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启蒙与鲁迅的自我批判
——重审《祝福》中“我”的内蕴
2023-01-11杨超高
杨超高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鲁迅的《祝福》写于1924年,自其问世以来,人们对于它的研究从未停止,也产生了丰硕的成果。但是,在《祝福》的解读中,仍然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足够的注意和厘清,最典型的就是关于“我”的解读,还显得比较简单,甚至有所“误读”。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与故事,“我”其实蕴含了作者特别的思考与用意,甚至是我们真正理解《祝福》与鲁迅思想的一个突破口。因此,重读《祝福》,重审小说中“我”的内蕴,是极有必要的。
一、从“我”与祥林嫂的关系说起
在此前的研究中,“我”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忽视了“我”这一个独立的人物形象,仅将“我”作为祥林嫂故事的叙述者;二是将“我”视为促成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一个构成因素,服务于祥林嫂故事的解读。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在于研究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祥林嫂身上,因为祥林嫂的遭遇十分不幸,又契合了“反封建”的时代主题,因此祥林嫂历来都是《祝福》研究的“显命题”。与之对应,“我”的存在就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视,或者仅仅从祥林嫂故事的维度来阐释“我”的意义。不可否认,“我”与祥林嫂之间存在交叉的关系——“我”见证并参与了祥林嫂的故事,反过来说,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又烛照出“我”的形象。但这种阐释还不够充分,至少它忽略了“我”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与深刻内蕴。相对而言,笔者比较赞同钱理群的观点,就是将《祝福》理解为两个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故事——“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1]而不仅仅是祥林嫂的故事。只不过,钱理群对于《祝福》研究的“纠正”,并未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
笔者认为,当下《祝福》研究的一种“误读”就在于过分强调了“我”与祥林嫂之间的关联性。这不是说“我”与祥林嫂之间不存在关联,它肯定是存在的,并且,从这种关系出发进行研究也很有必要;但是,如果我们仅仅从祥林嫂的维度来解读“我”的意义,将“我”作为祥林嫂故事的一个构成因素,那么,这种研究思路就存在很大的弊端,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导致“我”的独立性丧失,同时,对于“我”的解读也受到了局限。例如,许多研究者都习惯于从“谁害死了祥林嫂”这一问题切入《祝福》,并将“我”作为祥林嫂之死的一个“凶手”。高远东在探讨这一起“谋杀案”时,他得出的结论是小说中的人物“全部是被告和凶手,连小说叙述者‘我’也难逃干系”。[2]也有不少学者将“我”作为祥林嫂之死的最直接推手:“‘我’是在主观精神上最后给予祥林嫂以致命打击的一个人。尽管‘我’在主观上同情她,然而,在客观上,‘我’却也与‘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样把她往死里赶’,成为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最终促成者。”[3]或曰:“真正逼死祥林嫂的并非鲁四老爷,而是柳妈和作为新知识分子的‘我’。”[4]
或许因为祥林嫂的死过于触目惊心,因而吸引了广泛的注意。但笔者认为,许多论者在破解这一场“悬案”时犯了普遍化、扩大化的毛病,以至于每个人都是凶手,“我”也难逃杀人者的罪名。这实际上是一种“中庸”甚至“虚无”的观点,它既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更没有领会作者的深刻含义。事实上,祥林嫂的死很难说是由具体的某(几)个人造成的,其原因更倾向于一种畸形、病态的社会文化。当然,这不是说“我”与祥林嫂之死毫无联系,至少“我”的不安与自责就能够说明“我”潜意识里认为“我”应当为祥林嫂的死担负一点责任,但仍不能由此推论出是“我”害死了祥林嫂。笔者无意为小说中的“我”进行开脱,而旨在重新审视“我”与祥林嫂(以及她的死)的关系,进而确认“我”的深刻内蕴。
在《祝福》中,祥林嫂的故事主要是通过“我”的讲述而浮现出来。不过,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物形象,“我”与祥林嫂的交集其实并不多。从小说中可知,“我”认识祥林嫂虽有一些年头了,但直接的接触只有一次,也就是“我”回到鲁镇后的第二天,在河边遇到已经沦为乞丐的祥林嫂。小说颇为细致地描写了两人的相遇与对话,现摘录如下: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5]6-7
许多论者根据“我”关于“魂灵有无”的肯定性回答,以及“我”事后的“不安逸”与自我开脱心理推论出:“我”直接造成了祥林嫂的死亡。表面上看,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我”的确加剧了祥林嫂的对于地狱以及“死后分身”说法的恐惧,使其丧失了最后的希望,最终走向死亡。但笔者认为,这样的推论是不可靠的,也“误读”了作者的特别用意。我们不妨假设:倘若“我”回答祥林嫂人死后没有魂灵,也不存在“死后分身”的说法,那么,她的悲剧命运是否会改变呢?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它至多可以稍微延缓祥林嫂死亡的时日,而在根本上是无济于事的。祥林嫂的悲剧命运从她成为寡妇、被婆婆逼着改嫁时就已经开始了,其后又经历了丧夫丧子以及被驱逐的精神创伤与生存困境,也就是说,她的人生悲剧是一步步累积形成的,而不是骤然的、一次致命的。因此,很难说“我”的几句回答就成为祥林嫂之死的直接原因。尤其是,此时的祥林嫂已经沦为乞丐多年,不但物质生存毫无保障,精神也早已涣散,如小说中所写:“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5]6确切地说,这个时候的祥林嫂已经行将就木,在她身上已然看到生命的暮色了。无论“我”回答魂灵有或者无,都不可能改变祥林嫂既定的命运。
因此,笔者始终认为,“我”与祥林嫂之间的关系,不应该简单地理解为是“我”害死了祥林嫂,这显然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没有直接使用第三人称来讲述祥林嫂的故事,而选择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其目的不是为祥林嫂的死增加一个“共谋”。事实上,与其说“我”迫害了祥林嫂,毋宁说是“我”没能“拯救”祥林嫂,《祝福》其实讲述了一个关于“拯救”主题的故事。“拯救”的方式被设定为启蒙,“我”是一个先觉的知识分子,而祥林嫂则代表了愚昧而落后的庸众,他们之间形成了启蒙的关系。然而,启蒙的结果却是——“我”不仅没能“拯救”苦难深重的祥林嫂,而且也无法“拯救”陷入思想困境的自己。“不能拯救”,或说“无法启蒙”才是《祝福》借助“我”来表达的问题。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解读小说中的“我”,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我”其实体现了作者对于知识分子启蒙的深刻思考,同时也蕴含了作者鲁迅强烈的内省精神。
二、“我”的内蕴之一:启蒙的限度与效度
《祝福》包含了启蒙的主题,“我”与祥林嫂之间就存在着启蒙的关系。然而,作者并没有借小说来宣扬启蒙、鼓吹启蒙,而表达出一种怀疑乃至否定的精神。有学者曾指出:“鲁迅的启蒙小说往往呈现出一种双声复调的意义结构。小说里常常有两种相反的声音在对话,一种声音在言说着启蒙话语,一种声音在拷问着启蒙话语,正是这两种声音的对话,构成了鲁迅启蒙主义小说巨大的意义张力与复合的风格特征,使得鲁迅的启蒙主义小说既是时代的,又是超前的。”[6]这也就是说,鲁迅的小说虽然涉及启蒙主题,但其表达的其实是一种怀疑的精神。如果我们承认创作《祝福》时的鲁迅并不相信启蒙,那么,我们就可以反推出这样一个结论:《祝福》中的启蒙者“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7]439-440相反,“我”的启蒙既是无力的,也可能是无效的。
首先,“我”虽然是现代知识分子,却缺少了运用现代理性与传统对抗的勇气,不敢启蒙。且以“我”对鲁四老爷的态度为例。在小说中,鲁四老爷是一个重风化、“讲理学的老监生”,他“大骂其新党”,骂死去了的祥林嫂是一个谬种。按理说,鲁四老爷的做派无疑是迂腐思想与落后文化的集中体现,这与接受了新知识的“我”是截然对立的。但是,面对鲁四老爷,“我”虽然话不投机,却不敢表达“我”不同的态度,甚至担心他认为“我”也是个谬种而决计要走。
如果说是鲁四老爷的身份,以及“我”还需要“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的缘故使“我”无法开口,还情有可原,那么,对于最为弱小的、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祥林嫂,“我”同样不敢启蒙,就很说明问题。祥林嫂的“三问”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难以回答的问题,相反,在祥林嫂面前,“我”具备充分的话语优势,她的疑问正好为“我”的启蒙实践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可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面对祥林嫂的三个问题,“我”先是诧异,进而又感到悚然、十分惶急。这首先是因为祥林嫂无意间置换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表面上看,是祥林嫂向“我”求知,然而,从“我”的感受来看,却成为对“我”的“发问”,“我”未曾料及祥林嫂竟然提出如此深刻的问题,对此,“我”是毫无心理准备的,因而如同“遭了芒刺一般”。当然,“我”并非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只是为了不给末路的人增添苦恼,因而在极短的踌躇后,吞吞吐吐地回答“也许有罢”——从这回答当中就可以看出“我”已经放弃了启蒙。即便是在“我”明确了祥林嫂恐惧地狱、不愿相信鬼神之论以后,“我”仍然没有启蒙的准备,而是含混地回答“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并以一句“说不清”来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或许可以看出“我”的悲悯,却看不见一个启蒙者应有的姿态,就其结果而言,“我”既没有给予祥林嫂真正的慰藉,更没有展现出对抗传统的勇气与决心。
其次,“我”与祥林嫂之间存在着深刻的隔阂,难以有效地启蒙。启蒙的前提是要了解被启蒙者的实际状况与精神诉求,但在这一方面,“我”可以说是无知的。正如鲁迅的另一篇小说《药》,群众对于启蒙者夏瑜的牺牲完全是漠然的,他的思想并没有被大众以及吞食了“人血馒头”的华家父子所接受。《祝福》则通过关系的置换,表达了相似的困境。仍以“我”与祥林嫂的对话为例,当祥林嫂问及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我”错误地理解了祥林嫂的意思,以为她寄希望于来世,因而给予了肯定性的回答。实际上,祥林嫂分明是“希望其无”,以此逃避死后分身的刑罚。当祥林嫂继续追问地狱有无、死去了的家人能否见面时,“我”才逐渐意识到祥林嫂的真正诉求,“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5]7可以设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真正洞悉了祥林嫂的精神诉求,那么,“我”就可以通过否定性的答复,既给予祥林嫂足够的精神慰藉,又能在不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前提下,将启蒙付诸实践。
再次,在启蒙未果后,“我”落荒而逃,“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5]7“我”虽觉得“不安逸”,甚至担心“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5]7但随后,“我”又极力地宽慰自己,以逃避现实的责任与心理的煎熬。这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否认了自己的多疑,认为此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二是以“我”已说过“说不清”来推诿责任,认为“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5]8三是逃避,也就是离开鲁镇,甚至要到城里的福兴楼吃一顿“清炖鱼翅”来忘却祥林嫂一事带来的心理折磨。从这些心理细节看来,“我”的作为实在令人失望,不仅没有启蒙的勇气与决心,还暴露出知识分子的弱点。如果说“我”不能启蒙仍然有一定的客观原因,那么,“我”的逃避则完全是一种主观上的消极反应,这种反应又进一步印证了“我”的软弱和无力。“我”启蒙的失败并非偶然,从根本上说,这是鲁迅启蒙思想的直接体现。对于启蒙,鲁迅一度是肯定的,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曾说道:“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8]但总体来说,鲁迅对于启蒙的怀疑要多于肯定。早在“呐喊”时期,他就对启蒙有所怀疑,诸如“铁屋子”的比喻、“听将令”的说法,以及《呐喊·自序》反复提及的“寂寞”与“悲哀”,就足以证明这一点。鲁迅对于启蒙的怀疑在1924年后进一步加强,他于这一时期创作的《彷徨》和《野草》都表露出这种心理。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是鲁迅否定了“导师”的意义,他断定青年们永远寻不到真正的“导师”,“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9]在《写在〈坟〉后面》中,他以自己为例进一步确认:“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10]300由此可见,鲁迅并不那么信任启蒙,尽管他毕生都在言说启蒙,始终致力于改造国民性,但这只能说明有启蒙之必要,而不能够说明启蒙的可行,甚至“他的小说本身也诠释了启蒙的限度”[11]——“启蒙者”不仅没能启迪大众,自己反而走到了绝境之中。
我们也可以从启蒙的原始之意来分析启蒙的效度。众所周知,启蒙是源于十七八世纪西方的一个概念,其核心是反对神权而肯定理性。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在康德的启蒙思想中,启蒙是指“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和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12]这就意味着:一方面,启蒙主要是靠自己来完成,而不是凭借他人的指引,就此而言,在《祝福》的启蒙过程中,“我”并不是必要的,它更需要祥林嫂能够使用自己的理智(但实际上,祥林嫂缺少这种理智);另一方面,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我”或许具备了理性思想,却缺少运用理性的勇气和决心,因而,“我”本身也属于“不成熟状态”。既然“我”与祥林嫂都“不成熟”,那启蒙就难以实现。第二,发源于西方的启蒙思想虽然曾演绎出一场意义深远的启蒙运动,但对于20世纪初的中国来说,却不完全适用。因为当时的中国社会既没有像西方一样充分的理性准备,又没有明显的、可以反抗的神权思想,相反,“鲁镇”的文化秩序极其稳定,甚至是约定俗成的,对于已经麻木了的鲁镇人来说,这种文化秩序尚且没有达到必须要反抗的程度(可以联想到“铁屋子”的比喻,“铁屋子”里的人们正处于一种“熟睡”的状态,而不是要破毁这牢笼)。正如谭桂林所指出的,“二十世纪中国的启蒙者在攻击某种旧的观念时,所面对的往往是空虚的‘无物之阵’”,[6]因此,它注定难以深入、持续下去,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
三、“我”的内蕴之二:鲁迅的自我批判
如果说“我”既不是造成祥林嫂悲剧的原因,又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者,那么,“我”应该还蕴含着作者的其他深意。结合鲁迅精神与当时境况来看,笔者认为,“我”的另一个重要内蕴就是表达了作者对于知识分子的批判以及对于自我的反思。
作为《彷徨》集的首篇,《祝福》标志了鲁迅创作思想的某种转向。在《狂人日记》《药》《故乡》《阿Q正传》等篇章中,鲁迅批判的主要对象是国民劣根性,批判矛头指向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阶层(背后体现的是一种农民文化)。到了“彷徨”时期,鲁迅延续了国民性批判的主题,更增加了对“智识”阶层——现代知识分子——的审视,他将普通民众与知识精英一起作为他的批判对象。从《祝福》开始,鲁迅重点审视的对象就是与时代同步的现代知识分子,包括《祝福》《孤独者》《在酒楼上》中的“我”,也包括了魏连殳、吕纬甫、涓生等人物。在塑造这些知识分子形象时,鲁迅注重揭示他们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苦闷,并对他们自身的弱点做了有力的批判。
在《祝福》中,“我”的身份同样被设定为现代知识分子,“我”“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并与传统故乡以及故乡文化不相容。然而,我们仍然有必要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真的是一个走向现代并与传统弃绝的新型知识分子吗?“我”认为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我”虽有“新”的质素,但也不乏“旧”的因子,至少“我”不能隔断与传统故乡以及故乡文化之间的关系,更难以割断自己身上的传统重负,因此是一个夹杂在新旧时代间的痛苦灵魂。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我”不能回答祥林嫂关于灵魂有无的问题,又表现出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与逃避心理。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软弱与无力使“我”像一个零余者一样在故乡漂泊,在鲁镇的日子里,除了拜访几位本家与朋友,“我”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即便在需要救助的祥林嫂面前,“我”也是“无为”的。另一方面,“我”的逃避使《祝福》再次呈现出“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事模式,然而,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离乡从来就不曾洒脱过。“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了多次,与其说是“我”可以走了,不如说是“我”不得不走。恰如柔石《二月》中的萧涧秋,他本来“极想有为,怀着热爱”,想在芙蓉镇寻得片刻的安歇,然而又因为“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最终离开了芙蓉镇。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给《二月》写的“小引”中,把“萧君的决心遁走”的原因理解为“胃弱而禁食”,[13]显然,这种解读也同样适用于《祝福》中的“我”。
关于知识分子,鲁迅的杂文也有不少的论述。在这个问题上,小说与杂文可以形成互文的关系,鲁迅的杂文能够进一步确证其小说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对于知识分子,鲁迅虽然也有所肯定,但总体上看,他是“看透并憎恶的”。[14]比如,他往往将知识分子命名为“智识分子”或者“智识阶级”,又直言“凡有智识分子,性质不好的多”。[15]此外,在不少文章中,鲁迅指出了知识分子的诸多毛病,如软弱、自私、“无特操”、脱离实际、疏离大众……这些问题在他笔下的知识分子身上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正因为鲁迅对于知识分子缺乏好感,又不相信启蒙,所以,他很少对知识分子作正面书写,相反,鲁迅往往给予他们冷峻的嘲讽乃至严厉的批判,《祝福》中的“我”也不例外。
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对知识分子的批判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批判?鲁迅在批判《祝福》中的“我”(知识分子的一个时代缩影)的弱点时,其实也包含了他对于自身的深刻反省。这不是说《祝福》中的“我”就是鲁迅本人,“我”自然不能与鲁迅简单对应;但可以相信的是,“我”包含了当时鲁迅的生命体验与精神困境,是作者心绪的一种映射,或者说是作者的自我体认。况且,“我”与鲁迅之间还存在诸多外在和内在的联系。譬如知识分子的身份;“我”所处的时代环境、所遭遇到的困境,与鲁迅的生存环境及精神困境也颇为近似,且都呈现出一种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中间物”状态;更重要的是,“我”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弱点,在鲁迅身上,甚至那个时代所有的知识分子身上,都有所体现。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因为“无力”而感到的精神“虚无”——小说中的“我”既是孱弱的,又是“无聊”(或者“无聊赖”)的,找不到自我的价值。与之相同,这一时期的鲁迅也常常因为绝望而感觉到“寂寞”与“空虚”,这莫大的“寂寞”与“空虚”如同大毒蛇,将他的灵魂紧紧缠绕。
鲁迅的自我批判绝不是一句空话,在他的精神向度中,始终贯穿着自审的精神。早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就提到“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16]这里所说的“审己”,既是要反思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更要反思作为个体的自己。可以说,鲁迅之所以能够超越他人、超越时代,就体现在他能够“自啮其身”“抉心自食”,如他所言:“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10]300在《二心集·序言》中,他就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自身,对自己做了批判:“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的在‘碰壁’,怎样的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17]
与杂文的直陈有所不同,鲁迅的小说是以比较隐晦的方式展现自我批判的精神。他的小说“在深刻解剖和反思传统文化缺憾的同时,严厉反省自己身上的传统因袭物”,“他以现代知识分子为中心主题的作品,如《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等,几乎每一篇都渗透着强烈的自我反思精神,以特别的深切和沉重,拷问和剖析了他那一代人的深层内心和文化世界”。[18]《祝福》中的“我”,就是鲁迅自我批判的一个生动缩影。借助于“我”,鲁迅一方面审视他的同类——知识分子的精神弱点;另一方面,他也通过“我”的“镜像”来反省自身的局限与困境。正如彭小燕所指出的,“我”“隐喻着时至1924年初鲁迅自我生命的生存危机及其残酷自省”,鲁迅“仍然需要藉这样一个‘我’来无情地正视、清理他自身不是没有——中国的新型知识分子也远不是没有的消极毒素:‘闭眼人间苦难——耸身一摇——奔向鱼翅——遗忘人间的苦难以及自我生存价值的有无’”。[19]
或可以说,自我批判是五四作家与新文学的一种显著特征,其中,鲁迅就是最典型的一位。学者贺仲明在论及五四作家的自我批判传统时指出,自我批判应该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自我过去的检讨——即与古老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二是对走向现代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的反省,以及对现代本身的反思。然而,如果检讨后者,就有可能有违于其启蒙的初衷,影响到启蒙的效果。因此,五四作家自我批判的目标基本上集中于传统,却将现代批判搁置一旁。[18]应当承认,这一论述是很有见地的,但鲁迅应该是一个例外。首先,鲁迅的自我批判确实涉及对“旧我”的批判,他深刻地检讨了传统文化以及与传统文化相联系的“旧我”,这是他与同时代作家保持同步的表现。在此之外,鲁迅还有超越时代的一面,就是对于走向现代的“新我”,鲁迅也有着敏锐的觉察与深切的反思。实际上,鲁迅对“新我”的批判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在激进的“呐喊”时代,“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因此他只好“听将令”,“往往不恤用了曲笔”;[7]441然而,到了“彷徨”之际,这时的鲁迅似乎已经无法按捺他的苦闷与寂寞,而将更为真实的心曲包裹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因此,他的《祝福》,乃至整部《彷徨》集都没有因为考虑启蒙的效果而对“现代之我”的问题作任何遮掩,相反,鲁迅将“新我”也作为反思的对象。在全面审视“旧我”与“新我”之后,鲁迅就真正地完成了对自我的批判。
结 语
最后还需要强调几句。《祝福》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祥林嫂的苦难故事,“我”的意义也不容忽视。“我”与祥林嫂是两个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形象,如果说祥林嫂的悲剧故事指向的是一个现实的、外在的世界,那么,“我”的故事则展现了鲁迅自省的精神世界——这也是小说借助“我”的内蕴表达出来的深层次意义。这两个故事无所谓孰高孰低,只不过祥林嫂的故事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而作为知识分子的“我”的故事,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充分地注意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