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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苹果的故事”的历史演变

2023-01-13朱毅璋

古代文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帕里斯阿芙金苹果

朱毅璋

提 要:流行观点认为“金苹果的故事”属于希腊神话,这并不准确。该故事的发展有着明显的阶段性和地区性,并至少融合了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的内容,归为笼统的“古典神话”更合适。在古典古代,“帕里斯的裁决”是不变的核心内容,而苹果可有可无。至文艺复兴时期,随着“带字的金苹果”变成不可或缺的故事焦点,“帕里斯的裁决”转化为“金苹果的故事”。该故事在19世纪得到广泛传播,影响至今。

“金苹果的故事”是近现代艺术的常见主题,也是俗语“纷争的苹果”的来源。这个“金苹果”被引申为“不和的苹果”“纷争的苹果”“厄里斯的苹果”(Apple of Eris),并被赋予“比喻作争夺、不睦的原因和对象”的寓意以及其他多种含义(如“爱情之果”“爱与美的象征”“宇宙的象征”“性欲的象征”等)。1参阅[苏]M.H.鲍特文尼克等编著,黄鸿森、温乃铮译:《神话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29页;王以欣:《特洛伊战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1年,第10—11页;E.S.McCartney,“How the Apple Became the Token of Love,”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Vol.56 (1925),p.70;A.R.Littlewood,“The Symbolism of the Apple in Greek and Roman Literature,” 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Vol.72 (1968),pp.149-151。相传在佩琉斯(Peleus)和忒提斯(Thetis)的婚礼上,纷争女神厄里斯(Eris)由于未被邀请,2“厄里斯”(Ἔρις)本意为“纷争、不和、竞争、争夺”。于是往众神中间扔下一个写有“送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这引起赫拉(Hera)、雅典娜(Athena)和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的争夺。宙斯(Zeus)拒绝充当裁判,并要求赫尔墨斯(Hermes)率领3位女神去找帕里斯(Paris)作裁决。在帕里斯面前,赫拉许诺让他当全亚洲的王,雅典娜应允让他建立显赫的军功,阿芙洛狄忒答应他能娶到凡人妇女中最美的海伦(Helen)。帕里斯把金苹果判给阿芙洛狄忒,导致赫拉和雅典娜的不满和报复,并最终引发特洛伊战争(Trojan War)。

“金苹果的故事”源自“帕里斯的裁决”(The Judgement of Paris),两者大体相似但不可混为一谈,主要区别正是“金苹果”。从神话分类来看,“帕里斯的裁决”毫无疑问属于起源较早的希腊传统神话;而“金苹果的故事”的定型时间较晚,且至少融合了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的元素,更适合归为“古典神话”。1“古典神话”(classical mythology)基于“古典古代”(classical antiquity),后者是对希腊罗马世界(以地中海为中心,包括古希腊和古罗马等一系列文明)的长期文化史的一个广义称谓。从故事焦点来看,前者是“赛美”,后者自然是“金苹果”。此外,这个在神话中引起纷争的金苹果,又带来了新的“纷争”:首先,“纷争的苹果”的出现早于“金苹果”,两者并不完全等同。“纷争的苹果”本无明显特点,“带字的”和“黄金的”是后期增补的元素,本相互独立,更晚期才结合并形成“带字的金苹果”。其次,在古典古代,“帕里斯的裁决”是故事的核心内容,而“纷争的苹果”本是可有可无的元素,至文艺复兴时期才以“金苹果”的姿态成为故事焦点。再次,“苹果”元素于现存艺术和文献中的出现时间有较大差距:带苹果的“帕里斯的裁决”艺术场景于前5世纪已经出现,但文献记载则晚至罗马帝国早期。最后,“苹果”元素出现时间虽早,但它于何时何地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纷争的苹果”,至今未有定论。2Lexicon Iconographicum Mythologiae Classicae (LIMC),Vol.VII.1,Zürich und München: Artemis Verlag,1994,p.176.

作为文学和艺术主题,“金苹果的故事”源自古希腊并影响至今,展现出强大的活力,个中原因和发展特点值得深思。本文以历史时期为序,兼及文献和艺术,分析“金苹果的故事”的演变过程。

一、希腊化时代前

在希腊化时代前,“帕里斯的裁决”是希腊文学和艺术的常见主题,但“纷争的苹果”是否存在则值得探讨。一方面,这一时期有关“帕里斯的裁决”的现存文献记载均没有苹果的存在。另一方面,绝大多数表现“帕里斯的裁决”的艺术场景亦没有苹果。尽管苹果出现在少数相关场景中,且阿芙洛狄忒单独手拿苹果的形象亦已出现,但尚未表现出“纷争的苹果”的特征。

《伊利亚特》是最早记载“帕里斯的裁决”的文献,虽提到帕里斯得罪赫拉和雅典娜、以及众神参加了佩琉斯的婚礼,但未把两者直接联系起来:一方面,当众神怂恿赫尔墨斯去偷取赫克托尔(Hector)的尸体时,赫拉、波塞冬(Poseidon)和雅典娜表示反对,因为他们憎恨伊利昂(Ilion)、普里阿摩斯(Priamos)和他的子民,这是由于阿勒珊德罗斯(Alexandros,即帕里斯)的错误而起:当女神们降临于他的羊圈时,他羞辱了赫拉和雅典娜而赞美了那位引起痛苦情欲的女神(阿芙洛狄忒)。3Hom.Il.24.22-30,in A.T.Murray ed.,The Iliad,Vol.2,Loeb Classical Library (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564-565.另一方面,赫拉提及所有神明都参加了佩琉斯和忒提斯的婚礼,但没有太多细节。4Hom.Il.24.62-64,pp.566-567.史诗细节的缺失引起后人的增补,首先把两者相结合并加入厄里斯的是古风时代的《塞浦路斯史诗》(前6世纪下半期):在佩琉斯的婚礼上,厄里斯出现并且在雅典娜、赫拉和阿芙洛狄忒之间引起一场“关于美的争论”(νεῐκος περὶ κάλλους)。宙斯要求赫尔墨斯带领她们前往伊达山找阿勒珊德罗斯裁决,后者因为想跟海伦结婚而选择阿芙洛狄忒。5Stasinus or Hegesias,Cypria,1,in M.L.West ed.,Greek Epic Fragments: From the Seventh to the Fifth Centuries BC,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68-69.其中虽有厄里斯,但不含任何“苹果”的信息。6在《希腊宗教研究导论》中,赫丽生说“把‘象征的冲突’(the conflict of σημεῖα)和特洛伊战争联系起来的可能是《塞浦路斯史诗》的作者”。中译本译为“最先把金苹果引发的纷争和特洛伊战争联系起来的很可能是《库普里亚》的作者”,有误导之嫌。参阅J.E.Harrison,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8,p.298;[英]赫丽生著,谢世坚译:《希腊宗教研究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71页。

至古典时代,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约前480—前406)至少有4部悲剧略为详细地描写这场“赛美”(结果自然是阿芙洛狄忒取胜),分别是约公元前425年的《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公元前415年的《特洛伊妇女》(The Trojan Women)、公元前412年的《海伦》(Helen)和公元前405年的《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Iphigenia in Aulis)。1《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在欧里庇得斯去世后才上演。此外,部分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如《赫卡柏》(Hecuba)对此故事一笔带过。参阅Eur.Hec.644-646,in D.Kovacs ed., Euripides,Vol.2,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454-455。第一,在《安德洛玛刻》中,歌队提到女神们在帕里斯面前相互诋毁,最终阿芙洛狄忒以狡黠的语言取胜。2Eur.Andr.274-293,pp.300-301.第二,在《特洛伊妇女》中,海伦为自己做无罪辩护时说,帕里斯给3位女神当裁判,其中雅典娜答应让他统率弗里吉亚人征服希腊,赫拉应承让他统治亚细亚和欧罗巴,阿芙洛狄忒许诺把海伦赐予帕里斯。3Eur.Tro.924-937,in D.Kovacs ed.,Euripides,Vol.4,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104-105.第三,在《海伦》中,海伦只提及自己被阿芙洛狄忒作为筹码而未提另外两位女神的礼物,但又因赫拉不服而制造了海伦的幻象,导致真正的海伦被留在埃及而假的被带往特洛伊。4Eur.Hel. 23-36,in D.Kovacs ed.,Euripides,Vol.5,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14-15.第四,在《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中,阿芙洛狄忒依靠“爱”(πόθος),5该词还有“渴望、欲望、思念”等义。雅典娜凭借长矛(指战争),赫拉则倚赖宙斯。6Eur.IA 1284-1310,in D.Kovacs ed.,Euripides,Vol.6,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302-305.在稍晚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前436—前338)的《海伦》(约前370)中,赫拉应承让帕里斯统治亚细亚、雅典娜答应让他战无不胜而阿芙洛狄忒许诺赐予海伦。7Isoc.Helen,41-42,in L.V.Hook ed., Isocrates,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82-83.在这些版本中,基本人物(引领3位女神的是赫尔墨斯)和结果并无变化,只有细节区别,但均未见“苹果”的内容。此外,色诺芬(Xenophon,约前430—前354)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提及该故事时亦一笔带过,并无细节。8Xen.Symp.IV.20,in E.C.Marchant,O.J.Todd eds.,Memorabilia,Oeconomicus,Symposium,Apology,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574-575;Arist.Rh.2.23.12,in J.H.Freese ed.,The “Art” of Rhetoric,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308-309.实际上,在现存希腊化时代前的文献中,“帕里斯的裁决”不仅没有“纷争的苹果”,甚至连厄里斯也是多余的。除《塞浦路斯史诗》外,她并不存在于希腊化时代之前提及“帕里斯的裁决”的任何文献中。9J.R.Wilson,“Eris in Euripides,” Greece &Rome,Vol.26,No.1 (1979),p.19.

虽然上述现存文献只是古代文献的一小部分,但正好只有不含苹果的记载得到保留。这种“巧合”的原因较有可能是主流版本的“帕里斯的裁决”故事没有苹果。此外,至少还有两种可能性值得思考。第一,是否存在因该故事过于家喻户晓而无必要提及“苹果”的可能性?可是按此逻辑,似难解释欧里庇得斯和伊索克拉底为何详述“女神们的礼物”却不提苹果。一方面,《塞浦路斯史诗》是特洛伊史诗组的组成部分,若它提到“纷争的苹果”,应当会引起后世作家们的注意和重视。10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提到希腊将士前往特洛伊是被“ἔριν αἱματόεσσαν”(血腥的ἔρις)所驱使。对此“ἔρις”,学界存在两种意见,第一是拟人化的“厄里斯”,第二是其本意“纷争”。若是前者则暗示了《塞浦路斯史诗》和“佩琉斯的婚礼”。参阅Aesch.Ag.698,in A.H.Sommerstein ed.,Aeschylus,Vol.2,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pp.82-83;D.Raeburn,O.Thomas,The Agamemnon of Aeschylu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140-141。另一方面,就故事情节而言,尽管赛美结果众所周知,但宣布胜者并授予奖励是高潮部分(尤其戏剧),很难想象欧里庇得斯详细叙述赛美过程(女神们的礼物)却刻意不提苹果的存在。况且,几位作者如欧里庇得斯、伊索克拉底、色诺芬提及该故事时以“美丽”或“裁决”作为焦点,而非苹果。这可比较在苹果元素出现并确立后,后世的路吉阿诺斯(Lukianos,约125—约180)以“苹果”作为故事焦点。11Lucian,Symp.35,in A.M.Harmon ed.,Lucian,Vol.1,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448-449.路吉阿诺斯或译为“琉善”,出生于叙利亚的萨莫萨塔,自称是一个“叙利亚人”,曾在雅典居住多年,后前往埃及。第二,苹果元素出现在失传小众版本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否以“纷争的苹果”出现又是另一话题)。以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约前497—前406)为例,他曾写下《厄里斯》《裁决》(Crisis)、《牧羊人》(Poimenes)和《普里阿摩斯》(Priamos)等有可能提到“帕里斯的裁决”的戏剧,可惜均仅剩残篇。由于戏剧家会因剧情需要而对传统故事加以创新(如在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中,传统中反特洛伊人的波塞冬被描绘为特洛伊人的同情者),因此索福克勒斯或其他作家确实有可能会为这个传统故事增加一些新元素,但这有待更多证据的出现。

尽管苹果元素缺席于这一时期的现存文献,但已出现在少数相关场景的艺术中,只是未发展成为“纷争的苹果”。“帕里斯的裁决”场景在从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的现存红陶和黑陶画中出现数百次。在早期的黑陶画中,帕里斯是国王形象,在后期黑陶和红陶作品中才回归牧人形象(从公元前6世纪末开始),并从公元前5世纪后期开始被东方人化。1J.K.Doherty,“The Judgment of Paris in Roman Painting,” The Art Bulletin,Vol.94,No.4 (2012),pp.529-531,p.543.根据现存的文献和艺术资料,可推断最早把“帕里斯的裁决”主题引进艺术的地区是希腊的科林斯(Corinth)。保桑尼阿斯(Pausanias,约110—约180)提到奥林匹亚有个“库普塞洛斯之箱”(chest of Cypselus),2库普塞洛斯(Κύψελος)是科林斯的第一位僭主(约前657—前627),其名本意是“箱子”()。相传神谕说库普塞洛斯将会统治科林斯,于是当时把持科林斯朝政的家族派人去杀这个新生儿。10位杀手却因心软无法下手而离开,等他们回来时,其母把婴儿藏进一个箱子而逃过一劫。保桑尼阿斯认为奥林匹亚的箱子就是当年库普塞洛斯的那个。参阅Hdt.5.92,in A.D.Godley ed.,Herodotus,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102-115;Paus.5.17.5,in W.H.S.Jones ed.,Pausanias,Vol.2,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p.478-479。另参阅《牛津古典辞书》,见J.Salmon,“Cypselus”,“Cypselus,Chest of”in S.Hornblower,A.Spawforth &E.Eidinow 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4th ed.,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405,以及J.K.Doherty,“The Judgment of Paris in Roman Painting,” p.543。以象牙和黄金装饰,绘有多个神话场景,其中之一是“帕里斯的裁决”,上有铭文:“赫尔墨斯指示帕里斯,要他为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的美貌做仲裁。”3Paus.5.19.5,pp.492-493.当然,库普塞洛斯(Cypselus)与保桑尼阿斯的年代相差达七百多年,箱子能否保存如此之久值得怀疑,但“帕里斯的裁决”场景确实已出现于古风时代的科林斯艺术中。古风时代的科林斯商业发达,在地中海各处都能发现公元前650至前550年间的科林斯陶器。4[德]约翰内斯·哈斯布鲁克著,陈思伟译:《古希腊贸易与政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4页。希腊地区与意大利的贸易在古风时代已发展起来,科林斯曾占据支配地位。5[德]瓦尔特·伯克特著,唐卉译:《希腊文化的东方语境:巴比伦、孟斐斯、波斯波利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9—10页;[德]约翰内斯·哈斯布鲁克著,陈思伟译:《古希腊贸易与政治》,第47—52页。现存最早描绘“帕里斯的裁决”场景的艺术作品是出土于伊特鲁里亚(Etruria)、约公元前640年的奇吉花瓶(Chigi Vase),6J.H.Oakley,The Greek Vase: Art of the Storyteller,Los Angeles: The J.Paul Getty Museum,2013,p.79;T.Rasmussen,“Interpretations of the Chigi Vase,” Babesch,Vol.91 (2016),pp.29-34.上有希腊文且款式为原始科林斯式,说明它极有可能来自科林斯。花瓶今存四分之三左右,绘有数个故事场景,包括“帕里斯的裁决”(图一)。7尽管花瓶残缺,但考虑到其时间早于《塞浦路斯史诗》的创作,再结合希腊化时代前的希腊文献和艺术来看,没有苹果的可能性更大。两者结合,可推断最早绘有“帕里斯的裁决”场景的艺术作品至晚源自前7世纪的科林斯,并传到亚平宁半岛。8“帕里斯的裁决”的艺术场景在意大利和希腊是同步发展的(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这可见希腊文明的影响。参阅J.K.Doherty,“The Judgment of Paris in Roman Painting,” p.529。这一主题亦出现于同期其他地方的艺术中,如一把约公元前620年的斯巴达象牙梳子(图二)。9其图案细节较为模糊,有学者认为帕里斯(左一)手拿苹果(LIMC,Vol.I.1,Zürich und München: Artemis Verlag,1981,p.499)。借助现代科技重构图像后,可见帕里斯两手空空。此外,有说法认为梳子表现的是宙斯和3位女神。参阅T.Rasmussen,“Interpretations of the Chigi Vase,” p.40。雅典则稍晚,“帕里斯的裁决”的场景大约从公元前575年开始出现在雅典花瓶上。1J.Boardman,Athenian Black Figure Vases,London: Thames &Hudson Ltd.,1974,pp.228-229.

图一:约公元前640年,现存最早描绘“帕里斯的裁决”场景的奇吉花瓶

图二:约公元前620年,斯巴达象牙梳子

大部分现存希腊化时代前的“帕里斯的裁决”艺术场景没有“纷争的苹果”的存在,但有3件阿提卡艺术的相关作品值得注意。在已知古希腊艺术中,它们是最早一批包含苹果元素的“帕里斯的裁决”场景的容器。第一件和第二件分别是约公元前480至前460年的双耳瓶(图三)和约公元前470年的水壶(图四),特点都是赫拉拿着苹果站在帕里斯面前,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站在赫拉身后。2分别参阅大英博物馆官网: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G_1867-0508-1056,2022年11月10日和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G_1873-0820-353,2022年11月10日。在图三中,赫拉和阿芙洛狄忒的左边刻有“ΚAΛE”(美丽),而阿芙洛狄忒和雅典娜之间刻着“Χα[ρ]μ[ίδ]ης καλός”(高贵的查尔米德斯)。第三件是约公元前475至前425年(或说约前460年)的带盖瓶,阿芙洛狄忒双手各拿一个苹果站在赫尔墨斯身后、面向帕里斯,而雅典娜在帕里斯身后;一位有翼女神向赫拉走过去,后者准备把一个苹果交给她。3因图片版权问题,请参阅http://www.beazley.ox.ac.uk/record/719CF6C0-BE16-48D4-BAF3-5D12D1606C84,2022年11月10日。学界对“苹果”的认定并无多大争议,尽管也有反对的声音。如赫丽生在分析类似场景时(含图三)多次把女神手中之物称为“果实”(fruit),4J.E.Harrison,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p.293.中译本均译为“苹果”。参阅[英]赫丽生著,谢世坚译:《希腊宗教研究导论》,第268页。并指出“这个果实经常被误解为‘纷争的金苹果’,但众所周知的是它从未在瓶画中出现过”。1J.E.Harrison,“The Judgment of Paris: Two Unpublished Vases in the Graeco-Etruscan Museum at Florence,” 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7 (1886),pp.216-218;J.E.Harrison,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pp.293-298.该分析或有“此地无银”之嫌,毕竟若为“果实”,则除苹果外似无更好解释。但赫丽生的话却不无道理,因为即便这是苹果,但它是否“纷争的苹果”尚有待商榷。2如图四官网指出是“纷争的苹果”,另参阅LIMC,Vol.VII.1,p.187。首先,按故事情节,“纷争的苹果”应由赫尔墨斯交予帕里斯,后者再赠予阿芙洛狄忒,赫拉并未接触。其次,如“纷争的苹果”已出现,则如此重要的元素何以缺席绝大多数的艺术场景?再次,在苹果元素出现的情况下,图三为何“画蛇添足”加上两个“ΚAΛE”强调是赛美故事?这种做法与后世古典作家解释带苹果版本的“帕里斯的裁决”故事颇为相似。最后,“纷争的苹果”只有一个,这难以解释第三件中何以出现多达3个苹果。3LIMC,Vol.IV.1,Zürich und München: Artemis Verlag,1988,p.710. LIMC,Vol.VII.1,p.187.因此,这些场景描述的可能是一个或多个今人并不熟悉的故事,不排除是“纷争的苹果”的早期地方版本,毕竟希腊艺术(尤其是地方艺术)和神话记载不同步是常有之事。又或者是,上述场景的苹果可能只是普通的金苹果,是礼物而非奖品。“女神们的礼物(贿赂)”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赫丽生认为3位女神是“礼物的赐予者”,而她们本身就是礼物。4J.E.Harrison,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p.298.现存文献的记载能为此推测提供旁证:据公元1—2世纪的伪阿波罗多鲁斯(Pseudo-Apollodorus)的转述,公元前5世纪的弗雷西德斯(Pherecydes)提到在宙斯结婚时,盖亚(Gaia)赠予赫斯佩里得斯(Hesperides)金苹果园,由巨蛇看守。5Apollod.Bibl.2.5.11,in J.G.Frazer ed.,Apollodorus,Vol.1,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1,pp.218-221;A.R.Littlewood,“The Symbolism of the Apple in Greek and Roman Literature,” p.148.既然赫拉是金苹果园的女主人,那么她手握苹果以及出现多个苹果就显得合乎情理。比较肯定的是,苹果元素虽已出现,但尚未发展成“纷争的苹果”,亦非故事焦点。

图三:约公元前480至前460年,阿提卡双耳瓶,赫拉拿着苹果

图四:约公元前470年,阿提卡水壶,赫拉手持苹果

图五:公元前5世纪晚期,手持苹果的阿芙洛狄忒小雕像

此外,阿芙洛狄忒单独手持苹果的艺术形象至晚在公元前6世纪已经出现(如图五)。除了苹果,她还以手持鲜花、水果、石榴、兔子、鸟(尤其鸽子)的形象出现。有观点认为苹果是她的赛美奖品。6M.S.Cyrino,Aphrodite,New York: Routledge,2010,p.64.这一可能性虽不能被排除,但该观点尚需谨慎检验。一方面,这无法解释如此重要的苹果元素何以缺席从荷马时代乃至希腊化时代的所有现存文献。另一方面,阿芙洛狄忒的职能与苹果的象征意义高度吻合,后者是她的象征物之一。首先,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阿芙洛狄忒是爱与美之神,跟人口繁衍和土地丰产有关;1V.Pirenne-Delforge &A.Motte,“Aphrodite,” p.116.其次,在文献中,苹果最初是与婚姻相联系的(如金苹果园作为宙斯和赫拉的结婚礼物),而婚姻又意味着生育和繁殖;2A.R.Littlewood,“The Symbolism of the Apple in Greek and Roman Literature,” p.180.最后,在古希腊象征文化中,包括苹果、石榴、榅桲、无花果在内的多种植物被看成是爱情、婚姻和丰产的象征,其中又以苹果为最重要的爱情象征物。3E.S.McCartney,“How the Apple Became the Token of Love,” pp.70-81.在脱离特定场景即“帕里斯的裁决”的情况下,阿芙洛狄忒的苹果更有可能是她的象征物,代表着爱情、婚姻和丰饶。

根据上文分析,再结合希腊神话和艺术并不严格同步(艺术中存在一些不见于神话记载的主题)、以及地方神话版本众多的特点,可推断在希腊化时代前,“帕里斯的裁决”故事的主流版本并不含苹果,但苹果元素作为小众版本已出现在阿提卡艺术中,只是尚未与“纷争的苹果”紧密联系。

二、希腊化时代至罗马帝国时期

马其顿和罗马的征服既改变了希腊的政治格局,也打开了希腊文化发展的新局面。在这一阶段,“帕里斯的裁决”的影响力依然主要在希腊本土和意大利,“纷争的苹果”作为故事元素得到确认,但可有可无。现存最早包含“纷争的苹果”的艺术和文献证据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差较远,前者出现在公元前4世纪中晚期至前3世纪的伊特鲁里亚铜镜中,后者则至罗马帝国时期伪阿波罗多鲁斯的《文库》(Library)。

伊特鲁里亚大约从公元前700年开始繁荣起来。一方面,通过与希腊人进行商业贸易带来的文化交流,伊特鲁里亚人接受并吸收了希腊神话。如前所述,他们至少在公元前7世纪已知道“帕里斯的裁决”故事。另一方面,商业的发达带动了手工业和制造业的发展,包括青铜制造业。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诗人费瑞克拉特斯(Pherecrates)称赞伊特鲁里亚人是“熟练和喜爱的工匠”。同时代的雅典政治家克里提阿斯(Critias)也说,“他们(伊特鲁里亚人)的各类用于房屋装饰和维修的青铜制品都是最好的”。4D.M.Brown ed.,Etruscans: Italy’s Lovers of Life,Alexandria,Virginia: Time-Life Books,1995,pp.17-18.罗马曾将几千件伊特鲁里亚青铜器熔化后制造钱币,遗留到今天的伊特鲁里亚艺术品绝大多数出自墓葬。5《文明罗马的曙光——伊特鲁里亚》编委会编:《文明罗马的曙光——伊特鲁里亚》,北京:现代出版社,2004年,第54—55页。青铜镜仅出土于女性墓中,保留至今的数量超过3000件,背面图案多以神话故事为主题。6D.M.Brown ed.,Etruscans: Italy’s Lovers of Life,p.87.故事选材只看个人喜好而无严格规范,毕竟青铜镜是伊特鲁里亚人喜欢的日常用品,反映出他们喜爱虚荣和奢华。1N.Spivey,Etruscan Art,London: Thames &Hudson Ltd,2006,pp.76-79.作为选美比赛神话原型的“帕里斯的裁决”是其中之一,只是伊特鲁里亚使用另一套命名系统,譬如赫拉为“Uni”、阿芙洛狄忒为“Turan”、雅典娜为“Menrva”、赫尔墨斯为“Turms”、帕里斯则有“Elchsntre”“Elachśntre”“Elcste”等称呼。在一面公元前4世纪中期的铜镜中,帕里斯(左)和阿芙洛狄忒(右)坐着,赫尔墨斯(中)把苹果交给帕里斯,在他的身后是两个有翅膀的女神(图六)。2这两位女神并非赫拉和雅典娜。在古希腊艺术中,翅膀是下级神明的象征,而赫拉和雅典娜属于高级神明。伊特鲁里亚人接受了这个设定,这从其他铜镜能得到反映。另一面公元前4世纪晚期至前3世纪早期的铜镜展现出一幅让人非常熟悉的画面:从左至右分别是赫拉、雅典娜、帕里斯、3中间男子的帽子虽有翅膀(这一般是赫尔墨斯的特点),但明显是弗里吉亚帽(Phrygian cap),可判断该角色为帕里斯。赫尔墨斯、阿芙洛狄忒,帕里斯正在把苹果递给阿芙洛狄忒(图七)。在已知有关“帕里斯的裁决”的古代艺术中,它们是这两种场景里最先出现明白无误的“纷争的苹果”的作品。4J.K.Doherty,“The Judgment of Paris in Roman Painting,” pp.543-544.相关主题的镜子现存数面,苹果可有可无。

图六:约前4世纪中期,伊特鲁里亚铜镜,赫尔墨斯把苹果交给帕里斯

图七:公元前4世纪晚期至前3世纪,伊特鲁里亚铜镜,帕里斯把苹果递给阿芙洛狄忒

然而,这个“纷争的苹果”又带来新的纷争:一方面,苹果元素已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的阿提卡艺术中,只是与“纷争的苹果”联系并不密切;另一方面,“纷争的苹果”最早出现在伊特鲁里亚艺术中。虽然“帕里斯的裁决”和苹果元素无疑是希腊人的创作,但从“苹果”到“纷争的苹果”的转变是发生在希腊,还是在伊特鲁里亚?毕竟伊特鲁里亚的艺术家们擅长用新方式来复述希腊神话,甚至会利用希腊神话的主题和角色来阐述他们自己的神话,包括一些在别处看不到的故事。5T.Rasmussen,“Interpretations of the Chigi Vase,” p.39.可惜的是,目前的文献和艺术证据不足以回答这一问题。尽管伊特鲁里亚人创造出辉煌的文明,但文字失传,文献资料未能保留且没有抄本传世。6D.M.Brown ed.,Etruscans: Italy's Lovers of Life,pp.16-17.由于缺少伊特鲁里亚方面的记载,学界既不能确定该苹果是否为金苹果,7即便在更后期的记载中,“纷争的苹果”也未必是金的。也难以往前推溯“纷争的苹果”的最早出现时间,亦无从探究苹果在伊特鲁里亚文化中是否有特殊含义。伊特鲁里亚人在古典作家笔下被描绘成道德堕落和生活腐化的群体,他们理应会留下诗歌或者记载来讲述当地版本的“帕里斯的裁决”,如今却难以证明,空留遗憾。

同样,希腊化时代的马其顿、希腊和罗马等文明亦无法提供答案。首先,马其顿王室崇拜阿芙洛狄忒,在征服希腊后进行推广。在神话方面,本为原始大神之一、宙斯的曾祖父辈的厄罗斯(Eros),在公元前3世纪降格为阿芙洛狄忒之子。1人们多以为厄罗斯是“小爱神”,这是误解。虽然在希腊化时代前的希腊艺术中,厄罗斯的形象主要是一位有翼的男青年,常与阿芙洛狄忒在一起,但他的辈分其实很高。《神谱》提及厄罗斯与盖亚(大地)同辈,而盖亚既是乌拉诺斯(Uranus,天空)的母亲也是其妻子,因此厄罗斯属于宙斯的曾祖父辈。首次把厄罗斯降格为宙斯的孙辈即阿芙洛狄忒之子的文献,是希腊化时代、公元前3世纪的《阿尔戈斯英雄纪》,可见阿芙洛狄忒神话地位的提高。参阅Hes.Theog.116-122,126-127,147,in G.W.Most ed.,Hesiod: Theogony,Works and Days,Testimonia,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12-15;Ap.Rhod.Argon.3.25-29,in R.C.Seaton ed.,Argonautica,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196-197。在宗教方面,阿芙洛狄忒的宗教地位在希腊化时代的雅典得到提升,她与厄罗斯在雅典卫城北坡共享一个神庙性质的山洞。2G.M.A.Hanfmann,J.R.T.Pollard &K.Arafat,“Eros,” p.536.在艺术方面,以半裸、全裸、美臀和羞怯为特点的阿芙洛狄忒的形象出现在各类艺术中,得到王室的大力传播。3W.Burkert,Greek Religion,trans.by J.Raffa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56.但即便如此,希腊化时代有关“帕里斯的裁决”的希腊文献和艺术中并不见“纷争的苹果”踪影。如在公元前3至前2世纪的希腊语文献中,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吕哥弗隆(Lycophron)和赫罗达斯(Herodas)都提过该故事,虽一笔带过但重点均为帕里斯。4Callim.Hymn 5,17-18,in A.W.Mair,G.R.Mair eds.,Callimachus: Hymns and Epigrams,Lycophron,Aratus,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and New York: G.P.Putnam’s Sons,1921,pp.112-113;Lycoph.Alex.93,pp.502-503;Herod.Mimiambi,34-35,in I.C.Cunningham ed.,Mimiambi,Oxford: Clarendon Press,1971,p.28,p.67.公元前1世纪西西里的迪奥多鲁斯(Diodorus of Sicily)只提到阿勒珊德罗斯为女神们作裁决。5Diod.Sic.17.7.4-5,in C.B.Welles ed.,The Library of History,Vol.8,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134-135.实际上,苹果版本的“帕里斯的裁决”不见于此前和此后数百年的现存希腊语文献和艺术中,这说明在希腊语世界中依然流行没有苹果的版本。其次,这一时期的罗马人文化水平较低,且受到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影响,后者没有向前者学习的必要。一方面,罗马与伊特鲁里亚的战争持续到公元前264年(相传在罗马建城之前已开始),最终罗马完全征服这一地区。然而,罗马人并未重视伊特鲁里亚人的文化成就,而是大肆掠夺,带走大量青铜制品或用于装饰或熔化以制造其他器物。那些铜镜因藏于墓中才逃过一劫。6N.Spivey,Etruscan Art,p.77.另一方面,从罗马史学的发展来看,罗马人长期模仿希腊史学,直至第二次布匿战争(Second Punic War,前218—前201)的胜利大大增强了罗马人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后,拉丁史学才发展起来,首位拉丁作家是极力抵制希腊史学文化、鼓吹“罗马至上”的老伽图(Cato the Elder,前234—前149)。换言之,罗马的文化建设要从公元前2世纪才开始发展。甚至乎,现存最早以“帕里斯的裁决”为主题的罗马艺术不在罗马而在庞贝,时间约为公元前15至前5年。7J.K.Doherty,“The Judgment of Paris in Roman Painting,” p.532.

尽管要毫无争议地解决“苹果元素于何时何地转变为‘纷争的苹果’”这一问题尚需更多的文献和艺术证据,但现有资料也能带来一些启示。在时间方面,“纷争的苹果”于艺术中的出现时间必定早于现存最早的艺术证据即公元前4世纪中期,但应晚于公元前5世纪前期(苹果元素已出现但尚未成为“纷争的苹果”)。在地点方面,首先,现存最早几个描绘苹果场景的容器均为阿提卡制品,而雅典陶制品发达并远销伊特鲁里亚,阿提卡艺术亦必定会影响伊特鲁里亚艺术;其次,最早的文献证据见于罗马帝国时期的《文库》(彼时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而该书又托名公元前2世纪雅典学者阿波罗多鲁斯。因此,转变地点较有可能就是在希腊,或正是在雅典。

伊特鲁里亚因战乱而衰落,成为罗马国家的一部分,地区影响力大不如前,“纷争的苹果”似乎在随后数百年间的文献和艺术中失去影踪。罗马人继续扩张,先后征服“大希腊”、马其顿和希腊本土,形成“希腊—罗马”文化圈。公元前27年,罗马步入帝国时期。罗马帝国早期是一个比较和平和繁荣的时期,也是拉丁语文献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1奥古斯都时期是拉丁语文献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的下限时间有几种意见,包括“14至68年”(尼禄[Nero],54—68年在位)、“14至114年”(图拉真[Trajan],98—119年在位)和“14至180年”(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161—180年在位)。奥古斯都(Augustus,前27—14年在位)重视文化建设,招募一批御用文人来歌颂朝政和赞扬罗马,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埃涅阿斯纪》便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2《埃涅阿斯纪》约在公元前30年或公元前29年至前19年之间创作。参阅[古罗马]维吉尔、塞内加著,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特洛亚妇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页。维吉尔通过塑造埃涅阿斯(Aeneas)的英雄形象来赞美奥古斯都,把后者说成是埃涅阿斯的后代,亦即维纳斯(Venus)的后代。3在荷马史诗中,埃涅阿斯是阿芙洛狄忒的儿子,属于古老的特洛伊王族,维吉尔据此加以改编。朱庇特(Jupiter,即宙斯)向维纳斯透露埃涅阿斯后代的未来,预言将会诞生一位“特洛伊族系的恺撒(Troianus origine Caesar)——尤里乌斯(Iulius)”。安奇塞斯(Anchises)向埃涅阿斯透露家族未来时提到将会有一位“奥古斯都·恺撒,神之子”(Augustus Caesar,Divi genus)。这两处实指屋大维(即奥古斯都),他本名是盖乌斯·屋大维(Gaius Octavius),后被尤里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收养,成为尤里乌斯家族一员。维吉尔把埃涅阿斯说成是奥古斯都的祖先,这自然可以往前追溯到阿芙洛狄忒(维纳斯)。参阅Verg.Aen.1.254-288;6.792,in H.R.Fairclough ed.,Virgil,Vol.1,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278-283,588-589。这带动了人们对维纳斯的歌颂,使“帕里斯的裁决”被拉丁语作家们集体提及,但皆未提及苹果。《埃涅阿斯纪》提到朱诺(Juno,即赫拉)在帕里斯的裁决中,因美貌被蔑视而憎恨特洛伊人。4Verg.Aen.1.26-27,pp.264-265.在奥维德(Ovid,前43—18)的《女英雄信集》中,帕里斯向海伦诉说在三女神赛美时,朱诺以王位、帕拉斯(Pallas,即雅典娜)以常胜、维纳斯以海伦来说服他。5Ov.Her. 16.65-88,in G.Showerman ed.,Heroides and Amores,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pp.202-203.此篇还提到三女神来到帕里斯面前,参阅Ov.Her.5.33-36,pp.60-61。斯塔提乌斯(Statius,约45—96)的《阿喀琉斯纪》仅提及女神们在佩琉斯婚礼上的争吵,没其他细节。6Stat.Achil.2.55-57,in D.R.S.Bailey ed.,Statius,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390-391.由此可见,罗马人所继承的是不含厄里斯和苹果的希腊主流版本(如图八)。

图八:庞贝壁画,约公元45至79年

在稍晚时候即1—2世纪,“纷争的苹果”先出现于希腊语文献中,很快被拉丁语文献吸收,进而在2世纪被描绘为“带字的”和“金苹果”。需要指出的是,“带字的”出现在希腊语文献中,“金苹果”则是拉丁语文献,两者尚未结合,且带苹果版本未成为主流。

现存文献中最早提及“纷争的苹果”的是伪阿波罗多鲁斯的《文库》,久违的厄里斯亦被提及:

但是后来阿勒珊德罗斯带走了海伦,如有些人所说,这是由于宙斯的意愿,为了能让他的女儿(海伦)因欧洲和亚洲卷入战争而出名。或按照其他人的说法,是为了让半神的种族得到尊重。因这些原因之一,厄里斯在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之间扔下一个苹果作为“美”的奖励。宙斯命令赫尔墨斯带领她们前往伊达山见阿勒珊德罗斯,由他作裁决。她们都承诺给阿勒珊德罗斯以礼物。赫拉说如果她能胜出将送他统治一切人的王国、雅典娜则是让他战无不胜、阿芙洛狄忒应允赐予海伦的婚姻。他选中阿芙洛狄忒,然后乘坐由费瑞克洛斯(Phereclus)建造的船只前往斯巴达。1Apollod.Epit.3.1-2,in J.G.Frazer ed.,Apollodorus,Vol.2,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0-173.

此处虽明确提到“纷争的苹果”的存在,但除“女神们的礼物(贿赂)”和选美结果外,部分地方并不符合希腊人的传统认识:首先,帕里斯前往斯巴达并非紧接着裁决进行,因为他尚未与普里阿摩斯相认;其次,他所提的两种战争爆发原因都不符合希腊人的传统认识。早在古风时代,希腊人基于《伊利亚特》“宙斯的意愿”的说法,2Hom.Il.1.1-7,in A.T.Murray ed.,The Iliad,Vol.1,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12-13.把特洛伊战争的爆发归因于宙斯。《塞浦路斯史诗》说人口太多使大地不堪重负,怜悯大地的宙斯制造了这场战争以减少人口。3Stasinus or Hegesias,Cypria,Frag.1,pp.80-83.欧里庇得斯接受这一说法。4Eur.Hel.36-41;Or.1639-1642,pp.14-15,pp.598-599;El.,1282-1283,in D.Kovacs ed.,Euripides,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90-291.《名媛录》(Catalogue of Women)则说是宙斯不想神的后代(半神)与凡人结合,于是设法毁灭半神种族,并且禁止天神和人类继续交往。5Hes.Cat.96-119,in G.W.Most ed.,Hesiod: The Shield,Catalogue of Women,Other Fragments,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232-233;F.J.Teggart,“The Argument of Hesiod’s Works and Days,”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8,No.1 (1947),p.59.从《文库》的特征来看,伪阿波罗多鲁斯喜欢收集不同的神话版本,他应当参考了某些今人并不熟悉的说法。考虑到文献记载晚于其叙述对象的特点(如保桑尼阿斯记录了很多首次于文献出现、但起源较为古老的风土人情、传说掌故),一个无法被排除的可能性是:伪阿波罗多鲁斯是否参考了某一起源较早但较为小众的说法、或甚至是另一版本的《塞浦路斯史诗》(考虑到厄里斯的出场)?若真如此,则“纷争的苹果”无可争议地起源于希腊化时代前。但如前文所述,目前的文献和艺术证据尚无法有力支持这一推测,期待日后能有更多的发现。

“纷争的苹果”很快被作为“帕里斯的裁决”的新版本得到传播。如在拉丁语文献中,希金努斯(Hyginus)提到在忒提斯和佩琉斯的婚礼上,朱庇特邀请了除厄里斯之外的众神。厄里斯不请自来,在众神中扔下一个苹果,宣称“最美者得”(quae esset formosissima attolleret),这引起朱诺、维纳斯和米涅瓦(Minerva,即雅典娜)的争夺。朱庇特命令墨丘利(Mercury,即赫尔墨斯)率领她们找帕里斯。朱诺答应让帕里斯统治所有土地并成为最富有者,米涅瓦承诺让他成为凡人中最勇敢者和掌握所有手艺,维纳斯则应允赐予海伦并获胜。6Hyg.Fab.92,in M.Schmidt ed.,Hygini Fabulae,München: Ludwig Maximilians Universität,1872,pp.87-88;R.S.Smith,S.M.Trzaskoma eds.,Apollodorus Library and Hyginus’ Fabulae: Two Handbooks of Greek Mythology,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2007,p.128.希金努斯在使用罗马神名系统的情况下单独用希腊神名“厄里斯”,并强调“Eride id est Discordia”(厄里斯,即不和女神),这既意味着其故事来源是希腊语文献,7“Eride”是“Ἔρις”(厄里斯)的拉丁语写法,其拉丁名是“Discordia”。亦反映出罗马人熟悉的是不含厄里斯和苹果的主流版本。此外,该苹果既无字亦非“金苹果”。

然而,2世纪初的托勒密·赫淮斯提昂(Ptolemy Hephaestion)认为这并非真正的苹果,提出一个“正确说法”。他认为实情是:“苹果”(Μῆλον)其实是河神斯卡曼德罗斯(Skamandros)之子米洛斯(Μῆλος),8根据古希腊语人名构词法,“Μῆλος”(米洛斯)是一个名叫“Μῆλον”(苹果)的男性。他因为俊美而被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看中。3位女神都想把米洛斯选为自己的祭司而发生争吵,最后阿勒珊德罗斯把胜利判给阿芙洛狄忒。这才是苹果故事得以流传的原因。9托勒密·赫淮斯提昂是亚历山大里亚的语法家,著作多已失传,部分存于9世纪的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佛提乌斯(Photius)的书中。参阅Phot.Bibl.190,in H.René ed.,Bibliothèque,Vol.3,Paris: Les Belles Lettres,1962,p.69。由此可见,苹果版本在当时依然是一个未被广泛接受、存有争议的新版本。

不管如何,苹果版本很快得到完善和改编。“带字的”和“金苹果”两大元素分别出现在2世纪的希腊语和拉丁语文献中。据路吉阿诺斯的《女神们的裁决》,宙斯让赫尔墨斯拿起苹果并带领三女神找帕里斯。见面后,赫尔墨斯让帕里斯读出苹果上的字即“Ἡ καλή λαβέτω”(貌美者得)。1Lucian,The Judgement of the Goddesses,7,in A.M.Harmon ed.,Lucian,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394-395.此外,拉丁语作家阿普列尤斯(Apuleius,约124—170)的《金驴记》(亦称《变形记》)提到墨丘利把一个“带着金叶子的金皮苹果”(malumque bracteis inauratum)交给帕里斯,叮嘱他听从朱庇特之令为朱诺、米涅瓦和维纳斯做裁决。最后,帕里斯把金苹果(malum aureum)交给了维纳斯。2Apul.Met.10.30-32,in J.C.Relihan ed.,The Golden Ass,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2007,pp.228-230.尽管上下文表达不一致(金皮和纯金),但这也许只是文学诗歌常见的换词修辞手法。阿普列尤斯是努米底亚人,曾在雅典学习,并游历多地。

至此,“金苹果的故事”各要素已全部出现,这是在罗马帝国早期文化建设的氛围下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作者集体创作的结果。但需注意的是,这些要素尚未结合并成为神话常识。如前述2世纪的希腊语作家保桑尼阿斯未提到苹果,又如晚至5—6世纪的埃及诗人科路多斯(Colluthus)用希腊语写成的《抢夺海伦》描述了佩琉斯的婚礼和帕里斯的裁决,在细节上更为丰富且出场角色更多,指出这是赫斯佩里得斯姊妹的一个金苹果,但未提及有字。3Colluthus,The Rape of Helen,59-169,in A.W.Mair ed.,Oppian,Colluthus,Tryphiodorus,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545-555.另参阅Hes.Theog.215-216,pp.20-21。这进一步肯定“带字的金苹果”在古典古代尚未成为共识,完整的“金苹果的故事”的出现是更后期的事情。此外,在罗马帝国时期,尽管“帕里斯的裁决”场景在壁画、棺材、浮雕、宝石、硬币等都有发现,但苹果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次要元素,并未成为主流。

或需一提的是宁夏固原博物馆的北周(557—581)鎏金银壶。壶身有三组六人的浮雕图像,被认为描绘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战争故事。以壶把作为分隔,三组图像分别表现了“帕里斯诱拐海伦”“帕里斯把苹果递给阿芙洛狄忒”和“墨涅劳斯(Menelaus)带回海伦”的场景(图九)。一般认为,该壶生产于公元500年左右的巴克特里亚地区。4[英]魏泓著,王东译:《十件古物中的丝路文明史》,北京:民族与建设出版社,2021年,第113、131—134页。该地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希腊化地区,曾建立过“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前256—前125)。在第二个场景中,帕里斯两手都握有苹果,这或许是“帕里斯的裁决”的又一改编版本。

图九:北周时期的鎏金银壶图案,帕里斯手握两个苹果

三、中世纪至近现代

随着基督教的发展,古典文化受到排挤。392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Theodosius I,379—395年在位)在君士坦丁堡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国教,取缔其他一切教派,禁止一切异教崇拜行为和关闭异教神庙,并允许帝国境内破坏异教财产如神庙、圣地、圣像等行为。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一直持续到1453年。

特洛伊战争故事在中世纪依然流传,但已偏离了古典传统(反荷马史诗)。中世纪时,西欧知识界对荷马和希腊语的知识已经消逝,人们对特洛伊战争故事的认识主要基于两部罗马帝国时期的拉丁语著作,即《克里特的狄克图斯的〈特洛伊战争记〉》(Dictys Cretensis Ephemeris Belli Trojani)和《弗里吉亚的达瑞斯的〈特洛伊毁灭史〉》(Daretis Phrygii de Excidio Trojae Historia)。1R.M.Frazer JR.ed.,The Trojan War New Edition: The Chronicles of Dictys of Crete and Dares the Phrygian,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9,pp.xii-xv,pp.3-7.克里特的狄克图斯(Dictys of Crete)和弗里吉亚的达瑞斯(Dares the Phrygian)均声称亲历了特洛伊战争,并斥责了荷马的说法,分别从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立场重新叙述这场战争。因此,狄克图斯版在东欧希腊语区更受欢迎,而达瑞斯版在西欧更为流行。2N.E.Griffin,Dares and Dicty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Medieval Versions of the Story of Troy,Baltimore: J.H.Furst Company,1907,p.15;R.M.Frazer JR.ed.,The Trojan War New Edition: The Chronicles of Dictys of Crete and Dares the Phrygian,p.3.两者的叙述都颠覆了荷马史诗的传统,如不谈神明只说政治,还把阿喀琉斯(Achilles)、埃涅阿斯和安特诺尔(Antenor)等说成是叛徒。其中,《特洛伊毁灭史》(Historia Destructionis Troiae)把赛美故事(未提到苹果)说成是帕里斯的梦境,重新诠释了“帕里斯的裁决”:因希腊人拒绝归还赫西俄涅(Hesione),普里阿摩斯决定向希腊人开战。赫克托尔表示支持,但担心失败。帕里斯则支持开战并相信会有神助,因为他梦见墨丘利邀请他为朱诺、维纳斯和米涅瓦的美丽作裁决,而他选择了维纳斯。这坚定了普里阿摩斯开战的决心。3Dares the Phrygian,The Fall of Troy,A History,3-7,in R.M.Frazer JR.ed.,The Trojan War New Edition: The Chronicles of Dictys of Crete and Dares the Phrygian,pp.136-139.

尽管直至18世纪,上述两书才被认定为伪作,但它们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文学界影响深远。4R.M.Frazer JR.ed.,The Trojan War New Edition: The Chronicles of Dictys of Crete and Dares the Phrygian,p.7.诗人和文学家们创造了特洛伊罗斯(Troilus)和布里塞达(Briseida)或是克里塞达(Criseida)的爱情故事。如12世纪中期法国诗人圣摩尔的贝努瓦(Benoît de Sainte-Maure)的《特洛伊传奇》(Le Roman de Troie)、13世纪意大利诗人圭多(Guido)的《特洛伊毁灭史》、14世纪意大利诗人薄伽丘(Boccaccio)的《爱的摧残》(Il Filostrato)、英国诗人乔叟(Chaucer)的《特洛伊罗斯和克里塞达》(Troilus and Criseyde),乃至大文豪莎士比亚(Shakespeare)创作于17世纪初的《特洛伊罗斯和克里塞达》(Troilus and Cressida)等。5R.M.Frazer JR.ed.,The Trojan War New Edition: The Chronicles of Dictys of Crete and Dares the Phrygian,pp.xii-xv.当然,它们的内容和焦点已偏离荷马史诗,倾向于儿女情长。

由于教会统治的原因,古典文化的影响一度微弱,但从中世纪中期开始有所复苏。在12、13世纪时,随着神学、哲学和一般学术研究的初步展开,以法国为主的中世纪文化兴盛地区出现所谓的“大翻译”运动,借助阿拉伯译本介绍了一些古希腊和拉丁著作。6朱龙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起源与模式》,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7页。至文艺复兴时期,学者们通过从教堂里寻找抄本、探访古迹和碑铭、收集拜占庭人的古典抄本(尤其是拜占庭帝国灭亡后,由希腊学者带过来的珍贵抄本)、阿拉伯人的古典文献译本等方法,恢复了不少在中世纪被视为异教而遭到摧残和埋没的古典著作。现今传世的所有的希腊罗马古籍,约有大半在15世纪时被搜集到了。1刘明翰、朱龙华、李长林著:《欧洲文艺复兴史(总论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7页;朱龙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起源与模式》,第179—180、238、241页。

从15世纪开始,带苹果版本的“帕里斯的裁决”再次成为流行的艺术主题,而“纷争的苹果”从古典艺术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元素变成相关艺术场景的焦点,并常被描绘为“金苹果”。这意味着“帕里斯的裁决”至此实际转化为“金苹果的故事”——虽然多数画作依然采用“帕里斯的裁决”作为标题。多位画家以此为创作主题,如《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的作者波提切利(Botticelli,约1445—1510)、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1472—1553)、2老卢卡斯·克拉纳赫至少绘有22幅相关作品,采用中世纪风格,并以玻璃球代替苹果。参阅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436037,2022年11月10日。罗滕汉默(Rottenhammer,1564—1625)、鲁本斯(Rubens,1577—1640)、3鲁本斯绘有多幅,以约1606年、约1636年和1639年的3个版本最为著名。维特维尔(Wtewael,1566—1638),4维特维尔把“佩琉斯的婚礼”和“帕里斯的裁决”相结合(前者作为背景),以金苹果为焦点。等等。此类艺术作品对今人来说已是耳熟能详,无须赘言。但需注意的是,在波提切利的画作中,金苹果刻有拉丁语“PULCHRIORI DETUR”(最美者得,见图十),这意味着他的参考来源并非希腊语文献而是拉丁语文献。

图十:波提切利的《帕里斯的裁决》(约1485—1488),苹果上有拉丁语“PULCHRIORI DETUR”(最美者得)

尽管“金苹果的故事”在文艺复兴艺术中已大量出现,但故事本身的大范围传播则要到19世纪。在这一时期,西欧作家们无视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的区别,把两者杂糅而成汇编本,亦即今天常见的各类希腊神话读物的蓝本。最为著名的是古斯塔夫·施瓦布(Gustav Schwab,1792—1850)的版本,最早于1840年出版,很快得到广泛流传。5[德]古斯塔夫·施瓦布编,高中甫等译:《古希腊神话与传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译本序”第4—5页。俄国人萨尔蒂科夫·谢德林(Saltykov-Shchedrin,1826—1889)的《戈罗戈略夫一家》(1880)提到“这笔财产中有……少量的动产,其中包括那辆险些成为母子俩引起纷争的苹果(яблоком раздора)的质量优良的四轮马车”,6М.Е.Салтыко́в-Щедри́н,Господа Головлёвы,Казань: Татарсксе Книж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1968,p.178.齐奥朗译本为“…including the well-known carriage which had almost served as the apple of discord between mother and son”,参阅M.E.Saltykov,The Golovlyov Family,trans.by S.D.Cioran,New York: Ardis Publishers,1977,p.148。此外,杨仲德译本为“……那辆差点儿使他们母子反目的著名的四轮大马车”,参阅[俄]谢德林著,杨仲德译:《戈洛夫廖夫老爷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74页。黄裳译本为“……那辆几乎造成母子不和的有名的马车”,参阅[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著,黄裳译:《谢德林作品集》(下),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573页。这两个中译本均不够准确。另可参阅[苏]M.H.鲍特文尼克等编著,黄鸿森、温乃铮译:《神话辞典》,第329页。感谢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郭小凌先生提供的俄语翻译帮助。以及1864年上演的法国歌剧《美丽的海伦》(La belle Hélène),包括海伦和“点燃了女神们的心”(он разжег сердца богинь)的帕里斯。1М.Е.Салтыко́в-Щедри́н,Господа Головлёвы,p.108.另参阅M.E.Saltykov,The Golovlyov Family,p.87。杨仲德译本为“他(帕里斯)点燃了女神们的心”,参阅[俄]谢德林著,杨仲德译:《戈洛夫廖夫老爷们》,第101页。黄裳译本为“他引起了女神们的愤怒了”,不准确,参阅[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著,黄裳译:《谢德林作品集》(下),第511页。歌剧的作者是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819—1880)。这些时间均在1840年之后,且施瓦布是德国作家,而雅克·奥芬巴赫和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分别为德籍法国作曲家和俄国作家,很难说只是巧合。从文献价值来说,这些把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混为一谈的汇编本只能“仅供参考”、用于启蒙,不适宜作为研究古典神话的学术参考资料。然而,它们深远地影响至今,成为很多人理解希腊神话的入门读物,导致人们往往误把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相提并论。2如市面上的《希腊罗马神话》从书名来说是错误的,因为两者不能简单混同。“金苹果的故事”因此误被看成是单纯的希腊神话,而“金苹果”亦被当成是故事不变的焦点。

四、结 语

除故事的演变外,关于“金苹果”的现实原型问题亦值得补充。目前较为流行的说法是榅桲,其别称是“木梨”和“金苹果”。老普林尼(Pliny,约23—79)提到榅桲有好几类,其中之一便是“金苹果”(chrysomela)。3Plin. HN 15.10,in H.Rackham ed.,Natural History,Vol.4,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pp.312-313.在古希腊,“苹果”泛指一切像苹果的水果,包括榅桲。榅桲被称为“库多尼阿苹果”(κυδώνιον μῆλον),4榅桲的拉丁学名是“Cydonia oblonga”。库多尼阿(Cydonia)是克里特岛的一个古城。在希腊罗马世界同样被看作爱情和丰饶的象征。5E.S.McCartney,“How the Apple Became the Token of Love,” pp.73,81;A.R.Littlewood,“The Symbolism of the Apple in Greek and Roman Literature,” pp.147-148,155.相传古风时代的斯特西克鲁斯(Stesichorus,约前632/628—前556/552)曾提到人们在墨涅劳斯和海伦的婚礼上往他们的马车扔“库多尼阿苹果”。6Stesichorus,Frg.187,in D.A.Campbell ed.,Greek Lyric,Vol.3,LCL,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88-89.甚至乎,有说法指出“纷争的苹果”就是榅桲,7如https://www.treepeony.com/blogs/fruits-berries/quince-the-golden-apple-of-ancient-greece,2022年11月10日和https://thrivemeetings.com/2018/06/quince/,2022年11月10日。但这明显缺乏思考。因为希腊诸神尊贵高傲,且有专属的神食(ambrosia)。榅桲作为一种普通的凡间水果不太可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它能否登上佩琉斯的婚礼这种众神欢聚、神人同乐的大雅之堂也成疑问。但该说法也许能带来启发,即不含苹果的传统版本更符合故事逻辑,因为区区一个苹果何以能引起3位重要女神的重视和争夺?后世作家明显发现这一逻辑漏洞,才会增加“带字的”和“金苹果”的改编,这能更好地解释女神们对此苹果重视的原因。实际上,考虑到希腊女神们的善妒特点,简单的口舌之争(赛美)足以能引起她们的纷争,加上苹果反而有画蛇添足之嫌。当然,古典神话的迷人之处之一便是那充满浪漫的幻想,过于理性现实的分析大可不必。那个让女神们为之着迷和争夺的苹果必定散发着神奇的魅力和魔力,它的故事亦会被世人继续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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