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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中日关系研究的问题意识、史料开拓与知识生产*

2023-01-08

中共党史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邦交正常化中日关系

刘 建 平

2022年注定是中日关系不甘沉默的一年。虽然受到日本政府持续强化日美同盟的压迫性影响,但作为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的纪念节点,日本一些退休外交官和学者还是要举办探讨中日友好、合作的集会,有国会议员质询政府是否计划组织纪念活动,还有媒体直接向外务省提出了相关问题(1)参见「9月に国交正常化50年」、『東京新聞』2022年4月15日。。或许与这种民间氛围有关,在日本政府主动提议下,两国外长于5月18日举行视频会谈。不过从报道来看,中日关系依然面临不少分歧和挑战(2)参见《王毅同日本外相林芳正举行视频会晤》,《人民日报》2022年5月19日;「ウクライナめぐり『責任ある役割を』 日本、中国外相に求める」、『朝日新聞』2022年5月19日;「平和維持の役割 中国に日本要求」、『東京新聞』2022年5月19日。。比较双方表述可以发现,日本有意回避重温中日友好的历史叙事,而极力周旋于现实权力斗争的尴尬迷宫之中。这意味着,肇始于20年前小泉纯一郎首相强行参拜靖国神社,继而被10年前“钓鱼岛海域撞船”事件、“国有化购岛”事件推向高潮的中日关系大变局,在安倍晋三首相推进“摆脱战后体制”的新国家战略过程中,形成了慢性化、常态化的对抗性危机。安倍政权所推进的“可战立法”使得日美同盟在后安倍时代继续强化,日本处于“美中对立最前线”的地缘政治概念已成为主流认知。

从传统冷战到所谓“新冷战”,其间有曾被赞颂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及期待中的友好关系“新篇章”。因此,作为学术研究的问题假设,中日邦交正常化及之后50年的历史中应该潜藏着能确证其为“过渡时期”的构造机理。我们知道,当年为邦交正常化鼓与呼的主要是政治家和新闻媒体,那么一般被认为更具有知识思想能力的学者们作何见解?随着50年来中日关系的顿挫起伏,他们进行了怎样的反思性研究?相信这种学术(思想)史梳理能为解析当前困境提供必要的知识基础。

一、坚持战争责任伦理的批评和预见

大致而言,到20世纪70年代,由于国内的历史学和社会科学受政治运动影响而失去了知识生产功能,中日邦交正常化谈判时的中国不存在由学者和有专业评论能力的思想者主导的报刊论坛。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开创中日关系史研究的先驱者是新中国成立后转入对日工作的老干部;这决定了该研究长期定型于以邦交正常化为人民外交成功顶点和友好运动高潮的“胜利叙事”。甚至到90年代,虽然专业学术研究发展起来了,但由于历史学所需的档案资料短缺,既成叙事框架仍居主流地位,新闻舆论更一直保持着称颂先贤、怀旧喻今的基调。几十年来,尽管经常见到对于日本方面违背邦交正常化协议的批评,但反思那些协议没能形成严格国际约束的问题意识和学术自觉并不发达。

日本是保持了固有学术传统的国家,知识信息和舆论批评环境与中国完全不同。就在最近两国学者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的学术会议上,京都大学山室信一教授开场即抛出一个问题:50年来的波折使人质疑,“两国邦交是否真的实现了正常化”?他回忆1972年日本在“尼克松冲击”下的对华外交“赶车”心理,谈到著名学者竹内好当时的警告——不处理侵略历史问题而恢复邦交,可能引起长久的纠纷。山室信一感慨道:“竹内好的担心竟成为日中正面临的现实问题。”(3)《东亚视角下的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言辑录》,《日本研究》2022年第1期。

考察1972年前后日本的报刊文本,可以发现,竹内好不过是呼吁战争责任自觉的众多学者之一。事实上,有一批主张正义友好的学者、评论者对日本政府的邦交正常化外交持敏锐的“怀疑论”态度,被称为“道义派”(4)馬場公彦『戦後日本人の中国像 日本敗戦から文化大革命·日中復交まで』新曜社、2010年、392頁。。国际法学者石本泰雄在《日中关系的法律结构》中指出:日美安保体制对应着远东冷战结构,美国主导的“旧金山对日和约”实际上取消了中日之间“战胜国与战败国的地位差”,形成由战败国根据“政府承认法理”选择缔结和约对象这种被日本顺手用来拒绝新中国的罕见状况。因此,需要国民舆论的压力促使政府意识到,为了在远东地区结束战争、缓和紧张,应该改变日本的外交政策和日美安保立场,为此而迈出的第一步必须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石本泰雄「日中関係の法的構造」、『世界』1972年11月号、52—54頁。关于具体的交涉议题,日中备忘录贸易事务所理事长冈崎嘉平太呼吁政府“不要犯根本错误”,必须“正确反省”无法通过“日台条约”达成中日和解的事实,“向中国提出议和”,并在“国际正义”的前提下正视侵略事实,以不作任何自我辩解的“正确勇气”处理恢复邦交问题(6)岡崎嘉平太「根本を誤ってはならない——新政権の課題と日中講和の道」、『世界』1972年8月号、44—49頁。。中国政治思想史学者野村浩一还以《日中关系的思想结构》为题发文,强调解决钓鱼岛问题的必要性。他指出:恢复中日邦交、尽早结束法律上的战争状态,不仅是政治家的任务,而且是“全体人民性质的课题”。“要粉碎资源开发的帝国主义野心,与假托领有权煽动偏狭的爱国主义作坚决斗争。”这是恢复邦交要正确解决的课题,“也包含着我们省察自身的思想性课题”。(7)野村浩一「日中関係の思想的構造——われわれにとっての『中国問題』」、『世界』1972年8月号、14—32頁。

关于赔偿问题,“道义派”更有超乎一般想象的主张。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担任驻英国大使、经历了日本对英战俘赔偿的退休外交官西春彦批评了“内心希望中国放弃赔偿要求权”的回避心理,他说:战争犯罪残酷而重大,日本应该主动向中国提出赔偿;如果中国放弃,是为“君子外交”,但即便如此,日本也不能自满,而应该报以好意,比如文化交流、修复受损建筑物、共同考古研究等。念及日本对中国长期的经济侵略历史,应该排除“经济动物”方式的赔偿,像资助输出成套设备这种“商业推销助长术”,即使有利于中国,也不能视作解决赔偿问题的“道义性对策”。(8)西春彦「日中国交正常化交渉に思う」、『世界』1972年11月号、86—87頁。现代中国研究学者竹内实在题为《关于战争责任》的文章中,不仅主张作为国家的“政治问题”,要表明“支付赔偿”,而且强调作为普通国民的“心灵问题”,要把教科书记载对中国的侵略、使“历史事实确立于日本民间”看作“日本民众对中国民众的赔偿”。他痛切地指出:“把人的生命作金钱换算是对无辜死者的冒渎,因为即使支付了金额,其生命也不能复活。”这是一种“赎不尽之罪”,而要赎之,就必须正视侵略中国是基于“民族优越感”的“普遍精神结构”。为了防止这种“精神结构”的再生产,就必须“把战争责任作为自己的心灵问题来追究”,需要坦白罪行、表明不再犯的“勇气和诚意”。(9)竹内実「戦争責任について」、『世界』1972年11月号、87—93頁。

如此,坚持战争责任伦理的“道义派”论者提出了谢罪、赔偿、解决领土问题、缔结和平条约、教科书记载侵略战争等主张,作为达成历史和解的邦交正常化原则。但随着中日谈判水落石出,联合声明无赔偿、无谢罪、无和约(即缺少有关日本加害责任的义务条款)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们在失望之余言辞愈发尖锐。《朝日新闻》发表社论指出:日本政府“并未使用谢罪这一有对象关联的词语”,所谓“反省”“责任”之类是自说自话,我们不能借口中方接受了“反省”就有失严肃(10)「日中関係の新たな出発」、『朝日新聞』1972年9月30日。。冈崎嘉平太怀着“日中邦交正常化沦为画饼”的危机意识撰文批评说:既然中国政府教育其人民放弃赔偿要求,那么日本也要进行“责任的痛感、反省”教育,以“恢复所失去的道德”作为对中国人所受伤害的“精神性赎罪”。他呼吁不要搞“权术外交”,必须推行“全体国民尽力亲为的道义外交”。(11)岡崎嘉平太「外交と道義——『日中正常化』後を考える」、『世界』1973年1月号、96—99頁。评论家加藤周一则刻意追究“道义责任”,他说:田中角荣首相表示“深刻反省”,尽管语出暧昧,却也算是言明了“道义责任”,可以推知是为侵略中国道歉,但还需要“明示于行动”。而作为行动之一,应该在历史教科书中承认“侵略”。“教科书是否掩盖这种本质”,正可以检验“日本首相的道义责任发言是否仅作为外交辞令”。(12)加藤周一「道義上の問題二つ」、『世界』1972年11月号、55—57頁。

当然,这种期待很快落空了。经过邦交正常化后一个月的观察,评论家日高六郎以《日中友好尚不成立》为题,辛辣谴责田中角荣政府对华外交的欺骗性,他说:“关于日中关系问题,我基本上不相信田中首相……联合声明之所谓‘反省’,在田中首相是何等皮相浅薄之辞,已为其至今毫无反省的事实所证明。”中国放弃赔偿要求,如果田中角荣有心反省,回国后应该考虑采取措施以示诚意,比如为返还战争期间从中国掠夺的书籍、文物而启动调查,考虑在“历史学习指导纲要”中加入反省战争的内容,调查战争期间强掳中国劳工的状况,检讨战后中国人在日本是否继续受到歧视,以及考虑以何种方式表明谢罪,等等。然而,“全都是零,将来也会是零吧!恐怕谈判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时候,只要中国不提出严厉的要求,日本终不会作出表明反省之实的行动”。现在,敌视中国的日美安保体制照旧,教科书审定继续排除侵略中国的事实,一旦发现“侵入”字样,就强迫作者改成“进入”。“而政治领导人为了使这种战争认识合理化,还强辩说连中国人也宽恕了日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如此利用对方的宽大使自己的错误合理化,恐怕是为人之最劣者,而实际支配日本的就是这种最劣的意识。”不过,宽大总是有界限的。如果对中方的友好过于轻薄,批判之声不久或者立刻就会出现。“那时候,很多日本人可能理解为中方的态度忽左忽右,反倒要表示不满。”日本人容易受政府和大众传媒操纵,中国的领导体制却并非只是灵活而也有其原则性;因此,“难保今日之正常化不会突然变成明日之对立”。(13)日高六郎「日中友好まだ成らず」、『世界』1972年12月号、35—40頁。

对照邦交正常化50年中日关系周期性恶化的历史,上述批评堪称真知灼见,有着穿越时光隧道的先见之明!

二、作为历史问题解决方案的“战争责任清算论”

邦交正常化时期,日本舆论存在意见分歧,不仅有坚持战争责任伦理的“道义派”,还有以现实主义权力政治观与之抗衡的“利益派”。后者将“国家利益何在”作为外交问题的本义,注重国家间“政治力学”分析,认为内政混乱、苏联威胁下的中国既需要接近美国,也需要“经济大国”日本的合作,其“底线要求”在于台湾问题,因此邦交正常化不再是“战后处理性质的外交悬案”,日本要力戒“以战争责任立场低身求和”的感情用事姿态,而应在“日中问题即台湾问题”的前提下解决邦交正常化问题(14)参见馬場公彦『戦後日本人の中国像 日本敗戦から文化大革命·日中復交まで』、342—352頁。。

就邦交正常化谈判的结果中没有战后处理条款和侵略战争责任表达而论,“道义派”空怀良知义理但不得赏识,反倒是“利益派”有言中计成之能。在这种背景下,更兼两国继续谈判签订了贸易、航空、海运、渔业等多项实务协定,1978年又因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而形成新的友好高潮,最早的战后中日关系通史著作《日中战后关系史》于1981年7月在日本问世。作者古川万太郎是新闻记者出身,他在书中正面描述新中国,以反美和批评邦交正常化前日本政府的政治基调建构了“友好叙事”,把“旧金山和约体制”承认台湾蒋介石政权代表全中国称为“虚构”和“原罪”;但该书有一个根本错误——日本承认新中国而与台湾断交的邦交正常化,本来是对其所谓“虚构”和“原罪”的清算,但书中竟然认为是“名副其实地终结了战后”(15)古川万太郎『日中戦後関係史』原書房、1981年、4、390頁。。这是一种全新的中日关系话语:从高举友好旗帜来看,像是“道义派”,却全无“道义派”的战争责任问题意识;从“唯台湾问题论”的立场而言,与“利益派”相似,但又不像“利益派”那样清楚地认识到,国际关系领域的“终结战后”指的是完成战后处理,即清算战争责任的国际法进程。这种面目不清的混沌化叙事或可称作“事实派”,因为作为“既成事实”的邦交正常化,其核心内容正是中国友好放弃对日索赔、日本与中国建交而确认与台蒋政权断交,“日中友好”也从此成为日本保守政治主流所习用的外交修辞。

不过,作为一种学术话语,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乃至于21世纪初,强劲持续的“友好叙事”其实主要存在于中国。其间,日本一再发生疑似公权力推动掩盖侵略史实的“修改教科书”事件和疑似国家彰祀战犯亡灵的“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事件,但中国的战后中日关系史著作保持着从为邦交正常化而斗争的“友好运动”到突出经济合作和互访交流的“友好关系”这一叙事主线,而那些反复造成外交摩擦和民族主义对抗的“问题”往往被集中列举、简单概述,并归因于违背邦交正常化原则。

在日本则是另一种景象,“事实派”建构了疑似与中国共有“人民”概念的“友好叙事”,但如昙花一现,专业学者很快就以对实证经验的梳理确立了“国家间政治叙事”研究范式。1983年10月,日本国际政治学会会刊《国际政治》第75号刊登数篇探讨日本外交“非正式路径”的论文,中日邦交正常化前活跃的对华友好人士被纳入“非正式接触者”这一外交学规范概念,而非中方习惯使用的“人民外交”(16)参见西原正「日本外交と非正式接触者」、『国際政治』第75号、1—11頁;別枝行夫「戦後日中関係と非正式接触者」、『国際政治』第75号、98—113頁。。90年代初,专业学者的战后中日关系通史著作采纳了“非正式接触者”概念,而且从贸易、国际环境和内政等多个视角检讨中日关系的推移,目的在于为思考现在和将来的问题提供分析基础(17)参见田中明彦『日中関係 1945—1990』東京大学出版会、1991年、77、3—22頁。。事实上,邦交正常化谈判结束后,日本外相大平正芳在归国报告演讲中就已经将长期以来在野党、经济界和自民党部分人士的访华交流称为“非正式接触”(18)「日中正常化についての外相演説」(1972年10月6日)、時事通信社政治部編『日中復交』時事通信社、1972年、194頁。;而在邦交正常化谈判中,他还特别谢绝了联合声明中方草案关于“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民造成战争损害”这种暗示“与日本人民区别开来”的提法,坚持要求用“日本国全体反省战争”的表述方式(19)「非公式外相会談」(1972年9月27日)、石井明·朱建栄·添谷芳秀·林暁光編『記録と考証日中国交正常化·日中平和友好条約締結交渉』岩波書店、2003年、92—93頁。。可以看到,日本的主流政治话语和学术话语有着警惕或整合战后对华政策造成社会分裂的国民国家共同体意识,反映着追求外交主体性可持续生产的文化自觉。

“非正式接触者”概念的学术意义不仅在于促进了知识生产主体性的成长,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实证根据,说明对华友好人士的确从事了推动中国开展对日贸易、协助日侨回国、释放战犯、无赔偿复交等工作。日本学术的历史实证原则和时代发展机遇共同导致了“友好叙事”向“国家间政治叙事”的话语转型。这种转型的力证还见于曾经主张战争责任和教科书记载侵略历史的“道义派”学者竹内实,他看到邦交正常化后跃进速成的中日友好热潮,乃至于搁置领土问题的《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不禁吐露“友好易而理解难”的忧虑,并尖锐地指出:领土问题给中日关系埋下了祸根,用不了多长时间,“恐怕十年之后一定再发作”(20)参见竹内実『友好は易しく理解は難し』サイマル出版会、1980年、204—206頁。。这种对于国际关系人情化想象的遗憾,可以视作“道义派”舆论总体退潮而与中国渐行渐远的伤感告别。

所谓“道义派”舆论总体退潮,是指随着“文化大革命”真相渐明和中美关系正常化,日本国内对中国革命抱有理想主义认识的亲华论者陷入尴尬,坚持政治现实主义的批判中国论者则占据了舆论主流。但中日关系的发展又很快证实了“道义派”关于战争责任问题的精彩预见。20世纪80年代发生的“修改教科书”事件、“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事件导致中国激烈抗议,最终在日方表示“顾虑近邻各国”、首相停止参拜之后事态才得以平息,由此被概念化的“历史问题”刺激了日本学者对邦交正常化的批判性反思,主张政府正式谢罪、赔偿的“战争责任清算论”在90年代初登场。

“战争责任清算论”有两种不同的问题意识:一是日本政治大国化、中日关系“普通化”需要通过清算战争责任的“历史负债”,实现从“被动外交”向“自主外交”转变;二是应该实现面向世界、基于普遍人权价值的“与亚洲诸国民和解”。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明治学院大学教授横山宏章在中国访学和进行南京大屠杀研究调查时,感到非常愤怒和悲伤;而在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事件主角中曾根康弘等作口述史采访时,他又得到了这些日本政要受“战争责任枷锁”拘束的证言。中曾根康弘等表示:之所以一次次接受中国抗议,按照其原则底线处理纠纷,是因为抱有“看日中关系要明白日本负债之多”的侵略战争罪责感。横山宏章在1994年9月出版的《日中的壁障:战争与友好的代价》中批判说:邦交正常化以中国放弃战争赔偿要求而日本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为条件,由此突然出现的“日中友好”,因其回避沉重的战争责任课题而成为一种“无原则友好”;越境亲密起来的是“资本关系”,日本政府并无摆脱战争责任的自由地位。例如,中曾根康弘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本来是一种打破“战后政治禁忌”的挑战姿态,却在中国的抗议下改弦更张,现实外交就是这样被拘束于战争责任的“历史负债”而变得软弱、被动。在战后50年来临之际,政府正式承认战争责任,通过谢罪和不可避免的个人受害赔偿来清算战争责任,是为“日本外交质的转变”机遇。(21)参见横山宏章『日中の障壁』サイマル出版会、1994年、2—24、59—77、152頁。

与这种立足于国际政治权力分析的“自主外交”价值路线和过程研究形成对照,“和解主义”价值路线的“战争责任清算论”是“道义派”在80年代“修改教科书”事件争论中的再集结和新的实证史学发展。论者以近现代史学家为主,他们对于那些据以指责日本政府“外交软弱”的“南京大屠杀虚构论”等美化侵略战争的叙事,展开了实证学术批判(22)参见藤原彰·森田俊男編『近現代史の真実は何か』大月書店、1996年、7—16頁。。他们还进一步指出:日本对于邦交正常化的侵略战争战后处理本义欠缺自觉,及至80年代才由于教科书审定和参拜靖国神社所遭到的抗议而认识到,战争责任问题成了经济大国日本欲在亚洲发挥更大政治领导作用的障碍,中曾根康弘作出了“顾虑国际反应”的政策转变,但日本对战争责任问题的许多讨论尚未反映世界各国战争观的发展进步。德国致力于认识战争犯罪、处理战后赔偿、进行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因而得以与受害诸国实现和解,被欧洲社会接纳;日本则在冷战政治的庇护下怠于反省战争责任,逃避战后处理,乃至于如今遭到中国、韩国、菲律宾等亚洲受害国民众的抗议和追究。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日本对于国内的战争牺牲者、旧军人军属等却给予了大量补偿。面对冷战结束后各国民主化运动兴起、地区共同体形成等世界历史潮流,“旧侵略国家日本”应该为基于国际正义和人权逻辑的世界和平秩序作出贡献,以对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历史的事实认知运动、对受害者的谢罪运动和补偿运动,达成与亚洲诸国的和解。(23)参见吉田裕『日本人の戦争観』岩波書店、1995年、166—171頁;荒井信一『戦争責任論』岩波書店、1995年、ⅵ頁;笠原十九司『アジアの中の日本軍——戦争責任と歴史学·歴史教育』大月書店、1994年、210—230頁。

三、在史料辩证中探究“1972年体制”真相

与邦交正常化时怀疑政府逃避战争责任的“道义派”所提出的批评不同,20世纪90年代的“战争责任清算论”并非单纯的文人议政,而是有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背景——多个国家同时出现了民间提起的针对“慰安妇”、强征劳工和细菌战的受害诉讼,在日本也兴起了支持受害者索赔的市民运动。这些诉讼在美国和欧洲得到支援,并与联合国人权组织以及有关非政府组织建立联系,形成了国际舆论注目的跨国诉讼和世界公民运动。日本国内成立了以学者为主体的“日本战争责任研究中心”,旨在收集、记录、保存日本的战争犯罪资料,以供政府履行赔偿责任参考,并用于对后代进行“和平教育”。该中心还出版了《战争责任研究》杂志。

声势空前的时代潮流将压力传导到了政府外交层面。1998年10月,韩国总统金大中访问日本,作为“超越历史、面向未来”的条件,要求小渊惠三首相在《面向21世纪的新日韩伙伴关系》联合宣言中对殖民统治正式道歉。接踵而来的11月中日首脑会谈也出现了在共同文件中明确道歉的要求,据称小渊惠三仅作口头道歉而拒绝“文书化”,即固守邦交正常化联合声明中以“反省”了事的防线。于是,双方首脑未在联合宣言上署名,争吵后的不欢而散给双方留下了“痛苦的记忆”。(24)参见服部龍二『外交ドキュメント 歴史認識』岩波書店、2015年、174—179頁;読売新聞政治部『外交を喧嘩にした男 小泉外交二〇〇〇日の真実』新潮社、2006年、224—225頁。不久之后,日韩关系竟也发生变故。2001年4月,否认战争犯罪、美化殖民统治、批判“自虐史观”的日本新民族主义团体“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交审的教科书检定合格,日本政府拒绝了韩国政府的修改要求,韩国国会“日本历史教科书歪曲纠正特别委员会”于2001年7月通过了要求全面重估日韩关系的决议案,其中不仅包括“废弃1998年的日韩联合宣言”等内容,甚至明确表示:“日本应该正视不与受害国和解就永远是战犯国家的事实。”对此,一位日本著名新闻主笔撰文感叹道:历史问题的“被告席”难以解脱,“无力感和疲劳感在日本蔓延”。(25)船橋洋一編『いま、歴史問題にどう取り組むか』岩波書店、2001年、ⅴ頁。

恰在此时,有一扫“无力感和疲劳感”之勇的新首相小泉纯一郎登场了。他在参加自民党总裁选举的“竞选公约”中表示将参拜靖国神社,2001年4月组阁后,即于8月13日复活了中曾根康弘在20世纪80年代因受到抗议而被迫中止的“首相正式参拜靖国神社”(26)国分良成·添谷芳秀·高原明生·川島真『日中関係史』有斐閣、2013年、207頁。。小泉纯一郎派兵支援美国反恐战争,进而借助日美关系强化至“战后最佳”之威,一概拒绝中国、韩国的抗议交涉,坚持每年参拜靖国神社,直至2006年期满离任。他认为:“倘若被中国说了就停止参拜,历史认识问题作为中国外交牌的分量就会越来越重。”(27)読売新聞政治部『外交を喧嘩にした男 小泉外交二〇〇〇日の真実』、12頁。事实上,小泉纯一郎还有着“正因为是总理所以才参拜”“向战死者奉敬谢之诚”的民族主义政治传播意图(28)小泉純一郎『決断のとき』集英社、2018年、182頁。。强势参拜靖国神社的“铁汉”形象果然使其在日本国内赢得广泛支持,厌中、厌韩、拒绝承认战争责任的新民族主义势力趋于主流化。在首脑互访断绝、街头抗议呼号的东亚外交废墟中,所谓“友好”无从谈起,跨国民间索赔运动也从日本退潮。

强势参拜持续数年,中国抗议无效、愤怒疲劳,这种结构化的政治对抗危机意味着邦交正常化的“反省战争责任”原则,已经事实上失去了约束言行、解决问题的效力,或者被“架空”、形式化了。这难道是以邦交正常化为起点的中日关系所谓“新时代”的宿命吗?邦交正常化交涉究竟形成了怎样的中日关系结构?新的问题意识刺激了两国针对战后中日关系和邦交正常化过程的再研究。

20世纪90年代后期,敏感于中日关系不稳定化的日本学者开始提出一个结构分析的概念——“1972年体制”,即以苏联为假想敌的日、美、中战略合作前提下的中日关系结构,这一“体制”以反省历史、放弃赔偿的友好原则和日台断交、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等原则为核心。但随着经历战争的一代人故去、冷战后苏联假想敌消失以及中国的高速发展,中日关系开始向新“体制”过渡。(29)〔日〕国分良成:《“1972年体制”的变化与发展协调关系之路》,《日本学刊》1997年第5期。有中国学者反对“体制变动论”,认为作为载入联合声明的关系框架,“1972年体制”是双方就主要问题处理原则形成的“共识体系”,只有坚持它,才能发展健康的中日关系(30)金熙德:《中日关系——复交30周年的思考》,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第88—89页。。经历了小泉执政时期的中日关系大变局,日本学者又对“体制坚持论”提出批评说:“1972年体制”本身就有问题,而且不能无视国际环境和中日双方的变化(31)毛里和子『日中関係 戦後から新時代へ』岩波書店、2006年、93頁。。

与这种概念辩论同时进行的还有更具知识生产意义和思想冲击力的史料开拓和实证研究,即在历史学意义上接近“1972年体制”的真相。而且恰在此时,日本外务省基于2001年4月实施的《信息公开法》,解密公开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和平友好条约两次谈判记录。日本学者和岩波书店立即行动起来,以东京大学石井明教授为代表的两名日本学者、两名中国学者于2003年8月共同编辑出版了《记录与考证:日中邦交正常化、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缔结谈判》,内容包括外交记录、谈判参加者和历史见证者的回忆或访谈录,以及四位编者的专题论文。

外交档案的出版迅速在学术界引起关注。横滨市立大学矢吹晋教授对比书中的首脑会谈记录与参与谈判的外务省中国课课长桥本恕的访谈录,发现了外交记录被删改的痕迹。例如,1972年9月27日田中角荣与周恩来的第三次会谈记录显示,田中角荣询问中方对所谓“尖阁诸岛”问题的看法,周恩来说“这次不想谈”,仅此一问一答而无结论。但在桥本恕访谈录(2000年4月4日)中,田中角荣是以追加讨论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周恩来答称,“那谈起来可就没完了”,“这次姑且不涉及这个问题”,于是田中角荣作出了“以后再说”的结论,这就证明确实存在“搁置争议”的共识。矢吹晋进一步对照中国方面以外交部顾问身份参加谈判的张香山在1998年发表的回忆文章,从中找到了田中角荣与周恩来达成搁置钓鱼岛问题共识的另一份记录。据张香山回忆,双方反复确认“以后再说”,先解决最迫切的正常化问题,之后再谈“其他问题”。矢吹晋由此断定,桥本恕删去了会谈记录中达成共识的部分,后来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张香山的回忆,只好以访谈的形式对删除部分作出弥补。矢吹晋尖锐地指出:外交记录没有恢复原貌,故而日本人一直误以为不存在搁置钓鱼岛问题的共识;这意味着被篡改外交记录的行为所欺骗才是中日关系问题的核心,桥本恕、外务省对此负有重大责任,必须予以纠正。(32)参见矢吹晋『尖閣問題の核心——日中関係はどうなる』花伝社、2013年、28—29頁;张香山:《中日复交谈判回顾》,《日本学刊》1998年第1期;石井明·朱建栄·添谷芳秀·林暁光編『記録と考証日中国交正常化·日中平和友好条約締結交渉』、68、224頁。

另一处极为关键的删改是关于为侵略战争“谢罪”部分的。按照长期以来人们了解的情况,田中角荣在初到北京的晚宴上以“添了麻烦”表示对战争责任的反省,现场气氛尴尬,第二天首脑会谈时,周恩来对此提出了批评。但奇怪的是,解密的外交记录显示,田中角荣对于中国领导人的批评竟无任何反应。矢吹晋目睹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日围绕历史问题持续不断的摩擦,特别是小泉纯一郎当政后,双方更成对抗之势,因此他抱着对外务省记录的怀疑,在2003年9月访问北京时,与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文献研究室的学者一起探讨问题之所在,最终从亲历会谈的外交部部长姬鹏飞的回忆录和中方所存的会谈记录里得以确认:田中角荣当时回应了批评,称“添了麻烦”是“诚心诚意地表示谢罪”之意(33)参见〔日〕矢吹晋:《田中角荣与毛泽东谈判的真相》,《百年潮》2004年第2期;姬鹏飞:《“饮水不忘掘井人”——中日建交纪实》,安建设编:《周恩来的最后岁月》,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290页。。鉴于田中角荣所谓“添了麻烦”的晚宴祝酒词起草人是桥本恕,而田中角荣对周恩来表明了“诚心诚意地表示谢罪”的态度,可见事实上存在着“谢罪”与“添了麻烦”两种立场;但作为流行于世的权威史料,外交记录和桥本恕的证言都没有“谢罪”的内容,所以“添了麻烦”就升格为日本政府的正式立场,“不为战争谢罪”之说被固定了下来。矢吹晋因此批评说:中日两国的隔阂早已潜在于邦交正常化的“原点”,而篡改外交记录则使之扩大化了。(34)矢吹晋『尖閣問題の核心——日中関係はどうなる』、120、127頁。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公开的中日邦交正常化首脑会谈记录标注有“1988年9月打印稿”字样,是失去了历史现场信息原始性的改编文本,不能充作档案。田中角荣“谢罪”及其与周恩来达成搁置钓鱼岛问题共识等情况,没有在邦交正常化共同文件中书面化。矢吹晋的史料辩证使“1972年体制”的真相得以彰显,即关于侵略战争责任和钓鱼岛问题,双方存在着口头约定的共识。这样,不仅中日关系由于历史问题和钓鱼岛问题周期性恶化的责任在于日本政府,连外交档案的权威性也受到折损。之后,日本新生代学者行动起来,在利用解密档案进行系统的战后外交史、战后中日关系史研究过程中,展开了大规模的口述史采访,已经出版的有:栗山尚一(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谈判时任外务省条约课课长)的《外交证言录 冲绳返还、日中邦交正常化、日美“密约”》(岩波书店,2010年),谷野作太郎(1978年任外务省中国课课长,1998年任驻中国大使)的《外交证言录 亚洲外交回顾与思考》(岩波书店,2015年),中江要介(1984年任驻中国大使)的《亚洲外交的动与静——原驻中国大使中江要介的口述历史》(苍天社,2010年),中曾根康弘(1982年任首相)的《中曾根康弘谈战后日本外交》(新潮社,2012年),等等。对桥本恕(2014年4月去世)的采访虽然没有出版,但在采访者的著作中有所呈现。通过口述史采访,矢吹晋关注的田中角荣“谢罪”和搁置钓鱼岛问题共识被删除的情况,基本得到确证。桥本恕在2008年11月8日的采访中表示:关于“添了麻烦”,田中角荣在周恩来发言之后“作了很好的回应”(35)服部龍二『日中国交正常化』中央公論新社、2011年、153頁。。栗山尚一接受采访时(2008年9月至2010年4月),还没有发生“钓鱼岛海域撞船”事件,其所出版的“外交证言录”未涉及搁置钓鱼岛问题的共识;但在2012年日本政府实施所谓“国有化购岛”而引发中日关系危机之后,他反复接受新闻媒体采访,证明存在搁置争议的“默契共识”,呼吁双方回到1972年的“原点”并构建新的“可以相互妥协的协议框架”(36)参见栗山尚一「妥協可能な交渉枠作れ」、『毎日新聞』2012年9月2日;「双方譲歩し原点に」、『東京新聞』2013年8月4日;栗山尚一「中国の長期的な戦略」、『日本経済新聞』2014年3月9日。。

在新的史料条件下,经过钓鱼岛争端和安倍晋三首相第二次执政后参拜靖国神社的风波,执着于邦交正常化研究的日本学者于2014年3月举办了“探索现代日中关系的源流——1970年代再检讨”专题国际学术论坛。早稻田大学教授毛里和子在主旨报告中指出:我们思考现在的中日关系,给1972年谈判作“历史性评分”,可能需要指出,中日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在于邦交正常化的“不完善性”;而且更大的问题可能是,谈判当事者和两国国民没有认识到这种“不完善性”。关于战争责任,日本方面至少应该在联合声明中感谢中国放弃赔偿要求,并有必要提出发展“可作为替代赔偿”的援助事业,中国则存在一般干部、民众参与度不高的问题。因此,1972年原本应该是新起点,而非终点。“没有通往和解的路线示意图就出发,这是最大的问题。”今后的日中关系必须回到邦交正常化的和平初衷,“作出真正意义的国民和解路线示意图”。(37)参见毛里和子「一九七二年日中交渉再考」、高原明生·菱田雅晴·村田雄二郎·毛里和子編『共同討議 日中関係何が問題か——1972年体制の再検証』岩波書店、2014年、11—19頁。中国学者也认识到,邦交正常化看似解决了历史问题,事实上留下了隐患(38)参见歩平「近四十年来の中国と日本」、高原明生·菱田雅晴·村田雄二郎·毛里和子編『共同討議 日中関係何が問題か——1972年体制の再検証』、23頁。。还有学者从中、美、日战略关系的历史逻辑出发,提出应该克服“1972年体制”的看法,认为当时形成的中、美、日“三角关系战略”背后是猜疑和谋略,无助于中日问题的解决(39)参见徐顕芬「克服すべき一九七二年体制」、高原明生·菱田雅晴·村田雄二郎·毛里和子編『共同討議 日中関係何が問題か——1972年体制の再検証』、76—77頁。。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经过50年的岁月,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真实构造终于可以大致看清楚了,而其间两国关系的反复恶化正是由于当初回避战后处理,战争责任问题变异生成了复杂无解的历史问题。回顾既往的秘密外交,目的并不在于评价是非功过,而是要将其作为思想考古的对象,通过实证研究取得知识信息。这种知识生产或许不能为现实问题直接提供答案,但可以从中学习具有因果连续意义的逻辑条理,而这种逻辑条理则能够为解决政治、外交等有认同结构、有主体间性的问题找到建构信任、开始对话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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