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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兰迪的调色盘

2023-01-06健钧

世界博览 2022年24期
关键词:莫兰迪博洛尼亚莫兰

健钧

说到意大利的艺术和艺术家,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关键词——“华丽”。

华丽首先是“阵容华丽”——大师云集、群星璀璨——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乔瓦尼·贝利尼、曼特尼亚、卡尔帕乔、提香等等;其次是“风格华丽”——古罗马艺术的壮丽恢宏和理想化、湿壁画的优雅丰富和绮丽匠心、文艺复兴佛罗伦萨的逼真再现和人性光芒、威尼斯画派的雍容绚丽与活色生香、矫饰主义的肤白身长和浮夸扭曲、巴洛克艺术的炫动激情与华美装饰等等。但就是这样一个华丽的艺术国度,出现了一个违背华丽艺术传统的“逆子”,他拒绝一切亮闪闪和造型复杂的物品,基本上只画灰蒙蒙的瓶瓶罐罐——他叫乔治·莫兰迪,他对意大利传统艺术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断舍离”。

莫兰迪生于博洛尼亚,17岁时进入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学画。博洛尼亚有着很悠久的人文艺术传统,这里有欧洲最古老的大学,“欧洲大学之母”——博洛尼亚大学,而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则由巴洛克大师卡拉奇三兄弟创办,是欧洲最古老的美术学院,是“学院”派艺术的“源头”。

莫兰迪上大学时,父母相继去世,他虽然仍是少年,却不得不肩负起家庭的担子,毕竟还有3个妹妹需要养大。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人生经历造就,或者两个原因兼有,他一辈子深居简出、清心寡欲,似乎对亲密关系恐惧或者厌恶,他一生没谈过恋爱,更没有结婚,也没有性向方面的传闻,绝大多数时间是跟同样一生未婚的3个妹妹生活在方达查街36号——这确实不太像热衷于“撩妹”的意大利男人。莫兰迪有“僧侣画家”的外号,既是源于他苦行僧修行般的生活,也是因为我们当代人常说的“性冷淡”式的艺术风格。当然说他苦行僧是别人的视角,他本人应当是乐在其中的。

大学毕业后,莫兰迪成为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并且一干就是15年。

40岁时,他以蚀刻铜版画教师的身份重返博洛尼亚美术学院,他在学校主要教“技术”,而不是艺术。因此,他对绘画艺术的探索,始终是一个人的“长征”。

他的画和他的人,同样地简朴素淡。他常住博洛尼亚,大隐于市,很少旅行,偶尔在意大利国内走走,去趟相邻大区的佛罗伦萨,就算是远行了。唯一一次出国,是去瑞士的苏黎世,看他偶像塞尚的画展。1956年,他从博洛尼亚美院退休,全身心专注于自己的绘画,干脆把卧室与画室合二为一,与他画的那些瓶瓶罐罐朝夕相伴。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极其寡淡、毫无剧情。

1948年,他的画作在威尼斯双年展上获绘画一等奖,接下来更是一发而不可收,参展、拿奖成了家常便饭,1957年赢得圣保罗双年展油画大奖(同届竞争对手有马克·夏加尔和杰克逊·波洛克),这让他的画在艺术品市场上非常畅销,但也给他增添了不小的烦恼——他觉得太闹腾了。他说:“他们实在是太想剥夺我那仅有的一点点安宁了,我一直过得都是一种非常安静而隐退的生活,我唯一希望的东西是获得平和安静,以便工作。”

在他晚年的画作中,瓶罐的造型越来越简,笔触越来越模糊,颜色也越来越灰、越来越冷,形成了一种宁静、悠远、淡泊的气氛,越发显示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在古老的博洛尼亚美术学院里学习,莫兰迪自然有着非常传统的“学院”美术训练,然而他不满足于学院的创作传统,他想尝试更多,他自学了伦勃朗的蚀刻铜版画技巧,但更愿意跟踪最新的艺术风潮——成长于20世纪初的他,不可能无视现代艺术的“横空出世”。

因此,莫兰迪深深地喜欢上了塞尚,后来也学习并尝试了立体主义艺术的探索,他甚至还受到过野兽派画家安德烈·德兰的影响——这确实有点怪,毕竟野兽派是以浓烈鲜艳的饱和色著称的,而莫兰迪后来则把颜色的饱和度降到了最低,走向了与野兽派完全相反的道路。可能正是因为他曾经接近过野兽派,对色彩进行过深入的思考,才有了他自己独到的色彩理解和实践。所以,好的学习并不是复制,而是理解并超越。

当时,各种现代风格的艺术风起云涌,1917年,卡洛·卡拉和契里柯组成“形而上画派”,特点是把真实与非真实犹如缠绵的梦境融合在一起。正如它的名字,“形而上画派”追求一种哲学化的思索,他们受到叔本华、尼采以及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开启了对于直觉、幻觉、潜意识的视觉呈现,因此也开了超现实主义的先河。

莫兰迪加入了他们,我们在莫兰迪的早期作品中,能看到非常类似契里柯的“形而上”画作。但是,并不多。因为不久以后,莫兰迪也不再“形而上”了,他离开了现代艺术的时髦形式,离开了先锋艺术的“奇奇怪怪”,回到了“静物”“具象”,但他并没有回归保守的学院艺术,而是在冥冥之中接过了塞尚静物画的衣钵,开始了大半生的探索。

如果给“莫兰迪”找一个反义词的话,那应该是“毕加索”,两个人的绘画风格和人生际遇,几乎完全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一个是立体主义的创始人之一、极尽标新立异、浮夸喧嚣、天马行空、艺术风格一变再变、一生都是故事的纵欲系“顽童”毕加索;另一个却是兼具古典与现代、极尽低调含蓄、无欲无求、探求艺术真谛于斗室、一辈子只画瓶瓶罐罐、人生平淡无奇的禁欲系“老僧”莫兰迪。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画家,追根溯源,却都来自塞尚。

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感慨塞尚的偉大,受他影响的流派或者大家太多了。沿着塞尚开启的现代之路,后世艺术家完全可以走出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支线”,而且也都到达了各自的彼岸。

说到“抽象艺术”,我们能立即想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因为他们不再画具体的“什么”。莫兰迪是画了“什么”的,就是那些瓶罐杯盒,所以几乎不会有人把莫兰迪的作品归为“抽象艺术”。但是,他的画本质就是“抽象艺术”,瓶罐杯盒只是他借用的形,因为它们是生活物品中最接近几何的物体——这是符合伽利略关于“自然之书”的理论,他说:“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的,它的符号是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图形。”这也符合塞尚的说法:“要用圆柱体、圆锥体和球体来表现自然。”但莫兰迪并不着力于呈现这些瓶罐杯盒的真实感,他探索的是形体与形体之间的位置关系,形体与空间的关系以及色彩的情绪。所以,他的画本质上就是一个个看起来像是瓶罐杯盒的色块。他说:“没有什么比真实更抽象。”

我们看到了与毕加索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现代艺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现代,甚或还有点“古典”,但是它拥有完全意义上的现代精神内核。

古典静物着力于真实的再现,铜的金属光泽、玻璃瓶的通透以及水的折射、陶瓷的质感,鲜花水果甚至上面腐败虫洞的逼真——炫技;同时,每一样精心选择的静物所代表的宗教寓意、花果虫鱼猎物骷髅所代表生命易逝的主题——哲思。这些传统静物画最基本的“功能”或“特质”,在莫兰迪的静物画中完全找不到。

他大刀阔斧地做着减法:把绘画的题材减到只剩下瓶瓶罐罐,把色彩减到只剩下灰,把作画的空间减到只在狭小的卧室里——减无可减。莫兰迪实现“现代艺术”的路径,是基于传统古典艺术的,但却是对古典艺术内核进行了一次根本的改造。

与其他现代艺术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与其刻意地去画几何体,不如画跟几何体最为接近的身边之物。显然,熟悉的瓶罐杯盒能够满足他对物象形体的需求,但又不失去在生活中真实物象的存在,瓶罐杯盒就是这种现成的、单纯的几何实物——瓶子是圆柱体加锥体,盒子则是立方体(对于塞尚来说,苹果就是“球体”,但莫兰迪比塞尚走得更远,他宁可舍去球体这个形,也不画容易溃烂的“活物”)。這无疑是他在艺术追求上“回退”一步的做法——画所有人能理解、能接受的“物品”。

色彩上,塞尚给我们看到了“灰”的应用,但彻底禁欲系的莫兰迪则走得更远,他在色彩上进一步“褪去”饱和度——塞尚是有一点灰的色彩,莫兰迪是有一点色彩的灰。毕竟塞尚常画的还有最低限度的“活物”——兼做模特的媳妇和苹果,而莫兰迪的生活和作品中,这些都没有。

法国画家巴尔蒂斯说莫兰迪:“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表面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情感。”

构图上,莫兰迪多采用均衡的十字构图,物体在画面正中,四边留白。

莫兰迪以超现实主义的精神面对当代绘画或抽象绘画,他对颜色、光线的掌握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

的确,在抽象还是具象的选择上,莫兰迪确实与中国绘画有很多交集。齐白石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莫兰迪借用具象物体的形,表达对于“基本形状”与“色彩”的抽象化思考,有效做到了似与不似的平衡。

在题材上,中国文人画也是比较“程式化”的,山水画就是一河两岸,然后就是花鸟,人物画基本上被边缘化了;在“单调”程度上,跟莫兰迪的画有一拼,再进一步说,画什么不重要,怎么画才重要;在构图上,莫兰迪静物也有类似于中国画的“留白”,让画面的一部分空起来;在色彩上,莫兰迪是“去饱和度”,而中国的水墨画则是完全没有色彩,或者用浓淡干湿来实现“墨分五色”,从审美价值上来说,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处。

当然,我们并没有什么资料证明莫兰迪受到了中国艺术的影响,也许,与中国古代文人在价值观上的相似,只是精神共鸣的一种巧合。所以,喜欢文人画的中国人,欣赏莫兰迪的作品反倒可能会更容易些。

莫兰迪绝大多数的作品就是瓶罐杯盒,偶尔也画瓶花,再少的就是风景——基本上是他从窗口望出去的风景——没错,连画风景也不出屋,艺术圈里还能找到更“宅”的吗?

不管画的是瓶子、罐子,还是杯子、盒子,基本上都涂掉了原有的商标或者装饰花纹,他在道具上持续做减法,就是让这些道具更接近他所需要的几何形状,但是他又不希望它们失去物象的具体。他对道具大多都会进行二度加工,在瓶子上涂颜料,主要是为了不让它们反光,甚至会刻意让油彩自然吸附和集纳灰尘,这样形成的颜色,便是有了底色的“灰”,而且集尘的瓶体自然也不会反光;有的时候他会将瓶身与瓶颈涂成不同的颜色,用于绘画中的搭配和对比;他在盒子上涂颜料,则主要是因为画面中需要方形物体。涂颜料是他加工道具的“加法”,本质上却是消减道具复杂性的“减法”。

《延禧攻略》使用了“ 莫兰迪色”滤镜。

构图上,莫兰迪多采用均衡的十字构图,物体在画面正中,四边留白。有时候物体靠前,减少了画面底部的空间;有时候也会将瓶罐组合置于画面一侧,因为用色柔和,画面也不会显得失衡,更像是总体均衡之下的一种活泼。莫兰迪非常重视比例关系,被画物体的体积、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以及前后左右的留白,都非常平衡且稳定。莫兰迪花心思最多的是物体与物体的关系,包括色彩的对比和呼应、“高矮胖瘦”的组合、如何排布它们的空间位置,如何相互应和、形成变化,但同时又浑然一体,这几乎是莫兰迪最在乎的,这也是莫兰迪静物画最重要的“看点”之一。

当然,莫兰迪的最大贡献不只是他这一系列的绘画,还有基于他的绘画作品总结出来的色彩系统,这个色彩系统被称为“莫兰迪色”,也有人叫它“高级灰”。现在“莫兰迪色”已经被广泛地、系统地应用于产品设计领域。

莫兰迪这个名字在中国被大众所知,则是源于宫斗剧《延禧攻略》使用了“莫兰迪色”滤镜,让人们在一部大众通俗剧中,看到了难得的优雅,可以说,莫兰迪配色在视觉上抵消了部分通俗剧的浮夸,起到了平衡的效果。

有人说,他对于灰色系的使用,有可能受到所在的博洛尼亚的影响,这个城市有很多古老的建筑和街巷,这些老旧砖石和墙垣,时间褪去了它们曾有的鲜活色彩,而浸淫在这个城市中一辈子的莫兰迪,也许从身边获取了对于色彩的理解和认知。

那么,“莫兰迪色”为何会具有“高级感”呢?

一般来说,纯色表现力强烈、充满活力,带有直率明快的开放感,刺激视觉,更具戏剧性。当然,活力表现过多,也会显得低俗。民间艺术就喜欢纯度很高的颜色,我们熟悉的梵高、马蒂斯代表的“野兽派”,都比较喜欢用纯色,画面生猛,很有感染力。

在纯色中加入灰色后,会變成“浊色”。纯色的开放性会消失,表现出封闭、隐秘和紧凑的感觉。莫兰迪的色彩属于“浅浊色”,能够表现细腻的优雅,没了开放性自然就没了热闹,反而有了安静和雅致,营造出一种内敛、含蓄、深邃、沉稳、成熟的气氛。有见过莫兰迪画画的人说,他画一幅画时,最开始都会上一些色彩,然后再在上面用一层颜料覆盖上去,让里面的颜色微微地透出来,形成一种由内而外的感觉。

塞尚说:“一个人画不出灰颜色,他就永远成不了一个画家”,而莫兰迪把灰色画到了极致。

构图上简洁均衡、用色上优雅素淡、题材上质朴日常,莫兰迪的绘画,像是一件穿旧了的褪色纯棉衣衫——柔软、宽松、透气、亲肤,它不是在那些仪式或者晚宴等场合穿着的华美礼服,也不是职场等场合穿着的商务制服,但在居家休闲时刻,你大多数时间穿着它们,显然它们更加舒适亲和、无拘无束、放松身心。

在思考莫兰迪与他画的瓶瓶罐罐的关系时,笔者突然想起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电脑字体设计师,他的故事和人生曾深刻地影响了我。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总,但酷爱设计字体,这是一个与他公司不相干,也没什么功利目的的事。他上班途中,看到车窗外树上的鸟窝,便会感慨,那是鸟的家啊!于是他设计出一种字体叫作“喜鹊巢”;小时候和哥哥姐姐穿的白衬衫都一样,姑姑在衣服上用线“绣”出他们的名字以作区分,回忆起童年往事,他又设计出一种类似“针绣”的字体。然而这位老师跟我说,他生活中其实没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就是那些电脑字,他每天三四点钟起床打开电脑开始设计字体,他觉得他就是跟这些字在对话、交流,他觉得他懂这些“字”,这些“字”也懂他。

我想,在莫兰迪的眼中,那些长久相伴的瓶子早已成了他的朋友,他几十年一直跟这些瓶罐“对话”“交流”。我不太清楚莫兰迪是否有社交恐惧症,但他至少是厌恶社交的,对他来说,与人交往,远不如与这些瓶瓶罐罐打交道更为“真实”和“可靠”。

在翻看莫兰迪画册的过程中,我觉得像是在看一个个“瓶罐”的大合影,那些瓶罐杯盒都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有个性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不白的、前排的后排的、站着的坐着的、垂手而立或者左拥右揽,它们虽各有形状,但色彩上彼此相融。作为莫兰迪的老友,它们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略带拘谨地看着给他们“拍”了几十年合影的“照相师傅”。

我们并不确定与瓶罐们朝夕相处的莫兰迪,有没有在心里把它们拟人化,但从拟人的角度来看,竟觉得特别有趣,甚至感觉还挺“萌”,完全不枯燥。而且有意思之处在于,正因为莫兰迪把它们的外形和色彩简化,我才觉得它们有一点点“人性”,如果它们画得像尼德兰静物画一样逼真,恐怕也不会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

“孤僻”“冷淡”在中国的语境中是贬义词,实际上,孤独与自在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如果你不想被社会、潮流、喧嚣淹没,你想获得精神上的独立与物质上的自在,唯有孤独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可以说——无孤独、不自在,也只有孤独才能斩断与社会、与其他人千丝万缕但不一定有益的联系,让一个人完整地做自己。

当然,“孤独”也不一定是刻意为之、后天的“选择”,很多人的孤独是天性使然,这也就给了他们一个获得自在的机会,是一种特殊的“天分”。

“冷淡”虽然失了人与人的温度,但也由此剥离了不必要的羁绊和纠缠,不再有情绪上的激荡,让观察与思考得以纯化,才有可能触及更为深刻的本质。莫兰迪的“冷淡”,一方面是他的行为——几十年如一日地对一堆“瓶瓶罐罐”审视、思索、绘画实践;另一方面是他性格的冷淡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安静、素简、单纯,具有现代审美意识,但又避免了现代艺术的浮夸。

所以,正是“冷淡”成就了莫兰迪,他的冷是自在,他的淡是真味。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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