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不可思议的豪宅
2023-01-11布克哈德·比尔热
布克哈德·比尔热
紐约的富人装修,光是拆旧就可以花掉30多万美元。天价装修费从何而来?让我们一起听听资深木匠兼独立承包商马克·埃利森是如何讲述的。
| 乱中有序的装修现场 |
马克·埃利森站在胶合板地板上,盯着天花板。这是一幢破败的19世纪连栋房屋,托梁、横梁和电线在他头顶纵横交错,有几分像一张被戳破的蜘蛛网。他还没想好怎么装。设计师计划将这里改造成主卫,完工后会给人一种避风港的感觉,有着弯曲的石膏线和柔和的灯光。不过,天花板的设计未免太离谱了,一半是罗马教堂的桶形拱顶,一半是大教堂中殿的腹股沟拱顶。图纸上,桶形拱顶的圆形曲线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一旁拱顶的椭圆曲线,但要把二维的图案搬到三维世界,简直是一场噩梦。埃利森说:“我把图纸拿给我的物理学家朋友,问他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怎么做,他说‘算不了’。”
埃利森告诉我,直线容易曲线难。大多数房子其实就是一个个盒子组成的,我们要么把盒子挨着放,要么把一个盒子堆在另一个上面,跟小孩玩积木一般。最后,我们在最上面添个三角形的屋顶就大功告成。人们手工盖房子的时代,偶尔会有曲线,棚屋、土房、拱形圆顶小屋和蒙古包都有曲线,建筑大师为了谋生,也会盖穹顶和拱门。不过,大批量生产扁平形状建材的成本要低得多,工厂和锯木厂生产的都是标准尺寸的建材,比如砖头、木板、纸面石膏板和瓷砖。埃利森称,如今是“直角的时代”。
“我也不会算,”埃利森耸了耸肩,“但我知道怎么做。”埃利森是全纽约最优秀的木匠,有需要的话,他也可以是焊工、雕塑家、承包商、橱柜制造者、发明家和工业设计师。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既是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的建造者,也是一名工程师。从这个角度讲,埃利森和这位大师是同一类人。人们请埃利森,就是为了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楼下的临时楼梯上,工人们正扛着胶合板往上走。我们所在的三楼,工人在安装管道和电线。楼上,一节被吊起的楼梯走窗户进入房间,紧接着,楼梯挪到指定位置,焊工开动机器,焊接处可以看到刺眼的火花。五楼,高耸的屋顶下面,漆工在给钢梁上漆,木工在屋顶上做隔板,石工则站在墙体外的脚手架上修复外墙。这就是施工现场混乱的日常,不过,这里只是看上去乱,其实所有人都分工明确,谁该做什么,具体该怎么做,干活什么次序,几个月前就定好了。这群人仿佛要将这栋楼大卸八块,但实际上,他们是在做一场重建手术,楼的“骨骼”“器官”还有“循环系统”都在手术台上摊开了。埃利森说,纸面石膏板立起来以前,总是一团乱,但要不了几个月,房子就会大变样,我到时候肯定会大吃一惊。
他走出房门,站到走廊中间,就像一块立在激流中的巨石,岿然不动,却改变了水的流向。58岁的埃利森干了近40年的木匠。他身材高大,背驼得厉害,秃顶,留着参差不齐的胡子,声音低沉沙哑,目光锐利。他喜欢机械、火焰和贵金属。他之前买过一台水泥搅拌器,整整沉迷了两年。一个项目能否吸引他,取决于这里面是否存在意料之外的元素,他要的是掩藏在平庸日常下的宝石。
“没有人会为了稀松平常的住宅雇我。”埃利森说,“亿万富翁要的不是过去的老花样,这一套比上一套好才成,而且他们希望自己的房子在某些方面是独一份的。”埃利森为不少名流服务过,其中包括大卫·鲍伊、伍迪·艾伦和罗宾·威廉姆斯。最便宜的项目花了500万美元,贵的可以达到5000万美元,甚至更多。
|“卷”到天际的纽约高端房地产市场 |
纽约的高端房地产市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不能靠常理推断。一般的困难并不会对其造成多大影响,哪怕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富豪也没有停下买房的脚步。他们趁低价买房置地,而后将房屋装修成豪宅租出去。有的人买回来就放任房间空着,觉得市场总会回暖;有的会投资几百万到沙特阿拉伯买房,认为这样可以分散风险;有的则是压根没把经济形势放在心上,觉得经济形势再差,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影响。“我们的工作与理性无关。”埃利森说,“像这样装修房子,肯定不是为了增值或二次销售。房主不需要这些,也不想要。”
纽约的土地大概是世界上最紧俏的,地太紧张,但钱又太多,二者合力的结果就是玻璃大厦、哥特式摩天大楼和包豪斯大楼一个比一个高。你要是走进去,就会发现里面的异域风情比外面的还要明显。公园大道的豪宅,你乘坐私人电梯上去,门一开,出现的可能是法式乡村客厅或英式狩猎小屋,也可能是极简主义公寓或拜占庭图书馆。12层的邦主宫殿和24层的神社八竿子打不着,但只要各自房主乐意,二者就可以在一栋楼内并存。
“我在美国大多数城市是找不到工作的。”埃利森说,“我的工作太过小众,那些城市没有这样的需求。”四个世纪以来,纽约一直在盖房子,如今,几乎每个街区都能看到各种结构和风格的建筑。这些不同时期的建筑也有各自的问题:殖民地时期的房屋虽然外形优美,但不结实;18世纪的连栋房屋外壳不错,但别的都不行;战前的房子够结实,但大多都有下水道锈蚀和黄铜管道破损的问题。
上世纪中期盖的房子可能最可靠,但70年代以后的就靠不住了,因为那时有不少工地是黑帮控制的。新盖的房子也不一定好,埃利森翻修过一套特朗普大厦的房子,房况差得出奇,地板都不平,弹珠放上去会自己滚起来。了解各个时期建筑的缺陷是埃利森一生的功课。装修没有博士学位,木匠也没有厨师的蓝带,但要想做到埃利森这个程度,难度一点不比拿博士学位或蓝带低。
在大多数城市,施工队靠撬棍和大锤做拆除工作,完工后将建筑垃圾拖到垃圾堆即可。到了纽约,连装修拆除工程都是精细活。纽约高端小区住着挑剔的有钱人,一点灰尘或噪音就会有人打电话投诉,一处水管破裂就可能毁掉一幅埃德加·德加的原画。因此,施工队必须小心翼翼地做拆除工作,建筑垃圾通常会被装进圆筒,用塑料封好,而后才能小心运出。一套高端住宅的装修拆除工程可以花掉30多万美元。
许多高端小区对施工时间也有严苛的要求,只能在劳动节和阵亡将士纪念日之间施工。这段时间,很多房主都在国外度假。要想将建材运进房子也是个不小的挑战。没有车道,没有后院,也没有空地可以堆放物品。人行道很窄,楼梯间昏暗狭小,电梯只能挤进三个人。卡车运建材运到楼下,如果堵在路上了,后面车的喇叭很快就会响起来,邻居随后打电话投诉,施工有可能因此叫停。总在调整的建筑规范也很让人头疼:要是有房屋爆炸了,天然气的监管就会变得异常严格;要是矮墙倒下,砸死了路过的学生,外墙施工规范也会跟着调整。
除了这些难题,整个工期从头到尾,房主还会不断调整方案或提出新需求。2019年,埃利森完成了一套顶层高级套房的翻修工作,前前后后用了三年,费用高达4200万美元。他为这套房量身定制了50多套家具和机械装置。“我们没时间做样品。”他说,“房主着急入住,所以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们装好了,他们就会住进来。”
| 埃利森的杰作:睡莲 |
亚当·马雷利是埃利森的合伙人。埃利森过去一直是独立承包商,但他最近决定和马雷利合作,一起装修,他负责墙、楼梯、柜子、地板和木工,马雷利则负责管道、电路、消防喷淋头和通风系统。
2020年7月末的一天下午,埃利森和马雷利带我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附近的一套住房参观。套房始建于1901年,总共有十个房间,埃利森在17年前翻新了这套房子。从室外看,这套房子是保守的古典装饰风格,但走进去,却自然地过渡为了新艺术风格,我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朵睡莲。“这是我离杰作最近的一次。”埃利森说。
一个世纪以前,工匠要想把房子装修成这样,必须有非凡的工艺。如今,手工传统式微,加之一些建筑材料越来越难找,难度就更大了。其次,过去的房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现在则是高科技产品。天然气、电线、光纤、烟雾报警器、运动传感器、气候控制系统、自动灯光系统、消防喷淋头,统统都得装进去。现在的房子太过复杂,我们或许得请一位全职管家才能玩得明白。埃利森说:“我装修过那么多房子,恐怕没有一位客户真正用到了房子的全部功能。”
装修可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强迫症患者。装修这样一套房子,涉及的选择恐怕比组装航天飞机还要多,从把手的颜色形状到警报器的安装位置,凡此种种,都要选。有的房主选到后面实在不想选了,就放手了;有的则走另一个极端,什么都要定制。
埃利森带我一间一间地逛,随手会打开一些隐藏隔间,接线板、药箱、抽屉……每一样都精巧地同墙面或木制品融为一体。他表示,这一行的一大难点在于找空间,也就是如何把这么多东西塞进有限的空间。郊区的房子不用考虑这些,天花板如果放不下空气处理机组,大可以放到阁楼或地下室,但纽约的房子就没这么包容了。“阁楼?阁楼在这儿压根不存在!”马雷利说,“纽约人连一厘米都不会放过。”
埃利森的项目,每平方英尺很少低于1500美元,貴的可以达到这个价格的两倍。新厨房的装修起始价是15万美元,主卫的更高。工期越长,价格一般会越高。“我从没见过一个可以拿到就用的方案。”马雷利告诉我,“要么不完整,要么违反了物理常识,要么就是有很多想法,但并没有图纸解释该怎么落实。”房主定下预算,想要的效果却往往超出预算。设计师习惯性承诺过多,承包商习惯性压低出价。计划一年的项目,每平方英尺1000美元,做着做着变成了两年,每平方英尺2000美元,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互相埋怨。“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游戏,”埃利森说,“这种行业习惯不好。”装修如同造汽车引擎,要从内而外综合考虑,每一层都要契合得恰到好处。
|“巅峰”和“天寓”|
如果埃利森退休前只能再做一个项目,那八成是伍尔沃斯大厦的顶层高级套房。1913年,建筑师卡斯·吉尔伯特的杰作伍尔沃斯大厦完工,是当时全球最高的摩天大楼。套房占据了大厦顶部五层的空间,开发商炼金术房地产公司专门为这套房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巅峰。
埃利森最早是从设计师大卫·霍特森那里听到这个项目的。二人经常合作,霍特森希望用美轮美奂的楼梯将楼层打通。他说:“理想效果是,不论谁到了这儿,每上一层,都要发出惊叹。”
61岁的霍特森身材瘦削,一头白发,穿着灰衬衫、灰裤子和黑皮鞋。参观套房那天,他也一道去了。我们乘电梯到15层,随后走楼梯进入套房大厅,这里层高有两层楼那么高,四周都是窗户,视野开阔。向东望去,可以看到一栋低一些的大楼,绿瓦屋顶,顶部每个角都有一座巨大的天使雕像,那栋大楼顶部四层的空间是一座名为“天寓”的套房。之前,霍特森和埃利森合作装修了那套房,也算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装修“巅峰”作足了准备。
2015年,《室内设计》杂志将“天寓”评选为十年间最美住宅。“天寓”完全不是盒子堆起来的,走进“天寓”,仿佛走进了一颗钻石。“霍特森用他恼人的耶鲁行事风格宣布了矩形的死亡。”埃利森说。不过,“天寓”并不会让你觉得设计师在故意刁难人,而是处处充满了有趣的巧思和小惊喜。四层空间被一个德国不锈钢材质的管状滑梯连了起来。霍特森有时候还会担心,滑梯是不是过于高调、喧宾夺主了?相比之下,他对白色纳米玻璃打造的室内楼梯更满意。起初,他画好图纸,担心没人能按他的标准做好楼梯,但见到埃利森,他觉得一切都稳了。“这家伙让人觉得很可靠。”霍特森告诉我,“一看图,他就能知道如何在三维世界实现这些。”和“天寓”相比,“巅峰”只有两层可以建电梯,按照霍特森的设计,上下楼主要靠七段楼梯,这意味着“巅峰”的设计难度更高。
吉尔伯特设计伍尔沃斯大厦时,并不打算让顶层住人。1911年,三角内衣工厂发生火灾,因此,他设计大厦之初,更多考虑的是如何防火。大厦问世之初,最上面几层既无窗户,也无租户,唯一的功能就是放置大功率鼓风机,为下面的办公区提供新鲜空气。不过,今日的大都会,人们对财富和地位的追求上不封顶,这几层空间自然不能浪费。“巅峰”售价7900万美元,美国普通家庭得用1000多年才能赚到,但对真正的富豪来说,股市行情好的话,一个季度就赚到了。
房子再贵,埃利森也不会多想。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建筑师有活可干,靠的就是富豪,他也一样。几年前,他给棕榈海滩的一栋豪宅装修客厅,房主希望整个客厅都用英国棕色橡木。这样的橡木极其罕见,只能在英国的森林里找到。埃利森说:“他们最后在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地下室找到了一批英国棕色橡木,堆在那儿好多年了。”
埃利森这辈子都在帮别人打造梦中情屋,可到现在也没住上自己想要的房子。“我一点儿也不想过他们那种生活。”他希望自己可以住进消防站一样的房子。一楼停消防车的位置可以改造成工作室,二楼可以改造成起居室和温室,用来弹吉他和种玫瑰。“谁不想住进消防站啊?”他说,“每个男人七岁的时候肯定都有过这样的梦想。”
我们一路边看边聊,最后走到了“巅峰”顶部的观景台,这是一处令人头晕目眩的小阳台,一旁是大厦的塔尖。夕阳西下,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没过多久,街灯、广告牌、大桥、港口的游艇都亮了起来。眼前壮美的景色甚至让人忘记了高昂的房价。霍特森说:“站在这里,纽约的整个顶峰仿佛成为了你的囊中物。”
[编译自《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