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2023-01-11瑞贝卡·米德
瑞贝卡·米德
| 木头高塔 |
布鲁蒙达尔是挪威米约萨湖东北岸一座默默无名的小镇。在这里,以木业为主的工业区临湖而建,湖滨被高速路分割,不成景观。2019年以来,这个仅有1万多人口的小镇开始为人所知——迄今全世界最高的全木结构建筑米约萨塔矗立于此。
作为挪威第三高楼的米约萨塔高85米,共18层,包含办公区域、住宅单元和一所拥有72间客房的酒店。在这个建筑普遍不超过十层的北欧国家,它强势地主导着小镇的天际线,姿态大胆地推翻了世人对建筑的固有印象。米约萨塔的抗压强度和稳定性依靠的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巨大的胶合木梁柱。这种集成材取用当地广袤森林中的云杉和松木制成木材片,再使用防水黏合劑粘合而成。
2021年12月中旬,我有幸参观了这座新颖建筑。从奥斯陆乘坐火车一路穿过田园林地,直至挪威最大的湖泊米约萨湖。灰蓝色的湖水拍打着湖岸线,积雪未融。对面湖畔的林木自逐渐淡去的寒雾中显现,在苍白的天空下濯出浓酽的墨绿。整个行程共一个半小时,可我不需要手表来提醒我何时抵达布鲁蒙达尔——那水泽边拔地而起的突兀木楼着实是再好不过的路标。从火车站出来,我拖着行李箱走了一刻钟,远远望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木制高楼。它正如一盒码放齐整的火柴,而那屋顶倾斜的木制天棚,其设计大概是仿照了火柴盒里抽出一把火柴的形象。
我站在米约萨塔脚下,橙棕色的木板竖直平铺整个建筑立面,近观其上深色竖条木纹,尤显危楼高百尺。入口处还立着由“世界高层建筑与都市人居学会”出具的“最高木制建筑”的英文官方证明。轩敞的接待大厅和餐厅将建筑的木制特色彰显得淋漓尽致。纯木桌椅摆放在简朴的木地板上,就连吊灯灯罩也是木制的。楼梯夹层、支撑柱和餐厅墙外斜撑都是由厚重的胶合木板材拼接而成,好像庞大的积木组合,就连电梯井也是类似的厚木头块堆砌出来的。
我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客房。屋内有两个观景窗,一个朝向西南,湖对岸的树林隐藏在浓雾中辨不分明;另一个朝向东南,水天一色。湖岸长着桦树和云杉,叶片早已落尽。窗户间一根巨大的胶合木柱支撑起高楼一角。木柱表面打过半透明的白色木蜡,光滑且冰冷,此外别无修饰。不难看出,这些木材来自从奥斯陆至米约萨湖一路的大片森林。
我把手提包放在窗边的金色木制咖啡桌上,坐在低矮舒适的木头转椅上休息。12月布鲁蒙达尔的日照时间不足六小时,只要坐得够久,我只需微微转个身就可以欣赏日出日落。即使天色灰暗阴沉,但屋里仍是敞亮的。如丝轻柔的雾霭氤氲在厚重的木结构建筑四周,烘托出一种极为迷人的沉静氛围。只要思绪不再飘到可笑的火柴盒比喻上破坏气氛,我就可以长久地待在这个简约雅致的空间里享受宁静。
| 建筑革新 |
建筑木材强度和适应性的提高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创新,胶合板自20世纪初起就已经作为建筑材料使用。胶合木以及交叉层压木材是近期出现的新材料,但原理和胶合板类似。木材经过干燥处理后粘在一起并压缩。计算机成像技术可以保证,木材在被运往工地前已精确切割成所需尺寸。此外,木构件在搬运抬升的过程中,也不会产生钢材碰撞时发出的金属噪音。相较于传统建筑流程,污染和损耗均有所降低。
这两种新材料的应用尚处于起步阶段,因而成本比传统建材更高。米约萨塔的建筑成本约1.13亿美元,比使用同等钢筋混凝土高出11%左右。除去成本,新材料的生产还存在地域限制。德国、奥地利和加拿大这样的国家拥有丰富的可再生森林资源,但其他地区显然缺乏足够的原材料来制造新型建材。
木制高楼在设计上亦面临着各种挑战。木制支撑柱必须比钢筋混凝土更厚重,大楼宝贵的可使用空间因此变小。木材比同体积的传统建材更轻,这也是个棘手的问题。米约萨塔的设计师决定在高层铺设混凝土地板来增加大楼的重量。如果不这样设计,从湖面上吹来的强风就会使得整个建筑摇摇晃晃,让居住者产生晕船的感觉。
在世界其他地区,一些开发商造出了比米约萨塔还高的混合木结构建筑,其设计比米约萨塔繁复得多。温哥华美术馆的新馆由赫尔佐格和德梅隆事务所负责,设计师们用木材和铜管打造建筑外墙,两种材料交织,形成了独特的金色纹理。曾建造“世界最薄摩天大楼”施坦威大厦的纽约绍普建筑公司,为悉尼阿特拉斯科技公司设计了40层高的混合木结构大楼。建筑的木结构主体被钢条和玻璃外骨骼包裹,外墙有太阳能电池板镶嵌装饰,室内露台设有自然通风的花园。
丹麦亨宁·拉森建筑事务所的全球城市设计总监西格纳·康格伯认为,木材应用日益增加可能会促进低层密集建筑群的复兴,为大自然让渡更多空间。“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正在回归本源。”她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说,“木材是人类使用的最古老的建筑材料之一,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康格伯告诉我,不同地域文化有各自独特的木料使用传统:日本传统木制建筑往往精致且触感舒适;美国的老派小木屋则更为质朴实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木建筑革新在突出木料独特品质的同时,又赋予其和钢筋混凝土等同的功能。康格伯期望建筑师们最终能利用木材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建筑语言”。
奥斯洛特是一家专攻木材项目的公司。负责人约尔根·第谷的办公室内展示着一组巨大的木构件,它由两块精确切割的交叉层压木材拼接成直角,以木销钉固定。第谷向我说明,木材需要进行干燥,与所处环境的空气湿度相匹配。过分干燥的木材会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从而膨胀变形;而不够干燥的木材则会慢慢收缩开裂。山毛榉木制成的销钉干燥度更高,这样一来,在固定板材的过程中,销钉会因为吸水膨胀而更为紧密地契合木材孔隙,无需使用金属螺钉就可以达到理想中的稳固效果。这项技术早在古代中国和日本就已经应用于建筑,但如今,业内人士可以依靠计算机使得该技术更为精密可靠。“太结实了,你无法挪动它分毫。”第谷赞扬道。
第谷还带我参观了公司近几年承包建造的木结构办公楼“瓦莱林木”。无论是底层餐厅的浅色木梁,还是办公区楼梯间精致的木纹地板,“瓦莱林木”这些室内设计均凸显了建筑本身的木结构特色。第谷的目光扫过黑色墙壁时,他颇为恼怒地退后了几步。沿着接缝,木材原本的颜色暴露出来。“我们早就告诉过室内设计师,墙面如果要漆成黑色,得在冬季动工!”他抱怨说,“这是在夏天上的漆。木材总在适应它所处的气候,热胀冷缩,湿胀干缩。”房梁上的裂缝同样是因为季节变化出现的。夏天梁木膨胀,表面就会重新变得光滑无痕。这座建筑和奥斯洛特其他设计作品一样,使用木墙帮助调节室内湿度,增加自然通风,减少机械通风。
| 固碳行动 |
挪威大面积造林是政府二战后一项建设计划的成果,计划内容包括将植树作为一门课程教授在校学童。挪威政府相信,造林计划可以促进造纸等以木材为原料的工业发展,以刺激战后经济复苏。不过,上世纪60年代,人们在北海海底发现了丰富的石油资源,这意味着挪威大片森林被赋予了计划外的全新开发价值。那些战后种植的云杉和松树已经长成,二氧化碳仍封存在这些树木内。
挪威19世纪的经验已经证明滥砍滥伐的危险。人们也因此质疑使用木材建造高楼广厦这件事:为什么要把好好长在森林里封存碳的树砍了来减少房屋的碳排放?木制建筑的倡导者们有其理由:首先,他们强调木材的生产必须符合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另外,由于传统建筑营造手法造成了更大的环境破坏,寻求可替代的环保材料势在必行。除木材以外,其他碳基原料,例如真菌和稻草,也被纳入了考量范围。第谷驾车带我穿过乡村田野时说:“短时间内建筑业必须做出革新。或许往长远了想,未来会有更好的碳封存技术、绿色能源和其他解决办法,但眼下我们的脚步还不够快。”
| 静享自然 |
日暮之际第谷带我抵达一所音乐学校。两层楼的木制主教学楼坐落在广场上,在昏暗中亮着几窗温暖灯光。雨雪在木制外立面洇出潮湿的斑块,透出木头的香气。校长极为满意地向我们展示了他大展身手的新场地:大厅中木头墙壁和天花板与水磨石地板以及厚重的褐色窗帘相得益彰,小型练习室里木琴排列齐整的琴键与墙壁、天花板的木板纹理和谐呼应。
正如木制乐器所证明的,木材是一种极好的共振材料。当我们走进一个阁楼式的练习室时,发出的声响让我们觉得好似身处在乐器内部一样。校长说这里的音响有点小问题。他拍拍手,声音从墙壁反弹回来,形成颇为难听的回音。第谷仔细检查墙壁,发现墙壁木镶板后面应该是忘了增加一层吸音材料。他说这个问题不难补救。全木结构建筑和传统建筑一样,在施工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失误。
我在米约萨塔酒店的客房里睡得很好。即便我无法证明我的心率在木材环绕中有显著降低,但我可以证明木材共鸣确实极佳。早上7点时,隔壁房间的闹钟响起,声音大到我误以为是自己的手机闹铃在响。
晚些时候,我与米约萨塔的开发商亚瑟·布加特相约在酒店餐厅喝咖啡。他表示,建筑师不得不花精力研究如何消除木材的导音性。“木材多孔隙,这样的特质有利于声音传播。我们走在木地板上时,效果格外明显。”他一边解释,一边敲桌面向我演示。米约萨塔的许多房间内墙都铺有用于隔音的彩绘石膏板,但这样做会减弱纯木材环境对人体的保健功效。
73歲的布加特出生于奥斯陆附近的小镇,但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布鲁蒙达尔镇度过的。他父亲在这里的木材公司工作。布加特告诉我,米约萨塔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灵感,只为展示木材使用的可能性。“这不是最合算的建筑企划。”他说。不过,这座大厦会带动本地经济发展,提高小镇声誉。
布加特说,这座建筑展现了未来可持续建筑的一种可能性。“挪威是一个石油资源国家,但石油总会枯竭。”他说,“所有政治家都在讨论‘绿色变革’,我们必须做一些对环境友好的事情,必须开始采用当地绿色资源。我想,建造这样的木制建筑就是一种答案。”如今,预估建筑物建造成本一般不考虑碳排放成本。布加特认为,未来这部分污染成本是不可忽略的。当开发商不得不将环境成本这部分投资考虑进去时,工程木材就变成了一个十分具有吸引力的方案。
喝完咖啡后,我和布加特乘电梯来到米约萨塔顶层的观景台,该露台位于大厦顶木制天棚下方。参观大厦之前,我收集了关于屋顶空间的一些信息。在我的预期里,露台上应该放着几把质朴的北欧风椅子,可能还铺着毛毯,另外会有一间提供热红酒的暖和小木屋。但是,当我们顺着冰冷的金属楼梯爬上露台时,我脑海里的景象很快消失无踪。冷风吹过光秃秃的屋顶,上面还留有残雪,我们头顶的天棚支架仿佛巨轮的桅杆。
我们回到屋内,此时乌云散去,冬日浅淡的阳光从粼粼湖面反射回来,映出一派温暖。我觉得很难不被这样宁静的环境治愈,便询问布加特,是否相信在木制环境中生活有利于身心健康。
“是的,因为木头很温暖,表面也没有那么冷硬。”他回答说,“很多人其实已经住在木制建筑里了,只不过没那么高而已。”他给我看他的一处住宅的照片:位于滑雪胜地哈菲尔的一间小木屋,看起来是一个非常适合退休生活或周末度假的住所。布加特说:“这个屋子有20年的历史,但木料本身是200年的老木了。”
我回奥斯陆后又去参观了另一批更为古老的木建筑。露天的民俗博物馆将来自挪威各地的160座历史建筑集中在一个丘陵公园内展示,其中最珍贵的建筑是一座来自挪威内陆的古教堂。教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1世纪。虽然经过历代多次整修,但教堂仍旧保留着全木建筑的特点:承重柱保证教堂可建造高耸入云的尖顶,墙壁是垂直拼接的木板。木板教堂一般都有陡峭的分层木屋顶,以奇特的木雕为装饰。这种教堂过去在北欧十分普遍,但现存少数几座基本都在挪威境内。
博物馆的这座木板教堂坐落在小山上,苍白冬日下,黑色柏油漆成的教堂外立面显得高大而威严。沿着教堂外廊漫步,我可以听到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响起,且伴随着熟稔安心的共鸣。教堂正门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卉图案,日光穿透屋顶高处的孔洞,照射进屋内。天气寒冷,但教堂内舒适而温馨。纯木空间给人一种温馨的安全感,就好像待在诺亚方舟里一般。从教堂出来顺着小路下山,我回头仰望这座非凡的建筑。它在山顶矗立,如同一艘被松涛柏浪托起的航船。我想,在遥远的过去,它定是参拜者眼中最高的建筑。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