意味着许多空缺的重要职位得不到及时的填补，这转而推高了薪水，加剧了英国的通胀危机。

2022年12月13日，英国铁路罢工期间，通勤者们在伦敦斯特拉特福德站乘坐一列严重延误的中央线列车。图/法新

英国是西方国家中较早、较彻底解除所有新冠肺炎疫情封控措施的国家之一。

在2020年初第一波新冠肺炎疫情袭来时，英国某些官方科学家曾经提出过“群体免疫”理论，但这个理论无论从政治道德层面，还是从实际操作层面，都难以付诸实践。因此，英国政府很快放弃了这种理论，后来在种种压力之下，它半迟疑、半犹豫地实施了三次全国性的封锁和多次地方性的封锁。

无论是全国性的，还是地方性的，封锁措施确实沉重地打击了英国的经济。从此，关于“救人命”还是“救经济”更重要，就一直在英国政坛、学术界、社会舆论乃至执政的保守党内争论不休，最后的结果是，英国普通老百姓追求自由、讨厌受管制的“国民性”占了上风，保守党重商、重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偏好也占了上风，于是，从2021年春季开始，英国政府先是逐步“解封”，后是逐步“解控”，尤其是在所谓的“上帝礼物”——奥密克戎变异株取代了其他变异株以后，英国政府更是索性打算与这个据称传播力超强、但毒性下降的变异株“共存”。

至少，当时英国各种社会势力“最大公约数”的共识是：英国脆弱的经济再也承受不起继续封控的代价了。

到了2022年2月24日，在英国中央政府能够直接管辖的英格兰全境，所有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都被解除了，英国正式开始了“与新冠病毒共存”的新时期。在这期间，先是英格兰，后来是英国全境，不仅不再有任何封锁，在法律上也不强制要求新冠阳性的患者在家自我隔离，而且还停止提供免费新冠病毒自测包、停止每天公布新冠数据，甚至不再要求人们戴口罩。

我还记得在英国政府宣布取消要求人们在公共场所戴口罩的法律规定后的第二天，我去超市、去商场、去乘坐地铁，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不戴口罩了，当时我非常震惊：不封控可以理解，但废除“口罩法”不是变相鼓励人们摘口罩吗？不是变相“怂恿”新冠病毒四处传播吗？！

果然，随后的几个星期，感染奥密克戎变异株的英国人数爆炸式地急剧上升。但后来，由于英国政府不再每天公布与奥密克戎相关的数据，人们也不太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感染、多少人重症、多少人住院、多少人死亡？再后来，人们似乎也不再关注或在乎了。

自那以来，我身边的朋友、邻居、熟人纷纷“中招”，有人甚至“中招”多次，以至于在朋友圈子内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中招”，因为那就意味着你没有朋友或不和朋友交往，至少是患有“社交缺乏症”，而在英国人的文化中，“社交缺乏症”是比新冠轻症更加丢脸的。不过，我几乎没有听说过身边熟人中有谁患重症、有谁住院，更别提死亡了，也许这就是“共存”的好处？或者是“躺平”的益处？

当然，我有限的熟人圈和有限的耳闻范围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评估英国政府“与病毒共存”之策是否成功，还是要看全国的统计数据。

虽然英国官方不再提供每天的新冠数据，但仍然提供每周和每月的数据。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自2022年2月24日英国彻底解除所有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以来，这一年3月的感染人数一度增至近500万，7月降至近400万。最新一波疫情的高峰是2022年10月中旬达到的逾200万的周感染人数，后来一度跌到了100万以下，但在截至2022年11月21日的这一周，英国各地的新冠病毒感染人数再次突破百萬，比前一周增加了6%。这是自10月中旬以来的首次上升。

从这些数据来看，英国全国感染奥密克戎变异株的人数，总的趋势是下降的，当然，大的降势中也偶尔会有小幅度的攀升，但需要说明一下，由于英国人普遍不再自我测试了，所以实际的感染人数显然无法体现在官方的数据之中。

英国死于新冠病毒的人数也在持续下降。整个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英国的新冠死亡人数有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2020年4月，曾经达到一天死亡1000多人；第二个高峰是2021年1月，曾经达到一天死亡1300多人；低谷是2021年5月，死亡人数降至个位数，随后虽然也有起伏，但基本在200人以下。奥密克戎变异株袭来之后，由于感染人数急剧上升，又出现一个死亡人数小高峰，但仍然在300人以下。2022年4月8日，这一天的死亡人数曾经达到301人，随后又逐渐下降。同样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最新的数据，截至2022年11月25日的这一周，死亡人数为400人，平均每天死亡57人。

英国虽然确实在“与病毒共存”，但并非真正的“躺平”。英国虽然不再实施限制人们行动自由的封控措施，但仍然在鼓励（注意：不是强制）人们打新的疫苗加强针。专家们表示，最近几个月英国新冠死亡人数的下降趋势，其实应该归功于第四剂新冠疫苗加强针。最初，英国只给65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接种第四针疫苗，进入2022年秋冬季后，免费接种范围则扩大到所有50岁以上的人，这有效地减少了重症、住院和死亡的人数。

然而，因为时间跨度太短，迄今英国的统计数据仍然很混乱，疫情走势也很不清晰，病毒仍然在不停地变异，再加上最为关键的一点：目前医学界尚未搞清楚新冠后遗症与奥密克戎变异株的关系，所以，我们还无法全面、准确地评估英国政府“与病毒共存”之策是否真正成功。

众所周知，无论是哪一种新冠疫苗，都无法彻底防止奥密克戎变异株的传播，无法阻止人们感染，而人们一旦感染上奥密克戎变异株，什么人会患上新冠后遗症、导致新冠后遗症的原因是什么、如何避免和治疗新冠后遗症，也是目前各国医学界正在研究、尚未破解的谜题。

所以，如何评估英国“与新冠病毒共存”政策的全面后果，还需要考虑这一政策是否导致更多人患上了新冠后遗症以及新冠后遗症给经济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等等因素。

英国国家统计局最近公布的数据显示，英国全国总共有220万人患有新冠后遗症，占英国人口的3.4%，其中120万人受到新冠后遗症折磨一年以上，59.4万人的受折磨期在两年以上。

莱斯特大学最近公布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将近一半的新冠患者在最初感染几个月后仍然会感到疲倦。医学研究人员表示，如果有关部门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英国将会面临新冠后遗症病例的“海啸”。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迄今已经三年有余。仅仅英国一个国家，死亡证上写了新冠病毒的人数，目前就已超过20万人。但新冠病毒造成的更深的伤害，可能还是新冠后遗症，不管就它对相关国家经济上的影响而言，还是就它对患者生理、心理上的影响而论。

有的新冠后遗症患者表示，他们感到“生不如死”。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英国新冠后遗症患者的状况。这位49岁的小学IT工作人员在经历了15个月的“生不如死”的痛苦之后，决定放弃治疗，选择死亡。在电视上，他面容枯槁，四肢无力，必须靠两位医护人员的扶助，才能站立起来。

在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之前，他对妻子说：“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