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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编辑出版理念述论

2023-01-09彭绍骏

中国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著作

□文│彭绍骏

王锡祺(1855—1913年),字寿萱,晚号瘦冉,江苏淮安清河人,晚清编辑家、出版家。作为传统知识分子,身处晚清变局,他把经世致用的理想寄托于编辑出版实践,终其一生读书、编书、刻书、印书,尤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驰誉士林”。[1]此书甫一问世,备受关注。近代思想家梁启超评价道:近清河王氏辑有《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一书,于中国人近著各书,搜罗颇富,学者亦宜置一通;经史学家陈汉章视其“为一大观”;文献学家郑鹤声赞誉——至近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出,实越前古……其规模之宏远,莫之与京;国学大师汪辟疆称之“当为近时地记巨制”;作家钱钟书阅读此书撰写了上百页的读书笔记。这部“士君子争观为快”的汇编巨著历来被视为地理类丛书,但它更是一部编者在汇集多家著述基础上整理加工而成的、具有显著特点的编辑作品,其中蕴含的编辑出版理念值得探讨。

一、《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成书与内容

(一)成书过程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分为《正编》《补编》《再补编》《三补编》,辑录著作总计1534种,前后历时24年。

王锡祺自清光绪三年(1877年)“始从事舆地、洋务、时政”,光绪五年(1879年)出版《小方壶斋丛钞》,并于次年再版。在此基础上,王锡祺“辑书十余载,翻书百余家,得千余种”,历经“十五寒暑”,光绪十七年(1891年)冬辑成《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出版,是为《正编》。《正编》分12帙,共64卷,编者自述收录著作1175种,实则1174种。其中,第一帙的阙名《东三省边防议》和第三帙的曹廷杰《伯利探路记》仅有书名列于目录而正文无内容;第十帙的吴钟史《东游记略》有正文而目录未列。

此后,王锡祺对《正编》作了修订,光绪二十年(1894年)夏,《正编》修订本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补编》同时问世。《正编》修订本共收录著作1200种,仍为64卷,主要作了如下修订:一是增删部分著作,增补新辑舆地著作30种、删去1种、调整3种,其中,补充了《东三省边防议》《伯利探路记》的内容、删除《东游记略》,将原属于第四帙的谢振定《游焦山记》、汤金钊《游焦山记》、黄金台《游焦山记》移至《补编》收录;二是处理装订失误,《正编》第九帙的目录误装订在第八帙最后一册末尾,修订本已更正。《补编》共4卷、辑录58种,第五帙和第八帙没有新辑著作。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辑成出版,共16卷,辑录180种,第五帙未补编著作。《正编》修订本、《补编》《再补编》已由杭州古籍书店于1985年影印出版。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三补编》仅存手稿,为印刷出版前铸板使用的誊清稿本,共14卷,收录著作96种。《三补编》初稿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完成、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修订,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做了最后一次修改,最终未能出版。20世纪90年代初,《三补编》手稿尘封近百年后在辽宁大连图书馆发现,[2][3][4]2004年西泠印社将手稿影印出版,2005年辽海出版社重新排版后分上、下卷出版。自此,《小方壶斋舆地丛钞》[5]历经一个世纪,终于以完整面目示人。

(二)主要内容

王锡祺兼采中外,《舆地丛钞》既有描述清朝统治的“域内”著作,也有介绍外国的“域外”著作。虽名曰“舆地”,实际上其内容不局限于地理概念,而与方志高度相似。方志编撰到清代达到顶峰,既不是狭义的地理著作,也不是单纯的历史著作,“是一种记载某一地区历史、地理、社会风俗、物产资源、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综合性著作”,[6]《舆地丛钞》充分体现了方志这一特征,内容十分广泛。

《舆地丛钞》每编分12帙。《正编》列有“凡例”26则,《补编》《再补编》《三补编》延续此体例。“凡例”对每帙的辑书范围和内容作了简要介绍,“卷从其类,以判先后”。第一帙辑录地球和世界总论,五大洲方域,中国方域形势、各省考略,官员扈从记录及东北风土与边防等著作;第二帙辑录蒙古、青海、新疆之疆域、形势、风土、道里等著作;第三帙辑录西藏、沙俄之疆域城邑、山川形势、道里交通、边防要塞等著作;第四帙辑录中国“五岳四渎”,各地名山大川、洞岩池湖、台亭园寺等著作;第五帙辑录游历各地的游记及名胜杂记等著作;第六至第七帙辑录中国行省各地的山川形势、关塞险要、道理交通、风俗物产、风土杂记等著作;第八帙辑录中国西南民族地区土司堡寨、形势险要、风俗风土、道里交通、军事边防等著作;第九帙辑录中国沿海一带的海疆要塞、海防形势、游览采风等著作;第十至第十二帙辑录亚洲、大洋洲、欧洲、非洲、美洲国家和地区的疆土、政教、风俗等著作。

二、《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编辑出版理念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自钞集众著到自成一体,王锡祺倾尽家财与心力,而贯穿始终的编辑出版理念,是这部洋洋巨制得以成书与名载史传的关键所在。总结《舆地丛钞》蕴含的编辑出版理念,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家庭熏陶、时局影响的编辑动因

王锡祺一生与晚清时间跨度相当,历经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要事件,家庭环境与时局动荡对他从事编辑出版产生了深刻影响。

1.士商并举的家庭熏陶

优越的家族经济条件和中西交融的社会环境支撑起王锡祺的出版事业。王氏家族居住地淮安是清代大运河漕运的区域性中心,往来上海十分便利,使王锡祺接受大量新事物、开阔眼界,并且他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盐商并经营典当,“以财雄一方”。雄厚的经济实力奠定了王锡祺毕生编印图书的基石。

家风家教对王锡祺产生积极影响。王锡祺之父王玙为举人、常州府学教授,家族有科举传统;他自小在自家学馆私塾受教于淮安当地吴昆田、徐嘉、段朝端等名士,于经、史、诗、古文辞得到良好教育,培养了经世致用的学风;王氏家族文化底蕴浓厚,王锡祺的随从也非等闲之辈:家仆陈步云是王锡祺选编著作的主要助手,家仆潘元随王锡祺游历日本,归国后自编二卷《东语入门》。[7]

由江苏籍名士构成的同乡交游群体对王锡祺从事出版和开阔视野多有助力。如国学大家罗振玉与王家有姻亲关系,协助王锡祺收集书籍;《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常与王锡祺宴饮议论国是;山西巡抚丁宝铨年轻时是王氏编辑班底成员之一;顺天府尹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周家楣协助王锡祺考察日本;《舆地丛钞》印制发行出版商上海著易堂创办人是江苏同乡涂紫巢。

2.“用世之志”的家国情怀

从“立功”到“立言”的经世志趣转向。王锡祺抱有“用世之志”,但科举之路受挫,“九应省试而不中”,捐官刑部“入资为郎”,“日读邸抄”接触了大量国内书报和西方译著,“备知各国情势”。作为洋务和变法的支持者,他多次上书张之洞等当政者痛陈时弊,但“立功”不得志,遂归乡从事舆地之学,将家国情怀诉诸于“立言”,埋首编辑图书。

从“扩见广闻”到“以书济世”的编辑目的深化。汇编《舆地丛钞》起初“以餍同志”“以自娱乐”,编者为避免夏虫语冰、井蛙观天的笑话,帮助同好者“扩见广闻”,了解中国和世界。随着形势的变化,王锡祺越来越突出《舆地丛钞》的社会功能,一再补编、扩充著作,期望世人阅读此书“借广胸襟,并恢眼界”。甲午战败后边防四面受敌,“十数年来,琉归日矣,越、暹归法矣,缅归英矣”,周边国家逐步沦丧,加之清廷割弃台湾,亡国危机在士人心中越积越多,其忧患之思日益增强,发出“时事阽危,创四千余年之变局”的感叹。而国人仍未知国情形势,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在《三补编》序言中写道:“中国隶亚洲,亚洲何若?中国不之知,而日本知之,而欧美各国知之”。因此,他汇编《舆地丛钞》以书济世,使读者增长见识,洞然知悉国势敌情、成败利钝。

3.世事无常的精神寄托

王锡祺6岁时父亲去世,失去长辈依靠,由兄长养育成人。兄长去世后接掌家务,但他耽于编书而不事生产、疏于管理,族内亲友掏空家财,最终经济破产、债台高筑,以小方壶斋自铸书板作抵押,借资度日,因无力赎回典当的书板而官司缠身,到上海做编辑糊口,后经罗振玉介绍入江苏通志局谋生。在辑录《正编》的15年中,王锡祺兄锡福、弟锡朋,侄王灏、王源、王浵等亲人相继离世。时局变动和家庭变故的世事无常使得数十年如一日编辑出版《舆地丛钞》成为王锡祺的精神寄托。辛亥革命后江苏通志局解散,王锡祺更无依靠、晚景凄凉,于1913年馁死他乡。

(二)备极搜罗、因时而录的取材特征

《舆地丛钞》收集著作上千种,在取材上“凡涉舆地,备极搜罗”;由于社会环境和时局变动,辑录著作因时而录、有所侧重。

第一,王锡祺“作为作者的编者”,亲自辑撰18种著作收入《舆地丛钞》。《正编》有《西藏建行省议》《中俄交界记》《恒岳记》《武当山记》《登燕子矶记》《方舆诸山考》《北行日记》《南游日记》8种,《补编》有《巴马纪略》 《中俄交界续记》2种,《再补编》有《坎巨提帕米尔疏片略》《猛乌乌得记》《台湾近事末议》《暹罗近事末议》《苏禄考》《庚哥国略说》6种,《三补编》有《都鲁金矿疏略》《中英续议滇缅界务汇录》2种。

第二,王锡祺“作为读者的编者”涉猎极为广泛,博采群书。《舆地丛钞》主要从清人别集、总集、丛书、笔记、游记文集等著述中辑录,兼采新式报刊和翻译机构出版的著作,如《西国近事报》《万国公报》《时务报》《益闻录》等报刊及江南机械制造局编译馆《西国近事汇编》《列国岁计政要》等图书。辑录著作“只搜本朝”,上至清初、下至光绪。具体而言,每编12帙中前9帙“详载域中”,用3/4的篇幅呈现清代疆域的情况,突出边疆史地、山川形势方面的文献。[8]其中,收录国内游记种数庞大,以山水游记题材居多,主要集中在第四帙,4编共计598种,占《舆地丛钞》收录著作总数近四成。这些游记是作者亲历的记录,内容丰富翔实,为时人了解国情提供了真实可靠的素材。第十—第十二帙“详载域外”,涉及国外的著作主要来源于外国史地文献译著和出使游历的著述。

《舆地丛钞》囊括了丰富的作者群体。《正编》涉及清代国内作者567人,国外作者40人、分属8个国家,还有106种著述阙名、作者不可考。[9]收录著作较多的国内作者主要有龚柴、魏源、马冠群、齐召南、郑昌棪、何秋涛、潘耒、王昶、姚莹、王士祯等。国外作者群体中,日籍作者30多人,多数为汉学家,有与王韬过从甚密的冈千仞、日本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作者古城贞吉、汉文世界史《万国史记》作者冈本监辅等;英美籍作者多达40余人,有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慕维廉、艾约瑟,美国传教士林乐知、丁韪良等。

第三,《舆地丛钞》体现了王锡祺“文章合为时而著”的使命感,具有因时而录的特征。一是,中西交融背景下编者突破传统“天圆地方”的舆地认知,收录了地理科学知识性著作,涵盖地球形态、经纬度、气候带等内容,有《地理说略》《地理浅说》《地球形势说》《地图说》《地球推方圆说》《地图经纬说》《地椭圆说》《地球寒热各带论》等。[10]二是,究心时务、随势著录。例如,王锡祺意识到北方沙俄带来的威胁,辑录《中俄交界记》《中俄交界续记》《巴马纪略》陈述北方边界形势;留意到英国对西南边防的威胁,撰写《西藏建行省议》《猛乌乌得记》;面对亡国危机,王锡祺收录《过波兰记》以波兰亡国示警,自撰《苏禄考》以英国利用经济手段侵蚀苏禄国为镜鉴;清廷割让台湾后,撰写《台湾近事末议》《暹罗近事末议》表明“变法求治”的态度。三是,收录清代官方禁书。例如,《正编》第一帙《舆地全览》、第九帙《海防篇》选自明末清初学者蔡方炳的《广治平略》,此书被清代官方列为禁毁书目,然而王锡祺可以阅读不被当朝认可的书籍,并选编部分内容公开出版,亦可管窥清末思想文化之变动。

(三)删繁就简、择取精要的钞集手法

丛钞不同于汇编,汇编一般照录原文,而丛钞在汇集文章时,编者会对部分著作内容进行删减或调整结构,“删繁就简,撮其精要,故谓之钞”。[11]《舆地丛钞》收入著作时,虽然都标注了原著的作者,但王锡祺对部分著作的原文进行了编辑加工:“稍为删节”“或录其全,或择其要”“甄录要言,慎为去取”。陈汉章对其钞集手法做了概括,“或从全书中割取数页,或从列集中摘录一篇,多节本而非足本,甚或改其篇题名目,至为杜撰一书”,对原著附录的舆图或注释则一概不取,“有图而不录其图,有诗而不录其诗”。[12]试举例加以说明。

清嘉道年间官员严如熤著有《苗防备览》《三省边防备览》,这两部书受到王锡祺的关注。《苗防备览》(道光二十三年刻本)共22卷,论著涉及地域在今湖南湘西和贵州铜仁一带苗族聚居区。王锡祺择取其中有关山川形势、道路交通、军事防备等内容,将《苗防备览》第七卷《道路考下》与“水道”有关的内容重命名为《苗疆水道考》,置于《正编》第四帙;将第二、第三卷《村寨考》上、下,第四、第五卷《险要考》上、下,第六卷《道路考上》,第八、第九卷《风俗考》上、下,第十卷《师旅考》,第十二卷《城堡考》,整合成6篇文章并分别重命名为:《苗疆城堡考》《苗疆村寨考》《苗疆险要考》《苗疆道路考》《苗疆风俗考》《苗疆师旅考》,置于《正编》第八帙。王氏从《苗防备览》辑出的这7篇文章,或将原著上、下卷同一主题内容拆分重命名后分置于不同帙,或将同一主题上、下卷合并为一篇文章并重命名,除照顾行文连贯把个别字句删去外,原著全文照录。

《三省边防备览》(道光二年刻本)共14卷,论著涉及今陕、川、渝、鄂交界区域。王锡祺择取《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卷十二《史论》,删减文字、重新编排后重命名为《三省边防形势录》,置于《正编》第六帙。《三省边防形势录》内容较原著舍去大半,全文共3个部分:第一部分描述三省川陕鄂山内的地理环境,辑自《三省边防备览》卷十一《策略》部分内容;第二部分描述山内陕南地域交通道路、形势险要,这一部分内容王锡祺先辑卷十一《策略》一段,接着辑卷十二《史论》一段,又辑卷十二《史论》另一段,再辑卷十一《策略》另一段,4段内容拼接成此部分内容;第三部分描述山内川北和川东北之形势险要,取卷十一《策略》部分内容。以上3个部分再组合成《三省边防形势录》这篇文章。两部原著所附舆图,王氏一概不取。

以上举例仅从一个小切口来认识王锡祺的丛钞方法。他辑录《舆地丛钞》的本意不是为了文献整理和保存,因而与舆地无关的内容几乎全部删减。由于“备极搜罗”无意之中收录了许多稀见舆地文献,后世积极评价《舆地丛钞》这一优点。他通过删繁就简,以使文章“务归简洁”,为读者提供方便,但这一方法也引来学者的指摘。陈汉章认为此举“疑误后学,是其可惜者也”。[13]汪辟疆指陈“惜其书多所删节,且又摘取别集以意更易题目”,是为陋习。[14]王锡祺在“凡例”中说明“欲窥全豹,具有原书”,历史学家谢国桢在撰写《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时就此提出批评,王氏删节原著“失其纂述之意”,“在当日原书或易见及,而境移时迁”,光绪年间的图书在民国时已有部分残缺不全、无法看到全书,王锡祺没有照录全文,“此其弊也”。[15]

(四)差序格局、总分结构的编排体例

《舆地丛钞》内容丰富,王锡祺按一定体例编排将上千种著作“熔于一炉”。其编排体例主要体现在编者撰写的“凡例”中,从逻辑上看是“差序格局”,从形式上看是“总分结构”。

第一,“以华夏始,以外洋终”的差序格局编排逻辑。费孝通形容差序格局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16]王锡祺辑撰《舆地丛钞》以中国为中心,由近及远、高低划分、亲疏有别,构筑了一幅“华夷秩序”差序格局的图景。一方面,著作排列先中国后外国,第一至第九帙收录“详载域中”的清代统治疆域著作,第十至第十二帙收录“详载域外”的外国地域著作。另一方面,“域中”著作编排,东三省、满洲、盛京、奉天、长白山及随驾、迎驾记录等著作必优先排列“以示尊崇”;“域外”著作编排,又以朝贡体系内的朝鲜、越南、琉球、缅甸、暹罗等藩属国著作为首。晚清传统天下观念受到冲击,王锡祺专置第九帙辑录沿海形势、海疆防务及通商口岸相关著作,但没有脱离差序格局的整体逻辑。

第二,“首辑总论,继以各说”的总分结构体例形式。12帙整体编排上,除《补编》未增补地球总论著作,《正编》《再补编》《三补编》先辑地球、世界总论著作,次辑洲域、中国总论的著作,再辑中国各省、世界各国等“分说”著作。每一帙著作的编排也采用“总—分”方式,例如,《正编》第四帙涉及“山”的著作,以《五岳说》《五岳约》为统领,再辑各山游记著作;涉及“水”的著作,将《水道总考》《水经要览》等置于“各说”之前。

基于差序格局、总分结构的体例原则,现将《舆地丛钞》著作编排具体分析如下。

清代疆土广袤,根据行政体制和统治方式可分为:满洲发祥地东北地区、内地行省和藩部。《正编》第一帙在地球总论等著作之后,把《满洲考略》《盛京考略》置于内地18省考略之前,而后内地各省考略排序为直隶、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北、湖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再排清代官员“随驾扈从”的记录著作。“扈从殊恩,发祥重地,此书列第一帙,以示尊崇。”明显体现了王锡祺的“尊王”意识。把关于地球、世界的著作与清代所谓“龙兴之地”的东北以及“尊王”“巡幸”等相关著作置于一帙,也可见编者封建观念与世界意识交织。

第二帙、第三帙辑录有关藩部著作,包括蒙古、新疆、青藏地区和俄罗斯这些地方虽为藩部,但形势各不相同,编者把蒙古、新疆视为“杮附懿亲”,仍可通过“德威”维持一统,归入第二帙;但俄罗斯已成“强藩”“劲敌”,加之西南方英帝国对西藏觊觎已久,认为必须“严防”,归入第三帙。

第四帙关于山川著作的排列,体现了“五岳四渎”的传统地理观念。编者将“五岳四渎”的总论著作置前,次排各地名山大川等名胜,再排洞、岩、池、湖等自然风景及台、亭、园、寺等人文景观,其中把长白山著作排在其他地方的名山大川著作之前,亦可见其“尊王”意识,涉及各省名山大川的著作排序依从《正编》第一帙内地各省的排列次序。第五帙属于第四帙内容的延展,辑录“迁客骚人”南来北往游记杂录著作。

第六至第九帙收录内地各省之著作。各省排序同样依从《正编》第一帙的排列次序。第六帙收录关于直隶、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北、湖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的著作,这一片广袤地区是传统的农耕区和汉文化圈,王锡祺视之为“腹地”。第七帙收录关于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的著作,西南地区虽然属于传统统治区域,但清代以来改土归流,经历了从羁縻到统治的整合过程,王锡祺认为这片区域需要“控制”。第八帙收录关于西南民族地区的疆域、风俗等有关著述,但王锡祺把此地之人贬称为“丑类”“蛮触”,反映出他浓厚的地域等级意识。第九帙专辑沿海、海防著作,从营口到海南,沿海岸线自北向南依次排列。

第十至第十二帙收录关于外域之著作,以中国为中心,由近及远、自东向西,按照亚洲、欧洲、非洲、美洲的次序排列。第十帙辑录亚洲的著作,先辑藩属国朝鲜、越南、琉球、缅甸、暹罗的著作,再依地理方位自东向西辑录东洋日本和南亚、中亚、西亚等国著作,自北向南辑录东南亚、大洋洲等地的国家和南极洲的著作。第十一帙辑录欧洲著作,包括北冰洋。第十二帙辑录非洲和美洲的著作,有关非洲的著作不多,涉及美洲的著作按照先北美、后南美的次序排列。王锡祺称亚洲国家为“邻藩星拱”,而非、美两洲“草昧寖开”,也体现了他的华夷观念。

王锡祺作为一位由传统到现代的过渡型知识分子,虽然承认世界格局的变化,并积极接纳域外著作,但没有改变华夏中心主义的天下观念,而是在这一天下观念的思维框架内不断扩充对世界的认知。《舆地丛钞》的编排体例反映了他试图通过天下观念维持大一统的努力。

(五)新旧交融、超越传统的出版发行

《舆地丛钞》卷轶浩繁,出版工作量较大,在中西交融的大背景下传统与新式出版方式交织。王锡祺“作为出版者的编者”,组成乡谊联结的同乡编辑班底,以“小方壶斋”家刻方式运作;采用传统的图书装帧设计;与上海商业出版机构合作,脱离手工印刷的生产方式、使用新式印制技术;利用以上海为中心延伸至湖广的发行销售网络、通过新式报刊广告营销,已超越传统的书肆销售发行模式。

编辑加工方面。《舆地丛钞》成书过程中,王锡祺拥有固定的编辑班底。协助王氏收集书籍的有名士罗振玉、沈家驹、龚穉、丁宝铨,胞弟王锡礽;补正者虞晋衡、虞晋衢、吴濯、黄沛霖、郭藻,仆人陈步云;校雠者表侄丁巘青。这个编辑班底的组成以亲戚和同乡构成的乡谊交游群体为主。

装帧设计方面。据国家图书馆藏本,《正编》 《补编》《再补编》每编装帧及版式一致:棕色书衣;每编第一卷有牌记“南清河王氏所辑书之一”;白口四周双边、书叶包背装;版心上方有单行“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字样,版心下方有双行“南清河王氏铸版”“上海著易堂印行”字样,版心中部单黑鱼尾、有内文页数及篇名;半叶18行、行40字、大小如今11磅字,部分正文夹有双行小注、如今8磅字;毛边纸印刷,开本约为19.2(cm)×12.5(cm),每卷4针眼线装;国图藏本有函套,据《申报》载此书销售时外包装有木匣。《三补编》手稿本由多人誊抄而成,字迹清晰工整,部分天头处有校对者关于正文修改或铸板格式要求的眉批。

印制技术方面。光绪五年(1879年),王锡祺路过上海时用聚珍版排印乡贤文集,但此次活字印刷质量很差,鲁鱼亥豕、差错满纸,“几不能卒读”。在上海期间,他通过深耕沪上出版业的同乡涂紫巢等人引荐,到美华书馆参观书籍印刷并与馆主见面交流。美华书馆是当时西方传教士在上海开办的中国最大的出版机构,在中国出版业独占鳌头,几于垄断地位。在书馆王锡祺询问了新式机械印字机器和美华书馆发明的电镀活字价格,萌生了购买新式印刷机器的想法。[17]这一愿望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左右才得以实现,“迩年予得泰西活字,颇印乡先生遗著”,出版效率得到很大提高。光绪十七年(1891年)《正编》辑成出版,光绪二十年(1894年)《正编》修订本和《补编》出版,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再补编》出版,出书频率之快与采用新式印制技术提高效率有很大的关系。由此推断“南清河王氏自铸书板”存在另一种假设:“自购字模”。王锡祺购买美华书馆的电镀字模自制成书板,再交由涂紫巢创办的著易堂代印。著易堂是上海著名的本土印刷和销售出版机构,包括著易堂印刷所和著易堂书局,印刷所负责印刷业务、书局负责营销业务,此前涂紫巢在美华书馆工作20多年,掌握了大量的西式印刷技术,具体承担《舆地丛钞》代印任务的是著易堂印刷所。

营销发行方面。《舆地丛钞》发行采取实体销售、定价售卖,辅以广告营销的方法。实体售卖《舆地丛钞》机构是著易堂书局,书局除有上海本部外,在湖北武昌蔡院坡和广东广州双门底开设分店,这两处开店地址都是当地的文化中心,《舆地丛钞》行销各地,为晚清知识界推崇,也进一步扩大了著易堂的名声,出版商业合作得到双赢。[18]著易堂书局定价出售《舆地丛钞》,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的单价销售实洋《正编》二十四元、《补编》二元、《再补编》六元,[19]其价格稳定,至少5年没有变化。著易堂的销售策略利用新式传播手段,在报业巨头《申报》上刊登广告持续多年,短短200余字的广告,《舆地丛钞》的销售价格、社会影响、阅读对象、内容梗概、发行时间、售卖地址、折扣优惠等读者关心的内容一应俱全、一目了然。

三、结语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诞生于风雨如晦的时代,在晚清大变局中出版业逐渐从道统转向生意,商业化、趋利化日益凸显,但王锡祺自谓此书“不沽名,不牟利”“不求名公贵人作序,不与巨商硕贾合资”,20多年的编辑出版实践始终坚守经世致用、以书济世的价值导向。梳理探讨《舆地丛钞》的编辑出版理念,既能从这部万国“百科全书”中窥见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亦可看到传统知识分子在国破家亡之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风骨担当与实际行动,对当代编辑出版工作者也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注释:

[1]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34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6:209

[2]刘镇伟,王若.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三补编》[J].中国科技史料,1994(4)

[3]刘镇伟,王若.再论王锡祺及《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三补编》[J].图书馆学刊,1995(3)

[4]吴丰培.王锡祺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及其他[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5(1)

[5]下文论及《正编》均指光绪二十年(1894年)的修订本。如无特别说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包括《正编》《补编》《再补编》《三补编》,不单指《正编》。本文所论1891年版《正编》依据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1894年修订本《正编》及《补编》《再补编》依据国家图书馆藏本,《三补编》依据西泠印社影印手稿本。

[6]仓修良.方志学通论(增订本)[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6

[7]徐珂.清稗类钞:第二十一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318-319

[8][10][11]区显锋.王锡祺(1855—1913)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之研究[D].香港:香港浸会大学,2012:89-116,87,44-45

[9]郑鹤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撰人作品汇纪[J].方志月刊,1933(4)

[12][13]陈汉章.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点校要略[J].史学杂志(南京),1930(2)

[14]汪辟疆.汪辟疆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923

[15]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31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6:307

[16]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6

[17]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33卷(刻本)[M].上海:著易堂,1894(清光绪二十年):118-124

[18]曹芬芬.著易堂书局盛衰小史[C].新闻出版博物馆(筹).《新闻出版博物馆》2019年第2期.上海:学林出版社,2019:44-52

[19]小方壶斋书籍[N].申报,1898-1-1(第887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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