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名篇《三三》中梦的解析
2023-01-11丹飞
丹 飞
沈从文1941 年5 月2 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所讲《短篇小说》中认为短篇小说包含社会现象和梦的现象两个部分,说明他对梦及其在创作中的运用很有心得。我们不会忘了翠翠做梦摘虎耳草,“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梦中听到“顶好听”“又软又缠绵”的歌声,也忘不了《边城》里候人不至时大胆的梦。弗洛伊德说,梦是欲望的替代满足。《三三》这一篇梦也占有重要地位。以各梦为连缀,整篇就得以结构了。我们的解读不妨就着力在梦上。
梦有五个,除最后一个是三三母女往总爷家寨子送鸡蛋给“城里人”的路上母亲的梦,第四处梦为母女分别做的城市想象的梦,其他三个都是三三做的梦。三三的四个梦加上母亲的梦联接起来,就构成了少女三三的心灵成长史,说得再准确一些,是爱情觉醒史。梦做完了,三三可以叫爱情其实又不是爱情的感情经历就告结束了,然而爱情并不会结束——一经苏醒,它是不会再睡过去了,虽然会回头检视曾经的心灵伤疤。
三三第一个梦是回应妈妈的话“鱼是会走路的”。由现实中(母亲的话)鱼“会走路”自然联想起自己的梦“大鱼从水里跃起来”,这是语词间的相似性引发的相似联想。而这一相似性——从水里跃起来——的逆用则是“落到水里”。这第一个梦为三三后来的梦做了铺垫。
为什么生人钓“鱼”三三就生气就想要妈妈折断来人的钓竿而想到梦里大鱼“吃鸭子”三三就“没有什么可说了”?鱼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这就道破秘密:母亲不相帮,鱼却同自己一伙,鸭子也不中用,只知道自己叫个不休。这里更有一层深意:少女初啼(不独怀春。怀春就更添了许多隔膜),父母(《边城》里是翠翠的爷爷)就很少能懂少女的心思了。父母要么疏忽了,这是“不读”;要么出于关切,拿自己的心揣摩子女的心,却常常两厢抵触;要么拿孩子当孩子待,不认为孩子会有什么心事,一句俗话道出父母心声却也反映隔膜有多深:蛤蟆无颈小儿无腰。这是“误读”。而自然地,子女也不会把心事说给父母听。“不明白”除反映三三不为母亲明白的寂寞,还传达了一个意思:三三压根就没想到要母亲理解——先入为主地认为母亲“不明白”,根本不说给母亲听。——“不明白”其实就等同于“不会明白”。这里的细腻之处还在于,少女天然的羞涩使得她不可能把自己认为可能母亲听了不合适的话说与母亲。虽然偶有透露,却非出于本来意愿。这压抑下来的意念是不是有不合适或值得羞涩处,少女自己原本也不是那么明了的。比如三三“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第二处梦),而“好象只有鱼知道这回事”。这个梦中打灯笼的人是谁呢?我们当然应该说此时三三心目中的这个人是模糊的,可能是一个混沌的概念,一个可以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自己钟爱的溪水旁边走着的男性(这是当然的)。我们当然不可附会说总爷家打灯笼送她母女回碾坊的长工就是这个人,但当后来来乡下养病的“城里人”出现时,少女梦里的“一人”是不是就投射并具象化为这个“城里人”呢?
因为见过“城里人”别人包括母亲却没有见到而怀着秘密的喜悦,这以后母亲先是听说“城里人”害了“第三期的病”,一次碰见、一次送鸡蛋给“城里人”,“城里”在三三心里是什么位置呢?“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城里是遥远的,也是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她还盼望“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甚至“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城里”的吸引是不是就是“城里人”的吸引呢?
是吧?这个想法甚至在三三的第三个梦得到一些证实。三三的这个梦境很有点分析的价值。
“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里指出梦研究的三条通路,即干扰睡眠的刺激、昼梦与催眠时为暗示所引起的梦。母亲戴着的发髻在这里起了心理暗示的作用,相当催眠术里摇摆的钟表——两者的共通之处在简单规律的动作。这里的“一个瘦人”当然是“城里人”无疑。似乎我们有点理由说三三对他怀有感情了。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等到仔细看了,才发现。自由联想在这里出现了短暂的短路,之后又接续上了,白天见闻在梦里重现了。这是这个梦的第一次设结又解结。如果我们把梦形象比作“结”的解和结的话。梦境“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那一天的情景怎么样呢?现实里的初次见面则是“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也许算是三三短暂的白日梦,见面便起了似曾相识的想法,也许是有所发现(心里悄悄动了)的好感?但更多的,这好感只是缘了他象“唱戏小生一样”。等到做了关于他的梦,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三三再看他就是“正象梦里那种样子”。
城里人“拿一根烟杆钓鱼”“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确实是值得“非常奇怪”的事情——这是第二次设结又解结。问题到这就结束了吗?三三为什么对冒烟的钓竿感到“非常奇怪”呢?我想起《虎雏》里那个把一丈长的竹子(撑竿)“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按即烟枪)”的王军官,沈从文这样写道:“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自然的联想是,这个唱戏小生一样的白脸城里人,“瘦”和“白”都写在脸上,是不是可以“猜”上一猜“他是吃大烟了”呢?作品里没有明确点出,但我想三三是敢也能作这样的猜测的。
城里人与管事的商量着的“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是什么呢?乃是此前现实中“要总爷做红叶”娶三三。看来三三对这句话还是怀有心事的,梦里“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现实中则是“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想知道城里人“还说些什么”以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现实中坚硬得多,梦里因为放松了意识的压制,潜意识里萌生了少女懵懂的心事。我们猜到,三三其实不讨厌城里人。
三三生气的是什么呢?恐怕是城里人的不光明磊落、促狭小器:他要么“规规矩矩”地坐着钓他的鱼,要么嗾使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道出自己心里隐秘,要么动辄“用金子恐吓她”。她心动的大概也该如翠翠喜欢的“马路”,不一定拘于形式,但要大大方方的自己表白而不是藉由他人之口吧。这是有理由的,我们不忘两年前沈从文对张兆和就是这种表白态度。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这个梦里一些象征作用。
“妈妈不在家”——后来三三对管事的无端的讨厌也该源于他的时时在场,感情的发生,原本是需要所由发生的气氛的,外人是不该出现的。
“把鸡关到笼子里”“落到水里”也该有一些性的隐约象征吧。既是模糊的向往,也有隐隐的担心恐惧和获救的期待。
“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应该是利用语词的省略造成一种误解,大略可以归入口误。说的是鸡蛋,潜意识里有爱情不可买卖的意思。因此当城里人笑她小气“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而三三“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的想法刚浮上来,“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很符合梦是欲望的满足的命题——三三家里是没有狗的。三三梦里,城里人落水,“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这是三三的浅层的潜意识:白脸的城里人命将不久。虽然梦里安排了他与管事的是没在水里摸鱼,但长在水边的三三显然明白一个人憋气的时间不会太久,这只是梦的检查作用使然,三三这个浅层的潜意识被更深地压制住了。梦着的三三是不可能意识到的,醒来时更无明白的可能。
虽然没有理由说三三的这个梦就是性梦——尽管我们已经分析了它成为性梦的种种征象——但显然不能就此排除其为性梦的可能性。大约少女性的觉醒期都会有这种说道不明的情愫泛滥起来。
城里人、管事的摸走了好多鱼,于是“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三三想告给妈妈的是什么呢?“一滑就跌下了”有什么含义呢?
如果承接以往的语境,她似乎该告诉妈妈来人不讲理,摸了许多鱼,且全拿走了,果然如此吗?这一次似乎有了不同,三三醒来,“脸睡得一片红”,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听妈妈的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她在温习好梦,“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但这份隐秘的、使得自己脸上“一片红”的快乐需要倾述,也需要经过别人的讲述似乎才能得到确证其存在。对于后者,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虽然对于三三的未来有太多盘算,却独独没有注意三三的内心隐秘。对于前者,妈妈听了,照例“笑了半天”。也许三三没有要求文明社会所说的“隐私权”,也许是湘西地方民风古朴,按我的经验,没有女孩子面对他人的取笑而无动于衷的。这里大概多了一些刻意“艺术化”的痕迹?作者是葆有这个主张的:“我并不觉得小说必须很‘美丽’……我也不觉得小说需要很‘经济’……我只说要很“恰当”……故事内容呢,无所谓‘真’,亦无所谓‘伪’(更无深刻平凡区别),要的只是那个‘恰当’。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全篇分配更要恰当。作品的成功条件,就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创作杂谈·短篇小说》)拿这个尺度来量,妈妈不合宜的笑这点不“真”是妨害不了“乡下人”淳朴的“恰当”的。
三三的觉醒体现在对嫁娶、对“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说话有着特殊的兴趣和领悟力,妈妈“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什么故事呢?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妈妈是向人家“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三三没有在场怎么样呢?作者没有说。我们却能大略猜到不管是妈妈眉飞色舞地讲述还是三三略怀羞涩地刨根问底,最后,她是能将那故事的枝枝叶叶明白个“一五一十”的。逢得三三也在当场,必得“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三三是懂得一些事的,知道这类事做女孩子的是羞于启齿的,但听听无妨——谁知道她听没听呢。逢到有些话似乎“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说的人就“声音较低”——多么知心贴肺的“长舌妇人”!而三三呢,“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确实,“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边城》)这也许还未为三三意识到的事情,是不是三三睡里梦着又“一滑而跌下了”的那件?事实上,白天幻想着城里人落水,“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幻想中的事件,却当真似的关切着,更在梦里经历一遍,对城里人的注意不可谓不深。
那么,三三对城里人的注意就是“爱”了?——三三这种“乡下人”是说不出这个年代女孩子、女人脱口就出的这种火辣词句的,她只会说“欢喜”:鱼欢喜水,三三和母亲欢喜听歌,少爷欢喜女人,城里人欢喜害病,“娘近来只欢喜读书的”,女人欢喜说话,母亲欢喜听婚嫁故事、欢喜“同老婆子说空话”,白帽白袍城里女人欢喜钓鱼,以及——三三反问妈妈:“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小说第四处写到的梦是母女说起前一晚梦里到过的“城里”,三三的城里与母亲的不同,母亲梦到的城里不过比总爷家那堡子大一点,三三梦里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要远要大,“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母女都对城里怀有向往,母亲的向往很浅近,有总爷家堡子做蓝本;三三的不同,心气高了许多,向往的是大大的有着“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乡里凭空多了一个护士,整日白袍白帽,而这身装扮很让三三羡慕也很乐于效仿,顶着篮子当帽戴。然而三三梦想的城里就是“城里人”所在的城里吗?是,又不是。这是与不是的两极、城里与“城里人”的向往同时住在三三小小的心思里,只是某一时某一极、某一想念会稍稍占据上风。
小说写到第五处梦境后母女俩有一段对话,三三与母亲讨论“那个女人好不好”时文中写到,“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推演一下,那么这里三三的“我偏不上城里去!”就是“故意不一致”了。也就是说,她的本我是同意母亲的——她“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更进一步,她的“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也是故意不同城里人意见一致,心底的隐约的愿望还是不讨厌嫁给城里人的。她因为意识到潜意识里压抑住的本我,而感到“不知如何措置手脚”,于是用意识的强力拼力压制:虽然想碾坊、鱼、鸭子、花猫、母亲“同她在一处流去”,却意识到这多少有些办不到,她要的“流走”是“一定”“不让谁知道”的流走,而且“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不回来”也是三三的一个意结: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而她要离开的,当然是这山这水,这物物事事,母亲当然也包含在这山水之内——她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却能感觉失去的恐慌吧?因此尽管母亲已经赞同三三不上城里去,三三的结还是不得解开,因此忍不住要将这个结抛给母亲“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母亲却也并不高明,这个意结也同样困扰着她,不能给出答案只好“忙”“分辩”。目前困扰母女的、母亲忙分辩的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前面说到的第五处梦境,母亲的一个白日梦,这个目前浮上来代替了“到城里去”的问题正如母亲思虑的“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母亲考虑的是管事的对自己说的不清不白的话,白帽子女人预计的三三的陪嫁(嫁妆)以及三三的不觉悟。难道就这些内容吗?不,那“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的梦里分明萦绕着那个“城里人”。
这放肆的梦、这问题、这幻景、这近于糊涂的“一件事”都是因为“城里人”。一方面,母亲“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做着那点关于三三嫁娶的梦,而她以为的迎娶三三的就是那害“第三期的病”的“城里人”,所谓第三期,也就是晚期。母亲的心事重重里也许包含有这层担忧,但可以断定占不了多少角落,须知,兴奋点是有选择性的,总是让符合自己意愿的那些刺激通过。我们完全有理由判断憧憬中的三三母亲是没有把城里人的病作数的。城里人这边看来没有多大问题,对自己很客气对三三很欢喜;管事的来说了,虽然含糊,却也表明了亲近的意见;至于白帽子,自己与三三都断定她不是城里人的少奶奶,应该够不成问题……另一方面,三三的不开悟,三三的“什么也不懂”才真让她挂心。
母亲对城里人是怀着希望的,因此听说城里人死了,“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而喃喃“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以至于要各处找寻惯用的为碾盘轴木加油的油瓶。其实,更多的,她感到失落的,是有关三三爱情命运希望的一次破灭。
三三真的“什么也不懂”吗?非也,她因为管事先生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于是“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作者说,“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懂得到什么意思呢?当然是嫁娶。作者说她对自己的不高兴“不知为什么”,其实她是烦恼的:因此她口上轻轻说没有生谁的气,“心里却想哭一会儿”。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欢喜”城里人,因此城里人死了,她“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她“欢喜”城里却是真确的。——母亲想到的是“一件事”,三三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母女对三三爱情理解的交错使得三三心里想哭,生谁的气呢?气人的是恼人的青春以及青春里面目模糊的一场故事。她的发泄却只能对着母亲,而这不愉也是“同小孩子一样”,不指给母亲油瓶在哪里。
然而城里只是“想象中”的城里,它“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曾经“让母女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也许仍将如此。但谁知道呢。三三“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是构思她遥远的城里梦想去了?可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与鱼的悄悄话还会多,对母亲的悄悄话还会少,三三会做新的梦,日子还会“慢慢的过着”。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作者“保留”这段“‘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冲突与和谐程序”。(《水云集·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
三篇小说写的都是还没开始就告结束的故事。龙朱的爱情来得突兀,获取得更其突然;虎雏的培养稍见形状,就即刻消失;三三也许勉强称作爱情的感情还没得到定性,就以城里人的夭亡结局。
也许男人天生应该爱女性,沈从文笔下的女人总比男人立体、可爱。这话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女人生来就是来被男人爱的。受动关系改变了,却更鲜明地揭露了问题的实质:再抱着多么平和的心,也解除不掉主—客欣赏把玩关系,不管沈从文如何努力希求平和对等的爱情,甚至标举自己要做爱人的奴仆。在前面提到的那封被人诩为“沈从文最著名的情书”里,沈从文剖白“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以及“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读了你的。”
沈从文塑造的女人又总是未及长成的“未成年少女”,十三四岁十五六岁光景。本质上,他是满怀天真的,他懂得世故却又疏于世故,他敏于体察人情却决不会抛下骨子里的倔强任性。他需要的是包容性大又懂得天真任性的母性与童心兼具的女子为侣伴。而恰恰,张兆和也是一位天真的孩子。同一封信中激情澎湃的沈从文也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
他的这一理想得以实现就是张兆和与自己的结合。
然而张兆和终是未被唤醒的“小孩子”。少了母性一义的妻爱是不能喂饱赤子的。沈从文称赞龙朱说,“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戏语成谶,沈从文一生离不了这汰洗不去的寂寞、忧郁。为文如此,不为文亦如此;未爱时如此,爱时如何?待得张兆和遗世独立,觉得“斯人可贵”,喟叹“悔之晚矣”“愿意作大人”时,沈从文是无法相知了。
回到比这封情书迟两月写成的《三三》。如前所述,三三对“城里人”的感受是犹疑的,她想望的“城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想象体。我想沈从文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明显的:三三当然不应该选择病恹恹的城里人,她的当然选择是也只能是我这个“乡下人”——《三三》以外的命笔者。沈二哥爱三三的心当然如磐石,三三也爱了沈二哥。他们的爱质量怎么样呢?我们无从回答。静下心跳听一听三三自己的诘问:“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既然是与不是原本无力归纳世象百态,我们又何苦汲汲于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