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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靠的回忆
——从被隐身的“舟子”谈起

2023-01-11冯艳

中学语文 2022年11期
关键词:舟子湖心亭张岱

■冯艳

陈思和认为文本细读要关注“缝隙”,即我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发现无论如何都读不通的地方——作品的破绽,这些疏漏或“错误”隐藏着作者的暗示或者自己也并未察觉的潜意识意图,只有当我们解开栖居在文本缝隙的密码,我们才能读到故事的整体,从而对作品展开客观的解读。

《湖心亭看雪》是有名的小品文,鉴赏此文的文章很多,分析的焦点之一即看似“错误”的两处。其一,“舟中人两三粒”和篇末“舟子喃喃曰”均交代船上之人至少有两个,作品开篇却直言“独往”,这显而易见的前后矛盾耐人寻味;其二,“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语意也是不通,所答并非所问。这两处“错误”历来对其分而论之者多,我们若将两者合在一起做整体的考察,就会得到一个有趣的发现:作者借由写作重温甜美旧梦,然而回忆并不总是可靠的,或者说回忆本身所追求并不是可靠。本文将运用申丹(2008)提出的文本细读法,既从微观层面对《湖心亭看雪》看似“错误”的书写作细致剖析,又将《湖心亭看雪》放在《陶庵梦忆》这个大的环境中,把它和相似的作品比照分析,以整体细读来解锁文本的“缝隙”,发现对文本主题的另一种阐释,“舟子”一度消失以及答非所问的对话策略,文本的这两处疏漏隐藏着作者对孤独的渴求,使人耽溺的过去生活的快乐背后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况味。

一、被隐身的“舟子”

孙贞锴(2020)认为“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客观事实,并无深意,“从整个事件的过程描述看,‘余’开始确实是一个人去湖心亭看雪的,没有家人和仆人陪伴。至于‘舟子’,是‘余’临时雇佣的船夫,而不是邀请预约的看雪伙伴。”[1]《湖心亭看雪》通篇159字,文章短小,作者乘舟独往湖心亭的过程只匆匆一句“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笔滑过,孙贞锴(2020)认为“舟子”是临时雇佣的船夫并无文本实据。作品并未提及“舟子”的来历,不过若我们将《湖心亭看雪》和相似的作品进行对照阅读,便能发现“至于‘舟子’,是‘余’临时雇佣的船夫”臆断之谬。

张岱编次《陶庵梦忆》,将《栖霞》列于《湖心亭看雪》前,两文比邻而居,位置上的靠近和作品内容的趋同仿佛冥冥之中的一个暗示。《湖心亭看雪》记录了崇祯五年(1632 年)冬天张岱乘舟前往西湖看雪一事,《栖霞》则追忆戊寅年(1638 年)冬他游览栖霞山的经历,并且无论是雪景还是山景都使游览者生出天地辽阔之感,此外,两文均出乎作者料想的出现了一个他者的形象——客居西湖的“金陵”人和对普陀山兴趣高昂的萧伯玉,两篇作品颇多相似,因此可以比照。《栖霞》文首写“戊寅冬,余携竹兜一、苍头一,游栖霞,三宿之。”[2]41“竹兜”即竹轿,是靠人抬行,供人乘坐的一类交通工具。由此可见,登栖霞山张岱是预先做过充分准备的,随行携带一顶竹兜,体力足雅兴佳时他徒步登山,觉得辛苦就坐到轿中,让轿夫抬自己上栖霞,这和《湖心亭看雪》的“拥毳衣炉火”均显示出他早年生活的优越,毋庸置疑张岱是一个很懂得如何从物质中汲取乐趣,享受生活的富贵公子。

天启六年(1626 年),即湖心亭看雪六年前,也有一次赏雪,《陶庵梦忆》在卷七《龙山雪》里回忆这件往事。是年十二月,绍兴下大雪,等到雪深达三尺许,又等到晚上雪停,张岱携几个伶人登上龙山看雪景,在高处望“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2]102,胜景在眼,还有伶人歌曲在耳,久坐赏雪,寒意侵体之时,更有“苍头送酒至”,饮酒驱寒,人生惬意已到极致,这一处亦可以旁证张岱之行事,谋事在前,万事俱备以保障自己得到最舒适的审美体验,才是他的作风。在《陶庵梦忆》自序里张岱写道“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2]7,显然对于自我他有着彻底清醒的认知。设想这样一位生活讲究的贵公子,在大雪连下数日,寒冷冻结了人声鸟语的恶劣条件下,价格不菲并且保暖效果极佳的裘皮衣服已然在身,取暖的炉火已经在旁,如孙贞锴(2020)所言“没有家人和仆人陪伴”,临时雇佣舟子的情况,哪里有可能会出现?综上所论,“独往”并非实事,“舟子”与作者同行却一度消失,显然是遭到了作者的隐身处理。

“余携竹兜一、苍头一”中徒有竹轿,不见轿夫,轿夫和同行的“舟子”一样经历着相同的命运——被隐身,作者对人物的无情处理和他们的身份似乎有某种关联,轿夫和“舟子”无疑至关重要,他们都承担着最基础的交通运输职能,是作者观景途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支撑他优雅地生活的根基。但无论“舟子”等人在作者的生活中发挥着多么基础的作用,追根究底其存在价值仍只是处于附属地位的工具功能,就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可以说“舟子”的被隐身恰如其被漠视的遭际。

二、“答非所问”和往事重塑

“舟子”不足论,因此一度被作者强行隐身,那么,何人可足论?湖心亭上铺毡对坐的两人是否可称“吾辈”?陈平原(2003)指出“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我”独往湖心亭看雪,不料亭上已有两人对坐饮酒,显然天地之间率性任情者并非独“我”一人,无可置疑亭上二人与张岱是同道。骆玉明持相同观点,他以诗意的文字动情地解说这难以言明却又使人惊喜交加的偶遇,“一时知己,别后不见,饮三大白,挥袖而散,真是难得的机缘。”[3]另一派则主张三人只是萍水相逢,“根本不欲深交,故连姓名都互不告知”。[4]本文亦认为亭上两人不可称“吾辈”,不过梁建蕊(2020)所言有待商榷处。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一句以短短十字概略地再现人物对话,我们将其翻译为现代汉语就是“(我)询问他们的姓氏,(他们回答说)是金陵人,客居在此地。”在正常情况下,人们展开对话,说话人选择恰当的言语形式将自己的意图表达出来,听话人进行准确的理解并参与交谈。为使对话顺利进行,格赖斯提出了一个交谈双方都需要遵守的基本对话原则,这就是合作原则,它包括以下四个次准则——量的准则、质的准备、相关准则和方式准则。相关准则指的是“在关系范畴下,只提出一个准则,即所说的话是相关的。”[5]《湖心亭看雪》中,亭上两人说的话和作者说的话毫不相干。初次见面人们互通姓名籍贯本是社交基本礼仪,作者问话明确,常人均能做出有效的回答,举止文雅的三人更不至于答非所问,这既不礼貌也有违逻辑。如此,“问其姓氏”后应有亭上两人的回答,而“是金陵人,客此”对应的问话则是“问所从来”,亭上三人的对话交流顺利,并非梁建蕊(2020)所说“故连姓名都互不告知”。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的忆怀之作。文本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年老的“余”作为往事的叙述者在话语层面上活动,与此同时还存在着一个异时空的“余”,即崇祯五年十二月前往湖心亭看雪的“余”,年轻的“余”作为人物参与到故事情节。故事外的叙述者对当年事进行报导时,选择将两轮对话杂糅为一轮,年老的“余”明知人物对话会出现答非所问的弊病,仍然强行整改故事情节,使得文本的人物对话违背言语交际的相关准则,借偏离事实的叙述意图在文本层面传递隐含的某种会话含义,那么,超越话语表面意义的会话含义又是什么?

宇文所安(2004)认为在中国的传统里,“咏史大概是最有力的用于替代的修辞手段”[6],咏史触发对历史的回忆,使读者陷入对过去的回想中。一个杰出的咏史往往不受作者的控制,使得一切企图超脱旧有的原意的计划落空。《湖心亭看雪》中的“金陵”就是这样一个咏史。“金陵”之名起源于楚威王灭越后凭山海之地利在石头城处筑金陵邑,后三国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在这里建都,因此“金陵”又有六朝古都的称呼。六朝之中,寿长者如东晋,不过百余年,寿短者如齐陈,二三十余年,以一国之都的显要,“金陵”却几经繁华落空,盛衰之速堪称转眼,不由得惹人叹惋。刘禹锡在《乌衣巷》中感慨旧时“金陵”的繁盛之地乌衣巷如今却野草丛生,王、谢两家显赫一时,朱门高宅、雕栏玉砌也都无处可寻,永恒的燕子如同命运无情的眼,俯看着一个个旧世界的消亡和一个个新世界的消亡。以“金陵怀古”直接命名的诗歌,我们用汉典诗词稍加检索即可查出43首,数量不可不称之为众,显然,“金陵”以其不幸的历史遭际成为了一个盘踞在文人心中的沉重的历史符号。

《陶庵梦忆》中,南京的称呼总计7类,《濮仲谦雕刻》 《不系园》 《世美堂灯》 《方物》《柳敬亭说书》(“南京柳麻子”“南京一时又两行情人”,共2 处)和《王月生》(“南京朱市妓”“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共2 处)六篇文章,称“南京”者共8处,《秦淮河房》里称“京师”,《燕子矶》简称“京”,《闵老子茶》《牛首山打猎》两文称“留都”各一,《祁止祥癖》则称“南都”,上述6 类对南京的称呼是当时通行的,而积满历史灰尘的“金陵”一词只出现一次,恰在《湖心亭看雪》中,因此不可谓不特殊。湖心亭看雪一事发生在明朝覆灭的十二年前,作者写作《湖心亭看雪》更在明亡之后,亭上两人并非名人硕师,一时偶遇,别后不见,陌生的姓氏容易忘却,大约是一定的,南京这一特殊的地名却震动了作者的心弦。当叙述者精心地布置文本,将尘封了历史想象和个人哀思的文化符号——“金陵”点缀其中时,“是金陵人,客此”这简短六字就超越了亭上两人的来历,凝聚了作者张岱对故国繁华不可抑制的眷恋和往事成空的苦痛。“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2]7他在自序上说的“国破家亡”正对应“金陵”一词用语之痛,“无所规止”恰如“客”字告白的漂泊无依。这种巨大的情感力量在《斗鸡社》里也有绝佳的呈现。张岱写天启壬戌年间的斗鸡游戏,正意趣盎然时,突兀地从使人沉醉的往事里抽离,“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2]41历史的警告使得并非帝王的张岱警醒过来,戒除斗鸡,然而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过去的骄奢最终导致今日的果报,个人的沦丧、亡国的祸患似乎果真和自己的小小癖好逃脱不了干系。现实的可怕的幽灵在张岱的心灵上空盘桓,每当他无法控制地耽溺在前尘旧梦里,从虚幻之中不倦地汲取快乐时,沉痛的忏悔像睁开的渴睡的眼,向着黑夜投去寒冷的一瞥,由上述主观的牵扯我们即可见一斑。

三、“吾辈”寥寥,独行者孤

“吾辈”一词出现在著名的《西湖七月半》中。七月十五中元节,西湖集聚了赏月之人,张岱不无讥诮地将其分门别类,五类人中,第一、二、四类,或毫无鉴赏力,或用心不在看月,或狂欢纵乐,无一例外都是附庸风雅之辈,徒有看月之名,而无看月之实;第三类名妓闲僧虽有看月,却强要人知其看月,刻意表演之态也是不美;实在看月的是末一种,“小船轻晃,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2]97邀二三好友,乘轻便小船,品茶赏月,确实风雅。不过留心“品茶赏月”的表达,可知看月只是雅事之一,趣味还有饮茶之乐,“邀月同坐”形象地告知读者同坐者不止有月,更有知交佳人,因此第五类也算不得纯粹的看月人。五类之外,更有一类,从文本的出场排列可以看出此一类另成一派,一定远胜其他,张岱亲密地称之为“吾辈”,使用第一人称代词“吾”来冠名以突出他们一体的关系。等到假装看月的人消散殆尽,“吾辈”方才登场,与第三类名妓闲僧、第五类好友佳人纵饮享乐,再等到名妓闲僧、好友佳人也一并散去,月色苍凉,东方将晓之际,“吾辈”放舟直入荷花丛,“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2]98-99此时的西湖别无闲杂,是“吾辈”独享的西湖,此刻的快乐也是旁人不能感同且无法企及的快乐。

《湖心亭看雪》篇末以舟子的喃喃自语评点人物,“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2]43直言“我”和亭上两人均是痴人,在“大雪三日”“更定”之时前往湖心亭看雪,三人的览胜之心不可不谓痴。但细看文本的遣词造句,我们便会发现“似”意为相像,类似[7],“更有痴似相公者”翻译为现代汉语是“还有像您一样痴的人”,舟子以“我”为参照度量亭上二人,“痴似”一语除却点明三人的相似属性,更隐藏着等级比较的意味,亭上两人与“我”只是相像,终究不及,张岱在这里借“舟子”之口说自己更胜一筹。值得注意的是,“痴似”的比较义常常被忽略,因此亭上二人被误视为“吾辈”。作者特意等到“大雪三日”、“是日更定”才启程看雪,此时雪景已蔚为壮观,晚上八点左右,人声鸟语若还没被寒冷冻结,黑夜来临,冒雪外出的也该返回,在作者的设想中,一切芜杂的打扰被极致地排除在外,这和接下来的“独往湖心亭看雪”也勾连照应。天启六年十二月,张岱去龙山看雪也是如此规划。无论是冰雪,还是西湖七月半的冷月,或者东方将白之际,酣睡其间的十里荷花(它的香气也是清寒的),游览时机都是极其关键的,这直接关系到游人的审美体验。对游人张岱来说,寒冷特别地惧怕有人,孤独也是一样。

意料之外,湖心亭已有两人先一步登上览胜,毡子已经铺好,他们从容地对坐着,闲谈赏雪,旁边的童子在烧酒,酒炉里的酒已经沸腾,这一切都在暗示“金陵”客到亭上的时间良久,他们显然并不特别讲究出行时间,无需“是日更定矣”即可出发赏雪,这和苦心规往、刻意求孤的张岱有别。差之虽并不多,然而即或只是毫厘,也是差别,也不可以称之为作者郑重命名的“吾辈”。从“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中张岱尽力喝下三大杯罚酒作为无法回馈对方同等热情的补偿可以知晓,不愿停留的心意如此之坚决,如是“吾辈”,不该如此。毫无疑问,湖心亭上张岱无心看雪,也无暇看雪,亭上赏雪已成乌有,强行告辞的张岱哪里有可能视亭上之人为“吾辈”。

对于崇祯五年十二月的张岱而言,“吾辈”寥寥,孤独正如他执念的冰雪般凛冽。若我们进一步考察他的身世,还能对他的心境有另一种解释。张岱在《家传》中欣然记下父亲大大小小的雅闻趣事,温情的笔触告白着做儿子的对父亲的敬爱。湖心亭事同月,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去世。《家传》载“壬申十二月,先子强健如常,忽言‘二十七日吾将去’,三日前遍辞亲友,果于是日午时无疾而逝。”[2]166按张父二十七日离世,张岱同月的西湖之行当发生在此之前。三日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日张父开始访问亲友,他说的话应发生在二十四号前,具体时间我们已不能知道,一个可能的推想是张岱听闻了父亲的可怕预言,或许对父亲的话他还有些不以为意(这可以解释他还有兴致游湖),毕竟父亲似乎擅长杞人忧天,内妾周氏生病,父亲就忧心忡忡,认为她会死(两段与父亲有关的逸事前后相连,文本叙事的顺序安排也在暗示张岱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但张父遍访亲友一一作别,郑重其事至于斯,以张岱之孝,心中难免隐隐不安,湖心亭之行的特意孤绝也就不难解说。推测之外更有一个必然,文本开头清晰的年月提醒我们老年张岱记忆力之佳,当他追述往事时,和时刻煎熬着灵魂的亡国之痛一并浮上心头的大概一定还有丧父的痛苦和对年少无知的悔意,怆伤的心尤其不适合热闹,“独行”的孤独却正好。

《湖心亭看雪》中有两处明显的“错误”,无论是“舟子”的被隐身,还是“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中叙述者强行违背言语交际的相关原则,都在说明着同一件事:回忆并不可靠,或者说回忆追求的并不是可靠。对往事的重塑既意味着对过去生活的快乐的放大聚焦,同时并存的还有来自现实的沉重的观照,“金陵”一词的咏史就在提示我们张岱的忏悔。不管甜美的往事多么地使人沉迷,国家灭亡,个人沦丧和父亲亡故这些可怖的幽灵始终蛰伏在缝隙,“独行”的孤独是他苦痛的灵魂的诉求,因此“舟子”需要一度消失,答非所问的对话策略一定要故意设置,“吾辈”寥寥,然而甚好,崇祯五年十二月夜的张岱需要独饮寒江雪,因为痛苦和孤独天然的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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