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博士的后新冠生活
2023-01-09王彻之
我对新冠最深刻的印象,是它几乎占据了我博士岁月的大半部分时间。从2018年入学开始,我的生活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是正常的。而之后就是牛津封城、独居、回国、隔离,再回英国隔离,就像陷入了循环。在这期间,任何人都会感到颓废压抑,何况是社会群体中心态最脆弱的博士群体。
博士,到底是怎样的群体?
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当博士?首先,他一定不是最聪明的,尽管不聪明是没有可能顺利读完博士的。他也不会是最勤奋的。因为最勤劳的人,思考的时间相对行动的时间更少,而博士,大部分是每天每夜漫无目的地神游。他的理性和感性不一定多深刻,但一定非常敏锐。最后,他也不会是最乐观的。
读博士的人往往骨子里都很悲观,一方面因为同龄人本科硕士毕业之后,更早地进入了自己的一方自由天地;另一方面因为博士们都或明或隐地感到了命运的力量,世界和人生的轨迹基本在此时开始有了雏形,而这条轨迹中的孤独和现在的孤独相比似乎有增无减,除非毕业之后转到别的领域。博士是那种,刚兴奋地跳入世界时年轻人觉得你太老,但是老谋深算的成功人士又觉得你太年轻的一类人。他们是被人追捧,被人嫉妒,被人忽视,被人误会,被人怀疑的一类人。他们是处于有和无之间的一类人,看似拥有一切,实际上一无所有。
某种程度上,这导致了博士们普遍神经过敏,自视过高,但是又常常感到自卑。注意,到此为止我所谈论的博士,基本都是指人文社科领域,怀有真切学术热忱的博士们。那些醉心于应酬和饭局,或者专注于在小红书和微博上营造网红人设的,则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他们的心智水平,尚且没有达到我们现在可以谈论的标准。但事实却是,自命清高的博士们总是惴惴不安,但是不在讨论范围内的那些人,却常常欢声笑语。他们享受着世俗快乐带给人的不间断的刺激。随便一张文艺的照片,就会让屏幕前没见过世面的青春期小孩们欣喜若狂;一段精致且庸俗的文字,会让志趣相投的爱好者们争相传阅。他们的快乐固然非常廉价——如果按罗素在《幸福之路》里的说法看,这种快乐对精神疲劳的消除和良好心境的培育都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另一方面,也的确非常实惠地保证了一个人自我形象认知的稳定性。而所谓清高的博士们却恰恰相反,他们太需要稳定了,不仅是自我形象的稳定,而且是心理心态和生活节奏的稳定,否则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极有可能被打乱。
感染新冠
害怕传染上新冠,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就像强迫症一样,一直盘绕在我的心头。最开始是真心可怕,到后来则演变成了一种强迫式的感觉,认为自己既然坚持防护了那么长时间,就不应该功亏一篑。这其中的逻辑当然很荒谬,但既然我明白它是以一种个体强迫症的方式存在于我自身之中,我其实也有预感,这种虚假的安全感终究会有一天被打破。
然而,我没想到打破的时间点非常不走运。2022年7月初正是我的公寓房租期到的时候。但由于很长时间没有和朋友们线下来往,当我得知一個旧友快要搬到意大利的时候,就爽快地跟人家约了个咖啡。结果回家就开始高烧。果不其然,检测试纸是阳性。我自然先是一阵惊慌,但随后反而开始有一丝安慰和解脱,因为这种事迟早要发生。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说,“有一些疾病是带有文化意义的,意味着一种不仅是生理性,而且是社会性的不洁,人们会为得上这种病感到羞耻。”我倒是没有感到羞耻,但是多少会很遗憾,因为长达两年的小心翼翼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奥密克戎并不像有些人说的,强度还不如普通感冒,其实还是更严重一点。它对人体的最大影响倒不是减弱味觉和嗅觉——实际上在我身上并没有发生——而是让身体腰酸背痛,就像瘫痪在床一样。而且,正常的感冒治疗措施差不多是失效的。我身体还不错,差不多一年才生一次病。每次发烧的时候,就先吃两片感冒药,然后蒙上被子发汗,差不多就能退烧了。但患新冠的那几天,我反复使用这个办法都没用,过几个小时又会重新发烧,感觉整个人都热成一块熔铁。
如果说新冠有后遗症的话,那就是腰部强烈的不适。我大概是两天多退烧,其实这已经算是奥密克戎非常严重的表现了。之后一个礼拜的时间,腰就像断过一样,基本上无法剧烈运动。在我生病之后的第四天,公寓的合同就到期了,那是我退烧的第一天,全身还很虚弱,但是不得不以最快的时间搬走。现在我已经很不愿意回想那几天的境况了,就好像一个残疾人要徒手拆一座房子一样。这件事之后,我还挺后悔,为什么以前那么早就写了关于搬家的随笔呢,真正绝无仅有的经历应该是这次才对。
翻译罗素的《幸福之路》
在夏天搬到剑桥的确不能算养病。那里人的密度比牛津更多,天气居然也更热。耸立的哥特式尖塔让人心头一颤,路两旁楚门一样的巨大围墙给人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聒噪的讲解员,不情愿地和因为气闷而脸色发紫的教堂挤在一起。黄昏阴暗冷清,像是有些体制内编辑的内心。
我住在市中心的潘布罗克学院,在著名的国王学院斜对面。原以为能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但实际上远不是如此。剑桥书店在选书上的保守主义让我始料未及。官方的剑桥出版社书店,哲学史基本上选到海德格尔,文学史基本上选到T.S.艾略特,再往后就不再涉及。而无论是文学、历史,还是哲学,他们老一套的英国经验主义都占绝对的主导,以至于很多没有国际声誉的作者也能赫然占据一列的书架,着实让我开了眼界。他们的书装帧大多也很古板,就像有些体制内文联官员的脸。所以我也犯了挑剔的毛病,每次逛书店都会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可能什么都没买。
既然读书的时间不多,心气也就自然难以平和。在剑桥的一个多月,我做的事情非常少,倒是每天上网找合适的新房,以及研究每天吃什么占据了我大部分精力。不过好在,应某出版社之约,我也把很多时间花在了翻译罗素的《幸福之路》上。我本来并不喜欢翻译,因为翻译在当下经常成为一种学者或诗人快速确立自己名声的工具。市场上西文中译每年都以恐怖的数字增加,但是其中的大多数甚至不能做到文从字顺。再加上我翻译的风格太像我自己了,所以一直以来,凡是有人约我做翻译,我心里都比较抵触。可是这次不一样。《幸福之路》很早之前我就粗略读过,大概是讲人如何幸福之类。我欢喜地应承下来,是觉得它能作为我的幸福生活指南。可事实上,我在整个翻译过程中的收获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在我的翻译版本中,罗素并不是一个儒雅的传道者,而是一个循循善诱,但是有时阴阳怪气的评论家。他教给人的幸福方法不是普适的,大约只适用于现代,而且是有一定教育基础的公民。而越往后翻译,我越觉得,罗素在心里是把人文从业者当成了他批评的主要对象之一——当然,有时这也包括他自己。按照罗素的说法,我所说的博士的孤独与焦虑,大概在他看来首先是一种现代病,被嘈杂而充满竞争性,但实际上又缺乏真正有效感情沟通的世界所影响。
其次,这种孤独又和欲望有关。如果网红博士们拥有的是低级欲望,那么怎么就能决然地认为,那些拥有真切信念和脚踏实地性格的博士们拥有的是高级欲望呢?无论是对虚荣心的满足,还是对稳定性的执念,归根到底都是对自我的虚假期待,对自身形象的苦心维护。无论是自由散漫,还是小心翼翼,其实我们慢慢都變成了生活的傀儡,对它抱有多余的执念。
在翻译中理解真正的幸福
真正的幸福,按照罗素的观点看,是一种有助于精神健康发展的平静的愉悦,这种愉悦必然和纯粹的自然生活,与活生生的现实产生关联。它不是书斋里思考的产物。实际上,翻译这本书给我自己最大的启发,也是罗素说的这一点。生活的要义,有时是行动多而思考少,是与外部世界产生更生动的联系。一个真正幸福的人,是可以因为青草的香味而欢喜,因为观察小动物而乐以忘食的人。人文学者和作家之所以不快乐,在很多情况下,就是因为担心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做得太少。这种病,比新冠更能损害一个人的身心健康。
翻译到这本书的结尾时,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自己压抑心境的好方法:去西班牙旅游。
王彻之,2016年本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牛津大学文学博士。曾获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奖、第五届北京诗歌节年度青年诗人奖、第一届新诗学奖等。作品入选数种国内外选本。著有《诗十九首 19 POEMS》(纽约,2018),《狮子岩》(海南,2019)。
作者说
“良好的教育环境塑造人并不是单凭它的优点,而更多的是通过它隐藏不露的非常之处,它鲜为人知的缺陷和混乱,它里面的人孤单或者怪癖的个性,甚至它一草一木枝干扭曲的姿势和河水在深夜奔流的凄凉。要认真去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