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万步
2023-01-06杜先菊
杜先菊
很多年前,还在学生宿舍里坐井观天、迷迷糊糊地憧憬着未来的时候,我就曾对着三毛的游记《万水千山走遍》做白日梦。三毛的书具体内容早就忘了,却一直喜欢《万水千山走遍》这个书名,简单顺口,尽数展现出了三毛的潇洒豪迈。当时就一直想,等我有机会,一定要走遍万水千山。
2013年11月15日,我完成了第一次马拉松,26英里。3个月后,2014年2月23日,不知不觉地,我又完成了伦敦地铁全程,250英里。赶紧声明,我并没有真跑马拉松,也没有走完伦敦地铁全程。我羡慕三毛,如同崇敬梭罗一般,大抵属于叶公好龙。我说的是我锻炼的记录,Fitbit(美国的一种智能穿戴设备)根据我每天的步数进行统计,然后翻算成马拉松、伦敦地铁或其他路线的距离,给我发个奖章。
普通人如何才能最便捷地感受到户外休闲的乐趣呢?答案就是融入自然。
我们戏称上班打工为推磨,盖因每日吭哧吭哧忙碌,如埋头推磨的笨驴是也。2013年,公司赶了个时髦,给我们免费发放Fitbit,用来丈量我们推磨时溜出的步数。我们浑然不觉其中的剥削和欺凌,尤其是我这样的万事积极分子,既是资本的驯服工具,又爱凑热闹,自然率先参加,各种个人和集体项目,哪个都少不了我。反正是免费,大家都一窝蜂地登记注册,屁颠颠地跑将、走将、跳将起来。
时间到了2017年4月23日,我的Fitbit纪录的行程是2500英里,完成了帝王斑蝶的壮丽大迁徙。我盯着Fitbit发来的奖章和帝王斑蝶的迁徙图,突然有些激动。我窝在美国东北,帝王斑蝶迁徙的目的地是西南的墨西哥,斜穿整个北美大陆,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过冬,这是怎样的壮举。熬过了新英格兰漫长苦寒的冬天,到了乍暖还寒的时候,想到自己居然一步一步走出冬天,走到了温暖的南方,脚步便多出了一份轻快。
2020年疫情骤起,我参加了韦尔斯利大学宋明炜教授组织的翻译项目,翻译哈佛大学丹穆若什教授的世界文学史系列《八十本书环游世界》。我总共翻译了5篇,从丹穆若什的祖籍波兰克拉科夫开始,到意大利的普里莫·莱维、古埃及的爱情诗歌、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的《新约全书》和波斯的法里德丁·阿塔尔的《百鸟朝凤》,直到当代印裔美籍作家拉希里的小说,坐在桌前,就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天上凡世、人间阴间都走了一遭。
然后,再看Fitbit,发现它一直忠心耿耿地记录着,到2021年4月18日时,我已经不知不觉地绕着地球完整地走了一圈。
我是懒人,又兼是超级晕车人士,眼看着万水千山却无从走遍。饶是如此,却也走过几个地方。每年暑假,大家协调了假期,凑齐了时间,出门逛游。翻看Fitbit记录,步数超高的日子,往往是在哪个城市漫长的街道上走啊走,或者是在哪座山的小路上爬啊爬,也或者是在蜿蜒的海岸线上荡啊荡。
城市是必须要步行穿过的:在一座城市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留下自己的脚印,就如同与这座城市有了肌肤之亲,那一份感情,就从此留下了印记。北京、上海、武汉,是几年一次的探亲访问,纽约、巴黎、伦敦、罗马、芝加哥、圣达菲,是每年夏天精打细算找出的旅游地。时光流逝,我們浑然不觉,Fitbit居然默默地记录下了流逝的时光和我们的足迹。
不知不觉,我已经万水千山走遍。
用Fitbit一晃将近十年,脚下踏过的步子绝对不止绕地球一圈。Fitbit头几版硬件很差,电池怎么也充不上电,于是弃Fitbit而用手机App,每天依然以万步为目标,却没有计入Fitbit的总数。
不知不觉的,人成了Fitbit的奴隶,锻炼不叫锻炼,干脆就叫凑步子、喂Fitbit。有多少个日子,快到半夜了,惊然发现Fitbit还差几百一千来步,于是赶紧上跑步机,学老太太小碎步快走,就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鼓捣出最多步数。有时候差的步数不算太多,就干脆在床头转起圈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绕着床头认认真真地捣着步数,正宗健身达人定然不齿矣。有时候辛苦走、跑、跳一趟,中途发现没带手环,那份失望,就像小时候费劲做了好人好事,老师却不知道,表扬好学生的时候居然忘了我的名字一样委屈、沮丧。
每年元旦前后,大家都纷纷新年立志。比起治愈癌症、世界和平、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锻炼就容易多了。更何况,公司每年还给一定的奖励,奖励有封顶,上半年丰厚,下半年就没有了,于是,我每年照例踊跃立志,看看我的Fitbit业绩,上半年一定是全优。
世界卫生组织对当下最流行的所有运动方式进行了全面分析后发现,最佳的运动方式就是——跳舞。
Fitbit(美国的一种智能穿戴设备)根据用户每天的步数进行统计,然后翻算成马拉松、地铁或其他路线的距离,给用户以相应的奖励。
说是奖励,其实不过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医疗保险公司本来给每一个员工和家属都发一小笔奖金,只要做个简单的检查就行。现在这笔钱不直接发了,而是要根据我们的锻炼成绩来一点一点发放。聪明有个性的员工不买这个帐,骂骂咧咧一阵,说是要保护隐私,拒绝参加。我这样又从众又贪图小利的自然主动投诚,每次吭哧吭哧锻炼的时候,我就能够看见银子哗啦哗啦地流将过来。每次攒够了分数就去亚马逊上换礼卡,每张25美元的礼卡,领起来都觉得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财源滚滚,相比之下,工资是无声无息地存入银行账号的,倒不如这张辛辛苦苦日夜辛劳挣来的礼卡扎实、暖心,就像小时候攒零钱,钢镚儿扔进钱罐里,叮当作响。
这笔钱的全额挣完了,你还可以继续挣分,但这些工分不能直接换钱了,只能买彩票。买彩票也行啊,我就老老实实地继续走、跑、跳,老老实实地不停买彩票。轮到开奖时,我得过现金,也得过实物,一次是一台单反相机,一次是一个iPad。今年的现金早就领完了,我在努力围攻一块苹果手表,这个季度的奖品有两块,我一个人就已经买进差不多两百张彩票了。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蝇头小利,是鼓励我们坚持下去给的小甜头,专门哄我们这些鼠目寸光、没见过大世面的低级财迷。真正的好处,自然是激励我们坚持运动,减肥健身。
声明一下,我不是带货,和Fitbit没有任何商业关系,当初还跟他们的技术支持部门发过脾气,然后罢用好几次,发誓再也不用它了。然而,挡不住免费或减价的诱惑,过一阵子必吃回头草。Fitbit扩张的时候,人事部门和猎头还不断地给我发邮件、打电话,希望我去那里工作。我一看,从西北斜穿波士顿,单程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我又不是帝王斑蝶,不能展翅飞去,绝对不行。
Fitbit在2021年初被谷歌收购,暗暗觉得有点遗憾,要是当初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是谷歌资深员工或退休员工,富可敌国,早已不稀罕靠着自己的双腿辛苦挣钱了。
然后又自我安慰:幸亏没有发财,我还可以在Fitbit的诱惑下继续走啊、跑啊、跳啊。屈从于一个工具固然好笑,我却借助它,保持了自己持续运动的良好习惯,算起来还是小有所得。
Fitbit和健身群,成了网络和元宇宙时代一种新的社区,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朋友们联络起来。
Fitbit是公司发的,最初加的朋友都是同事。用不了几天,就了解了不同人的舒适区域,去掉两头极端,健身疯子排除,“沙发土豆”排除,剩下和自己活跃程度接近的,就结伴走路或去健身房。公司想出各种花样,不时鼓励团体赛,我虽然不是运动健将,但大家都知道我持之以恒、成绩稳定,组团比赛时都喜欢拉上我。有一天我開电话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结果几个同事来来回回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在我面前转悠——他们需要我马上动起来,那天是本季度最后一天了。最后我只好一边开会一边来回踱步……结果好像还不错,那次我们小组中奖了,每人领回250块美元大钞。
有了微信以后,微信上有“微信运动”,我没有关闭,就和国内的家人朋友也连上了。戴上Fitbit、加入微信运动、参加健身群以后,才发现周围到处都是走路疯子、跑步狂魔。
先说跑步狂魔。朋友、同事、邻居、校友中,都有很多跑步狂魔。北大校友有个跑团叫“100871”,借用的是母校的邮政编码,霸气得很,别名“霸气妖”。有些人,不知哪天一根筋搭错,迷上跑步,而且不是随便跑跑,动不动就是马拉松、越野跑。别人到某个城市顶多打打卡,照照相,他们都要绕着名胜古迹“到此一跑”。
跑步机办公桌将工作场所的健康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可以让你在工作的同时进行锻炼。
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女侠于珈,平日里四处爬山远足,心血来潮了跑个马拉松都是稀松平常,高兴了和一帮朋友绕曼哈顿岛环跑一圈——是环跑,不是直穿,大约32英里,将近50公里……兴致来了,扔下丈夫女儿们,花了三个星期时间,独自一人穿行穆尔山径,100英里的越野赛还跑过两次……这些人大约另有统计工具,不屑于用Fitbit这样的小可,微信运动中看不到她的记录,也好,她不属于我们凡间人类,实在与我们不可同日而语。
我有自知之明,一开始就将目标定为每天1万步。后来知道这个“1万步”和菠菜含铁量一样,里面计算有误差,按照“黄金律”,其实六七千步才是最佳。但我走1万步感觉正好,也懒得调整。习惯以后,偶尔没有完成定量,就觉得内疚,之后尽量补回来,或者至少保证能够达到7500步——Fitbit里,1万步10分,7500步7分。
这1万步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跳一个小时的舞,顶多也就2000多步,绕着办公室或街区走一圈,也只有两三千步,1万步完成不了,最后还是要上跑步机,跑上半个小时才能凑足。
别以为这1万步了不起,在我的微信运动圈里,不过是及格水平。微信运动里有个功能,叫“占领朋友圈”。刚刚参加时,我还占领过朋友圈,过不了几天,朋友多了,就永远是别人在占领我的朋友圈。最近稳占我朋友圈的是妹妹的一个同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傻走,每天走3万多步,打开他的账号,他“已占领593位朋友的封面”。乖乖隆地咚,不仅走路多,朋友也多。
我姐姐比我有恒心,每天1万步已经连续坚持了104天。这还不算什么,她的朋友圈里有个真疯子,每天必走4万多步,大概得七八个小时,等于是全日制锻炼喂计步器了。
张鹿是我的书友,酷爱野跑,他们办着一个读书人App,口号就是“思想的高山向导”。他自己喜欢野跑,时不时跑一趟西山、妙峰山,都是我们从前读书时经常郊游的地方——所谓郊游,不过是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帮子男生女生嘻嘻哈哈地走走逛逛。张鹿可不这样,他刮风、下雨、下雪也去爬,而且经常是一个人,泥里、水里一滚一爬就是四五十公里,有时候还一天连着爬两圈,爬完了还乐呵呵地自鸣得意——非痴者,不解其中乐趣也。
世间各种鄙视链,种种差异,将人们分割开来,以致兄弟阋于墙,睦邻生嫌隙。锻炼步数即使有鄙视链,和种族、性别、国籍等不可救药的歧视比起来,也算是相对公平、较少争议的吧。在它面前,远隔重洋、在不同时区的家人、朋友、同学、同事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在不同的时间鸣枪出发,半严肃半玩笑地互相竞争、互相激励,在世事纷纭时依然保持着联系,我想,这也是各种运动计步器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了。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