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藏古埃及“人形棺”拓片及相关问题
2023-01-13薛江
薛 江
提 要:本文考证清末端方收藏的两具古埃及人形棺及其拓片,其中的一具石棺至今尚未找到。笔者根据国家图书馆所藏的3个拓片,考证出该石棺盖即端方从埃及所得。本文为该石棺盖信息的首次刊布。文章对端方所藏人形木棺进行了比较研究,并评析了金石学方法处理古埃及文物的价值和意义。
2005年在国家博物馆端门库房发现了一批埃及文物及文物复制品,包括40多块古埃及石碑复制品和3具人形彩绘木棺。北京大学埃及学专家颜海英教授对这批文物进行了系统的考证,并结合国家图书馆所藏古埃及石刻拓片,证明它们原为清末端方所收藏。她认为3具人形棺中损坏较为严重的一件为真品,其他两件为复制品。1颜海英:《国家博物馆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4期。端方是晚清第一位收藏古埃及文物的国人,同时代人对其收藏有很多记载和描述,但没有提及这些人形棺。人形木棺现存于国家博物馆库房,石碑原件在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复制品在国家博物馆库房。
日前,笔者在民国时期有正书局刊发的端方著《埃及五千年古刻》一书中发现了一件与该棺椁相似的拓片,2佚名:《埃及五千年古刻》,上海:有正书局,1912年。同时还在国家图书馆馆藏中发现了3件与人形棺类似的拓片,后者为端方所藏,题记中端方称之为“石人”。其中一件为“石人”完整拓片,另两件为其胸前铭文的单拓;单拓在《埃及五千年古刻》也有收录。经过研究初步判定,这两组拓片中的图像为埃及人形棺。
端方(1861—1911),清代重臣,也是当时著名的收藏家、国内收藏埃及文物第一人,在金石收藏、鉴赏、研究等方面造诣颇高。端方收藏埃及文物始于1906年。清政府曾派戴鸿慈、端方为首的五大臣出洋考察。归国途中,他们在开罗停留一日,端方购买了一批古埃及文物。3戴鸿慈:《出使九国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0—261页。这些文物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后,端方用中国金石学的方法进行了拓印、复制并留下了大量相关图像资料。由于清朝灭亡及民国初年战乱等原因,这批文物中的一部分一直尘封,直到2005年才被重新发现。目前,这些文物主要收藏在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国家博物馆、国家图书馆等机构。其中端方收购的9块原石碑(4块埃及文的、5块拉丁文的)藏于北京大学塞克勒博物馆;40多块古埃及石碑复制品和3具人形木乃伊木棺藏于国家博物馆;60件拓片藏于国家图书馆。1颜海英:《中国收藏的古埃及文物》,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3—5页。按:该书将拓片收藏机构误作“国家博物馆”。
2021年,颜海英教授出版《中国收藏的古埃及文物》一书,对端方收藏古埃及石碑原委做过系统梳理和研究,但未提及3件古埃及“棺椁”拓片,这些棺椁拓片也不见于前人的研究。
古埃及人形棺椁自中王国时期(约前2040—前1640)开始出现,但数量很少,到新王国时期(约前1550—前1070)才普遍使用。2参看颜海英:《国家博物馆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4期。目前本文所论的两件人形棺是我国仅见的同类收藏,弥足珍贵。有鉴于此,本文将从这些拓片入手,结合埃及史,从造型、装饰、铭文等方面进行解读与比较研究,进一步论证其与端方藏埃及文物的关系、学术研究价值,以及金石学对埃及学研究的贡献。
一、端方藏埃及“人形棺”拓片
目前笔者所见有关端方藏埃及“人形棺”拓片共5幅,其中3幅为国家图书馆藏古埃及石刻拓片;两幅出自《埃及五千年石刻》中。现将这5幅拓片按照出处分为A、B两组(见图一、图二)。
图一:A组拓片(从左到右,分别为a、b、c,藏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a收藏号1422,b收藏号1423,c收藏号290)
图二:B组拓片(从左到右,分别为a、b,见《埃及五千年古刻》,第40页)
A组:a拓片,竖幅,画心为一具木乃伊像,上半部分呈圆卵形,头部较大,长假发,五官清晰,元宝形两耳略高于眉眼,双眼炯炯有神;下半身较为平滑,除胸前刻有一长方形铭文框,其他部分未见装饰。铭文框文字均分3列,排布整齐。从铭文中可以读出主人的名字为“sn Hm awy”,是位女性的名字;铭文的内容为太阳神赞美诗。画心右下角有一方钤方形白文印,文为:“北京图书馆藏”。
b拓片,竖幅,画心为木乃伊像胸前铭文。画面中有端方题记,右边为:“埃及五千年石人胸前题字拓寄”;左边为:“光第侄孙,好学侄孙之称太近质直,从令叔汉甫先生疋命也。端方题记”;画心右下角有一方钤方形朱文印,文为:“匋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左下角有两方钤方形印,左边为白文印,文为:“端方之印”;右边为朱文印,文为:“北京图书馆藏”。
c拓片,竖幅,画心与b拓片大小基本一致,内容也相同。主要区别在b为原拓片,c为端方再创作的作品。画面两边有端方题记,右为:“埃及五千年石人胸前题字拓奉”;左为:“寿峰仁兄藏之宣统元年闰月初吉浭阳端方题记”。两侧下方有两方钤方形印,右边为朱文印,文为:“匋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左边为白方印,文为:“端方之印”。
B组:a拓片,画心为一具人形棺盖的正、反两面,尺寸不详。右边为棺盖正面,画面内容为方形基座上立一木乃伊像,基座为长方体,高与宽比大约为1/2,基座中间位置有一行文字,具体内容因图像模糊不详;上部木乃伊人像装饰华丽,造型流畅,体面感较强,通体饰有图案,部分图案模糊。最为特别的是木乃伊头戴又长又厚的假发,呈倒U形状,包裹着脸部与颈部,叠压在身体上。脸部轮廓和五官较为清晰和精致,脸型呈卵形,浓眉大眼,双耳较大。肩膀宽而厚,明显宽于头部与身体下半部,胸部呈圆弧形,刻画有宽大而华丽的半圆形胸饰,纹饰主要由三角纹、圆圈纹、菱形纹等组成。下半身双腿轮廓清晰,中间有铭文框,均分为8列,文字排布整齐有序,但由于拓片的质量不高,只有部分文字能识别。铭文框下有两个方形图案,分别由长方形和豺狼类动物构成,呈倒置状,应该为神龛。木乃伊像底部与基座之间有一定的厚度。左边为棺盖反面,棺板较厚,棺内有一名头顶圆形的站立人像,头戴长假发,侧脸,双臂下垂,双手倒握一件物品。下半身图像模糊。
b拓片,与A组b拓片为同一幅,画面中标有尺寸:“宽五寸,高三尺三寸半”。
从以上拓片的题记、印章、刊发机构等方面考证,出处明确,可以断定出自端方之手。同时,A组b拓片和B组b拓片为同一内容,属“石人”胸部铭文。从B组b拓片所标注的尺寸来推算,A组a拓片中“石人”的尺寸大概为:最宽处1尺半(45厘米)左右,最窄处8寸(25厘米)左右,高6尺(200厘米)左右。
二、端方藏埃及“人形棺”拓片考
古埃及的人形棺椁最早出现于第十二王朝(前1976—前1794/3),最初是作为内棺套放在长方形的外棺之中。从新王国时期开始,人形棺成为独立的棺椁,木制的通常有繁琐的图案装饰,以《亡灵书》的内容为主,其中包括有张开双翼的女神形象;石制的则相对简洁,只有数行简短的自传或祷文。前7世纪初开始,人形棺的底部开始有长方形的基座,表现站立木乃伊的形象,棺的内部是努特(Nut)或哈托尔(Hathor)的形象,或是《亡灵书》(Book of the Dead)的内容。第二十六王朝(前672—前526)是埃及文化与艺术领域复古潮流行的时期,石制的人形棺回归新王国时期的样式;不同之处在于,有了雕刻的基座,而且棺盖部分更深,石棺的底部只是起支撑作用。上文中的两组拓片中的形象在古埃及棺椁图像中较为常见,尤其是A组“石人”属于典型的第二十六王朝石棺遗存,B组a拓片棺椁属典型的托勒密时期(Ptolemaic Dynasty,前305—前30)风格。
(一)A组“石人”拓片
结合上文对A组“石人”图像的分析与铭文内容可以发现,该“石人”与第二十六王朝的石棺相似,目前藏在埃及开罗博物馆此类型石棺非常多(见图三)。1M.G.Daressy,“Sarcophage Ptolémaïque d’assiout,” Annales du Service des Antiquites de l'Egypte,Vol.17 (1917),pp.95-96.该时期的人形木乃伊石棺一般由石头雕刻而成,少见木制,具体尺寸不一,与死者的身高相关,多数高度在200厘米左右。整体呈木乃伊状,造型简洁,线条流畅。上半部呈卵形,头部较大,长假发整齐,与肩部直接相连,覆盖在胸前,没有脖子;脸型呈卵形,五官精致,双眼细长呈柳叶状,双耳宽大呈元宝状,明显高于眉毛,鼻梁扁平;一般男子有锥桶状胡子,女子没有;肩膀圆滑,稍宽于头部;下半身相较与上半身更加简洁。胸部以下通常刻有图像装饰和铭文,铭文多为2—3列;足部为典型的木乃伊包裹状。铭文内容通常为太阳神赞美诗。
笔者对端方所藏石馆拓片铭文进行了翻译:
图三:埃及开罗大博物馆藏人形木乃伊石棺,GEM 3262
奥赛里斯(Osiris)塞奈赫姆-瓦特(snHm-wAat),杜乌(Dw)之子,所说的话:他去往他的母亲之处,在如阿图姆(Atum)一样跨越了西方之后。他在上方朝着那些头向下的人们张开身躯,他的光芒驱逐了西方的黑暗。他在西方之人附近出现,他唤醒了那些在他的光芒之下抬起头来的人们。他看望那些洞穴中的人,他使那些侧身长眠之人站起来。他让你抬头赞美他的巴,他拉伸你的后背,让你赞美他的样貌。
从以上对埃及人形石馆的造型特征、铭文内容、尺寸等方面来看,拓片中的“石人”与同时期的人形石棺基本相符,因此,笔者判断该“石人”为一件古埃及第二十六王朝人形木乃伊石棺。至于为何端方在题记中称其为“石人”而不是“石棺”,笔者推测因为端方把拓片作为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棺材”一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不吉祥之意,是故意而为。
(二)B组a棺椁拓片
该拓片中的形象属于典型的人形棺棺盖。上文提及,笔者判定该拓片与现藏国家博物馆人形木乃伊木棺相似。颜海英教授的《国家博物馆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一文中曾经详细地考证了该木棺,判定损坏较为严重的一件为真品(见图四a),其他两件为仿品。
图四:国家博物馆藏埃及人形木乃伊木棺
经过认真比对,笔者认定B组a棺椁拓片为此棺的拓片,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造型:国家博物馆藏埃及木乃伊馆整体造型轮廓与拓片轮廓基本一致,包括基座、木乃伊;在局部造型上,假发、脸部及五官与拓片图像相同。
装饰:木乃伊胸前的宽胸饰图案造型与拓片上的装饰图案吻合,整体形状呈半圆形,纹饰主要由三角纹、菱形纹、圆圈纹构成。
铭文:棺椁上的铭文框形状、分列数量与拓片上一致。内容上,尤其拓片较为清晰的中段文字与棺椁上的文字相同(见图五)。
技术:由于该棺为木质彩绘棺,图案的立体度主要靠绘制颜料的厚度来体现,符合拓片中呈现出来的效果。有立体造型部分拓印就较为清晰,例如棺盖的造型、头部等;在涉及到颜料绘制的图像上基本是模糊不清的,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拓印出来,例如馆身上的装饰、铭文等。
通过以上的比对来看,这两组拓片应该为两具埃及人形棺的拓片。其中A组拓片为第二十六王朝埃及人形石棺;B组a拓片为现藏在国家博物馆中的埃及人形木棺。同时,通过《埃及五千年古刻》一书中收集的拓片,可以认定这两具棺为端方实物收藏。因为端方曾经说过凡是收集到著录中的拓片,都为其收藏的实物,即:“余每有一墨本,即有一石,非所藏者不入。”1端方辑:《陶斋臧石记》第1册,北京:朝华出版社,2019年,第6页。
图五:国家博物馆藏埃及人形木乃伊木棺铭文局部、拓片铭文局部
目前,两组拓片相对应的人形棺,木棺属国家博物馆藏,石馆不知所踪,具体保存情况未知。关于这两件文物除了《埃及五千年石刻》刊载的拓片外,在其他文献记录中未见详细记载。例如端方的金石学好友和得力助手李葆恂,2李葆恂(1859—1915),辽宁义县人,初名李光询,号文石,后更名葆恂,更号为猛庵、叔默、红螺山人、凫翁等。曾为国子监生,官至江苏补道。能治经史、工诗文,善书画,以金石书画鉴藏名世。他与端方的交往始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后因庚子之乱,李葆恂举家迁至武昌,投奔端方。在武昌期间,李葆恂常常与端方玩赏金石古物至深夜。在其《旧学庵笔记》中对端方带回的埃及石刻有所描述:
埃及古刻,端忠敏公出洋考察政治时归途历埃及,得石像百余事,亦有以甍瓦为之者,中有一石高二寸余广半之,上刻一女子作乳儿状,赤身散发势,极恢奇。足甚尖,如吾国纤足,尤不可解。有字数十,又似花纹,公见予爱之,遂以见贻,欧洲考古家谓是五千年前物云。3李葆恂:《旧学庵笔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义州李氏1916年丛刻本。
端方编著《陶斋所藏石刻》中记载:“埃及等异国文物101件,包括埃及石刻36种,希腊古陶器7种,意大利古料器7件,古磨画1种,埃及小人12件,小印14件,瓦石等24件。”4端方:《陶斋所藏石刻》,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稿本。
但是,最近笔者从北京大学颜海英处得到一张“前清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端号陶斋出使各国考察政治运来各国石刻”清单(见图六)。清单下方有3方钤方形印,从右到左分别为朱文印:“李”;白文印:“苦禅”;朱文印:“李燕”。据说出自李苦禅之手;后经过笔者与李苦禅之子李燕确认,原件在其处,属真品。
图六:“前清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端号陶斋出使各国考察政治运来各国石刻”清单
从“前清”两字可以判定,该清单应为民国时期所书。笔者查阅了民国北洋政府国务院致内务部、教育部以及端方之子端继先的函件,提出对前清端方的文物收藏进行征集和考证,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并未实行。在《国务院致内务部公函》中提到:“相应抄单函送贵部查核。”1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北洋政府收购端方所藏文物有关文件》,《民国档案》,1995年第2期。这说明当时国务院有端方的收藏清单,笔者推测该清单为当时的清单中的一页。同时结合所见当时端方和相关幕僚的记载以及目前所藏的文物、拓片、出版物等资料,除数量有异外,与清单中的文物几乎都能核对上,因此可以确认此清单为北洋政府核查端方文物所留。
从清单中可以看出,有两具棺的记载,分别为:“埃及墓乃瘗木棺一口、埃及石棺盖一件。”从材质上看正好与上文中所论证的两具人形棺吻合,同时也可以断定国家图书馆藏拓片中“石人”为埃及石棺盖。
现藏国家博物馆的人形木棺,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均为彩绘,端方购得后费尽周折正反两面进行拓印,足以说明他对这类藏品的重视,但为何没有详细记录这件藏品,还有待考证。
综上,端方收藏的彩绘木棺和人形石棺盖代表了两种主要类型的人形棺,即繁琐风格的木棺和简洁风格的石棺,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特别是第二十六王朝的人形石棺,因为出土数量很少,尤其值得关注。从石棺体量来看,应该属于高等级的随葬品,而石棺主人的名字目前未见发表,是研究第二十六王朝历史弥足珍贵的新材料。
三、端方对中国埃及学研究的贡献
端方在金石学方面造诣很高,在石碑、碑帖的收藏与研究方面出类拔萃。收藏了很多精品。他曾经自述从年少的时候就喜欢收藏金石:“余少嗜此业,自为京朝官及仗节方州,盖尝物色敻求,自诡以实验为准。因此金石之新出者争以归余。其旧者藏于世家右族,余亦次第搜罗得之。”1端方辑:《陶斋臧石记》第1册,第2页。
也因此,端方的藏石远近闻名,《清稗类钞》中有一篇对端方藏石的逸事记载:
端忠愍公有藏石之癖,其京邸书室中,四壁皆庋汉唐诸碑,入其中者,阴森欲绝。中庭立宋碑一座,黝然而黑,高与簷齐,远望之,颇类屏风。某太史尝过其居,谓之曰:“不揣谫陋,愿留一额。”端喜,拱手请教,太史曰:“可题为‘邱墓之间’。”2徐珂编:《清稗类钞》第14册,《诙谐类·邱墓之间》,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年,第55页。
端方的金石学造诣很高,他不仅有丰富的中国藏品,也是第一个收藏和研究古埃及文物的金石学家。据戴鸿慈的《出使九国日记》中记载,端方在埃及开罗只停留了半天一夜的时间,收藏到100余件埃及文物真品,同时年代跨度上能达到3000年,可以说他的金石学的造诣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当然还与他在外国对博物馆埃及文物的考察不可分割。邓邦述作为“五大臣出洋考察团”的团员,公务之余亦作为端方前往他国购藏异国文物的帮手。曾题写:
余在欧洲各国博物院所见埃及古刻无过数十百通,惜不能施毯拓,过巴黎时,廖君世切曾手拓飞邮寄赠余,已绝可宝贵。后随使节至开罗都城,炳烛读碑,遂载数十石以归,匋斋尚书之举一贻余,此数石在行箧,尝命工拓表成秩,以赠同好。中国数千年古物为世弥重者极多,埃及古刻则此舟实为祖,外尚书之好古笃嗜不能得也。
桐轩六兄索题
丙午九月邦述记于津门3颜海英:《中国收藏的古埃及文物》,第5页。
除了在收藏方面有见地,同时端方对金石学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创新。
第一,对金石收藏与文化传承的认知。他认为金石所具有的持久性,对文化的保护、传承具有重要作用。他曾言:“三代文字不尽传于后世,惟金石仅有存者。”4端方:《端方手札》,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抄本缩微文献。“今之存且聚,不早为图之,将使古人之事迹、文章自吾身而泯没,可不谓之大哀乎?故吾之亟亟如此,非徒徇嗜好也,所以存古人也。”5潘崇:《清末时期端方与罗振玉的友谊》,《团结报》,2018年6月21日。“图像与铭识并重者,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备物以致用,而古人之制作存焉。”6端方:《陶斋吉金录》(上册),北京:朝华出版社,2018年,第11—12页。
第二,对金石文化的公共性认知。他认为金石作为历史文化的承载体,需要广为流传,惠及后人,让更多的人鉴赏、学习、研究,颇有今天博物馆的公共教育之意。因此,他在得到实物后进行高质量的复制、拓印和出版。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端方手札》中记载:“公言近见有存四跋之《天玺碑》,望索来一观。鄙人方与逖先刻此碑以广其传,能多一跋,亦佳话也。希速惠复。”7端方:《端方手札》,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抄本缩微文献。
从他的埃及石刻拓片的题记中也可窥见,常常是将拓片赠送好友,以求一鉴。
同时他生前还曾主持出版过很多著录,其中包括《陶斋藏石记》《壬寅消夏录》《陶斋藏砖记》《陶斋吉金录》《陶斋吉金续录》《陶斋藏印》《陶斋古玉图》《陶斋藏瓦》《陶斋藏陶》等。
第三,在金石考证与出版上有独特的认知。在金石出版方面,他认为出版必为严谨之事,需以“原物”为基,进行认真考证后,方可出版刊发。例如,在宣统元年(1909),由上海商务印书馆石印出版的《陶斋藏石记》44卷本中,端方在序言中写道:“余此书出,海内谭石墨之学者当淀为奇特,迈古别涉一境。盖余每有一墨本,即有一石,非所藏者不入焉。此例既开,后必有继之者,然亦非好而有力不能得此。”1端方辑:《陶斋臧石记》第1册,第6—7页。
第四,对金石学国际拓展的认知。端方对金石学具有国际性的包容理念,不仅用自己所积累的收藏知识,成功购置了百余件外国文物真品,同时在收藏后还对其进行了系统的拓印、复制、出版,使其能够形成可以保存、推广的资料,这不但丰富了金石学的时代内涵,还带来异国碑版的欣赏风潮,更促使金石学者对本国碑石的认知产生反思,也为埃及文物及相关资料在中国能够完整存在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幕僚李葆恂在《海王村五友歌》中曾描述端方:“匋斋如海纳百川。孙梁宋阮名相联,碑图鼎录分巨编。古物或自非洲迁,雄视四海谁与骈。”2李葆恂:《红螺山馆诗钞》卷上,《海王村五友歌》,李放1916年刻本。
第五,对金石学拓展的创新认知。上文中提到,端方不仅把金石学中的椎拓、制拓的方法应用到木质棺上,更重要的是他把中国金石学与博物馆学的集合。
从上文的比对研究来看,端方当年的拓片、出版为今天的这两件古埃及文物的考证作出了贡献。下文中笔者将结合颜海英教授对古埃及文物实物与相关资料的考证研究成果,进一步梳理端方对中国埃及学研究的贡献。
端方对中国埃及学研究的贡献,主要在收藏与研究。收藏本身不言而喻,为中国填补了埃及文物收藏的空白,也为中国埃及学研究提供实物材料,实属难得,正如颜海英教授所认为,这些文物从来未发表,属于罕见文物资源;多数为真品,在年代跨度上有3000多年,基本覆盖了古王国时期到科普特时期,具有极高的收藏与研究价值。3颜海英:《中国收藏的古埃及文物》,第7页。那么在研究方面,笔者认为主要为以下几个方面:
金石拓片:端方对其购藏的对古埃及文物同样是以椎拓、制拓、题跋的方式进行,以与对待传统石刻的品鉴方式一致。从上图中A组中b、c拓片中可以看到除了拓片图像呈现出的异国风貌,题跋、落款、钤印均是最传统的中国金石拓片模样。其中有意思的是端方除了对埃及石棺、石碑等石质进行椎拓、制拓,同时还拓展到木质材质和平面绘画,例如B组a拓片就是对现藏国家博物馆木质人形棺的拓印,他不仅对棺盖正面进行了细致的椎拓,同时还对棺盖内侧进行了椎拓,因此让笔者在研究中能够完整地获得第一手原始资料,这绝对是端方的创新之举。在古埃及文物的制拓方式上,端方同样创新,应用了吉金的方法——全拓,结合素描之法,对文物本身的形态进行了拓印和描绘。例如在国家博物馆藏的一件拓片中(见图七),不仅对文物的文字进行了椎拓,同时还对文物的形态进行了描绘和交代。
文物复制:B组a拓片的原文物,现藏国家博物馆中的人形木棺就存在两具复制品,据颜海英教授判断应为端方所为。除此之外,在国家博物馆中还藏有一些水泥复制品石碑,例如颜海英教授书中提到的1号石碑(国家博物馆编号8、21)、3号石碑(国家博物馆编号12、24、38)等。同时,她认为从文物复制上看,所制作的复制品,不论水泥石碑还是木棺,都有很高的水准,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4颜海英:《国家博物馆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4期。
图七:国家图书馆藏端方埃及文物拓片
编著书录:幕僚褚德仪在《金石学录续补》中有记载端方对古埃及文物的编著书录的记载:“奉使欧美时,特至埃及、意大利,搜得石刻造象及陶俑、瓶缶、印记等百余品,皆拓其文字,集为一编。”1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卷上,上海: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1919年,第26页。褚德彝(1873—1942),原名褚德仪,宣统元年因避清宣统皇帝溥仪讳,更名褚德彝。浙江余杭人,有松窗、礼堂、食古堂等字号。精于鉴赏金石碑版,他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入端方幕府,主要为端方审释金石,还著有《金石学录续补》一书。上文中提到的民国有正书局刊发的《埃及五千年古刻》,应该是在端方的著录基础上出版的。
文玩衍生:端方不仅制作了大量拓片分赠好友,同时还在此基础上进行衍生,制作成埃及碑刻拓片扇子,分送好友。俞樾《春在堂诗编》有诗记载了端方制造的“埃及风”扇子:“午桥尚书以埃及古国所得石像数具,摹拓其文,制扇赠客,余与陛云各得其一,洵奇迹也,为作此歌。”2俞樾:《春在堂诗编》卷23,《丙午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747页。
除俞樾、陛云外,端方的朋友缉之也获赠一枚“埃及风”团扇,上题“埃及五千年石刻,奉缉之仁弟大人鉴。端方”,钤“陶斋”朱印一枚。
考证研究:从目前留下的资料显示,端方对埃及文物的考证研究主要为造型对比、文字临摹和再创作等几个方面。其中造型对比主要体现在其“赠拓”的题记上,例如“此埃及大画象如汉人食堂之类”等。至于端方对于埃及文字的识读与考证应该没有太大建树,从其一幅拓片的题记中可以看出(图八中)。题记中写到:“此埃古刻是专(砖)质,文字视他刻殊,緐密。泰西博古家能释而读之。——端方题记”。古称南欧为泰西,可见端方认为国内基本无人能识,主要是南欧的博古人士可识。在文字临摹和再创作上,主要对拓片的临摹,在A组中c拓片就是其中一幅。“再创作”作品主要为国家图书馆藏的一件卷轴画,端方依照人像石头创作了一幅,上方的象形文字是对埃及文字的模仿,具体内容不成立,只作形式(见图八右)。
图八:国家图书馆藏端方埃及文物拓片
端方的金石学造诣,特别是他对金石学的独特认知,以及国外考察博物馆的特殊经历,为他收藏、复制、椎拓、出版埃及文物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再加上他勤奋好学和创新的精神,为埃及文物在中国的收藏、研究、普及以及今天中国埃及学发展作出了贡献。同时又利用金石学将埃及文物考古、文物保存推向了一种新的高度,为世界考古贡献了一套新的方法。
综上,笔者认为刊载在《五千年埃及古刻》的两幅拓片、国家图书馆藏的3幅“大石人”拓片为两具端方藏埃及人形棺的拓片,其中一幅为现藏国家博物馆的彩绘人形棺的拓片。通过比对研究,笔者认定这两具棺分别为第二十六王朝和托勒密时期的两种典型的人形棺。两具人形棺都是端方在埃及开罗购买的文物真品,这将是对端方收藏名单的特别补充,也是对中国收藏埃及文物的品类的扩充。尤其人形石棺的发现,填补了国内收藏古埃及石棺的空白,这将为中国埃及学的研究提供宝贵的一手资料。此外,端方将中国传统金石学扩展到埃及文物的收藏、研究和保护,一方面展现了端方对中国收藏、考古方法的自信,同时还体现出端方保护和保存人类文明瑰宝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