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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凭几像”的图像来源与样式

2023-01-06敏,曾

齐鲁艺苑 2022年5期
关键词:杏坛道教弟子

刘 敏,曾 莉

(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对孔子图像的研究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总的来说宏观性研究比较多而专题性研究比较少。宏观性研究有山东大学邢千里的博士论文《中国历代孔子图像演变研究》,该文从早期文献入手,结合当时的文化环境、艺术面貌和考古实物,勾勒出中国历代孔子图像演变的脉络。其特点在于全面而非致力于某一孔子图像类型的研究,可以作为后人研究的起点。类似的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孔德平的硕士论文《历代孔子造像考察》,同样将历代孔子造像置于宏观背景中考察。郑岩在其著作《中国表情:文物所见古代中国人的风貌》一书中探讨了历代孔子的形象,篇幅不长却包罗万象,以时间为线索探讨了具有代表性的孔子造像,将孔子作为“个体”来观察其艺术形象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在文中也提及孔子的造像受到佛教以及文本的影响,但没有做深入讨论。专题性研究有:孔德平的《“孔子行教像”的图像来源与样式》,对孔子造像中流传最广的“孔子行教像”进行图像来源与样式分析,但是没有对图像发生演变的具体原因进行深入讨论;褚国娟的《妙高山孔子像佩饰考》从妙高山孔子配饰的特殊性出发,结合文献与礼教制度对这一造像的配饰进行考证,依据已有的材料提出了孔子像佩饰的可能形制和佩戴方法。

相较于佛教、道教造像的研究,孔子的造像研究显得比较薄弱。学术界对于孔子造像的研究整体来说,还是偏向于宏观的研究。本文着眼于现存实物图像作品,参以文献资料,试图研究“孔子凭几像”这一具体图像类别,对现存的“孔子凭几像”的不同图像样式进行分析,探讨其图像来源以及图像演变的原因。

一、“孔子凭几像”的三种图像样式

从现存的“孔子凭几像”来看,共分为三种图像样式:现存于曲阜的《孔子凭几像》和广西横县的《夫子杏坛图》属于一种图像样式,广西横县的《夫子杏坛图》的碑文中记载了其是由曲阜的《孔子凭几像》转印而来;杭州现存的《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赞》与藏于日本熊本县综合博物馆的《孔子及七十二弟子肖像》属于一种图式;《孔氏祖庭广记》和《阙里志》中的插图虽然在版本上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仍可见是属于一种图像样式。曲阜孔庙圣迹殿《孔子凭几像》与《孔氏祖庭广记》和《阙里志》中的插图《孔子凭几像》有较大的关联性。曲阜孔庙圣迹殿的《孔子凭几像》,全石高138厘米,宽69厘米,孔宗寿立于绍圣二年(1095),与刻本中的插图相比,人物造型有细微的差别,但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构图。曲阜及横县的石刻版《孔子凭几像》是十个弟子都围绕在孔子的侧面或后面,而在《孔氏祖庭广记》及《阙里志》的众多刻本中,只有七个弟子围绕在孔子的身边,另外三名弟子则立于孔子的面前,一名弟子正向孔子提问,相较于石刻版,刻本插图中的“孔子凭几像”布局更具叙事性,班宗华(Richard M. Barnhat)则认为这一布局设计是受到了宋代《孝经图》中开篇布局的影响[1](P74-P84)。依据传为李公麟的粉本所刻的《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赞》与其余的两种样式,在孔子本人的坐姿、呈现的角度以及凭几的样式等方面几乎一致。其最大的独特性在于,本图中的孔子独坐于画面右首,面对着一个一个排开去的众弟子 ,且将持“如意”的手从左手换右左手,并将“如意”竖立起来,使其更为突出。

从出现的时间来看这三种“孔子凭几像”,插图本与以杭州《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赞》为代表的图像样式均是以孔宗寿于1095年立于曲阜的《孔子凭几图》为参照所做的创新与演变。

表1 历代“孔子凭几像”造像目

二、“孔子凭几像”的图像来源分析

现在已知最早对“孔子凭几像”做出说明的是孔子四十六代孙孔宗翰,他于元丰八年(1085)所刻的《家谱》中对当时所盛行的四幅孔子像做了一个分类:

①今家庙所藏画像,衣燕居服,颜子从行者,世谓之“小影”,于圣像为最真;

②近世所传,乃以先圣执玉麈,据曲几而坐,或侍以十哲,而有持椶盖、捧玉磬者;

③或列以七十二子,而有操弓矢、披卷轴者;

④又有乘车十哲从行图。[2](P29)

本文所讨论的“孔子凭几像”就是以上所描述的第二种类型,从一个侧面我们可以知道在元丰八年之前“孔子凭几像”已经是一种广为流传的图式。从现存的图像资料来看,基本上符合孔宗翰的文字描述。虽然图像之间存在些许差别,但我们仍然可以归纳出这类图像的共性:孔子头戴莲花冠,宽衣博带,手持麈尾,倚靠凭几坐于一方形台座上。正是这些共性使得“孔子凭几像”极具佛教、道教特色——这种手持麈尾、倚靠凭几的图像组合在佛教造像中维摩诘造像中出现,也在道教造像中老君造像出现。“孔子凭几像”的图像究竟是来源于佛教还是来源于道教?本文通过对孔子服饰以及其他关键要素进行对比研究后,认为“老君像”是“孔子凭几像”的重要图像来源,详细论述如下。

1.莲花冠

尽管在佛教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以“莲花”命名之物,但是却没有“莲花冠”之称。相反在许多道教经典中却有许多对“莲花冠”的记载,且出现较早。如在《太清玉司左院秘要上法》记有“……老君戴金芙蓉冠,貌如婴儿始生之形”[3](P230)(古称莲花为芙蓉);《真诰》记有“又有一人,年甚少……建芙蓉冠,著朱衣,以白珠缀衣缝,带剑”[4](P36);《神仙服食经》记有“汉武帝闲居未央殿,有人乘白云车,驾白鹿,冠芙蓉冠”[5](P367);在《混元圣纪》中有老君赐尹喜“紫芙蓉冠”之说。我们可以认为“莲花冠”是我国传统的道教冠帽服饰。从图像方面而言,我们很少见到有维摩诘戴莲花冠的图像存在,从下表(见表2)的简单归纳可以看出,大体而言维摩诘或是将发盘成高髻,或是头戴碗形不规则小冠;相反在道教经典人物的老君造像中莲花冠几乎成为重要的标志和道具。

2.服饰

从现有的“孔子凭几像”来看,孔子都是着宽袍大袖的汉族服饰。其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都保留有外披大氅(形似菩萨的披帛),外披的大氅从双肩落下至上臂,这种外披的大氅原是五代宋初女性所流行的装扮,后来被道教所吸收,在南宋时成为三清像的标准样式。[6](P209)从整体的服饰上来看,我们仍可以发现“孔子凭几像”与老君像之间的联系。在清代精抄本《孔氏祖庭广记》中的插图与980年《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的卷首图中孔子和老君皆内着束腰带,外披大氅,身着宽袍大袖,非常相似。

3.三足凭几

三足凭几在我国魏晋南北朝开始出现[7](P40)。凭几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用具,北魏后期时作为维摩诘身份的道具进入佛教图像系统。据李凇教授考证,北朝末期开始,老君(或天尊)坐像就常配有三足凭几,以此作为区别于佛像的重要标准之一,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8](P297)凭几和麈尾共同构成了魏晋玄学清谈人物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也宣扬了一种隐逸的生活态度。尽管在维摩诘造像中也吸收了凭几图像,但是这种图像本身是从魏晋玄学中来,是带有道教因素的。

4.木剑

除了杭州所藏的《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赞》之外,其余的“孔子凭几像”都有十位弟子环绕在孔子的周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孔子的弟子身上配有木剑。在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记载道:“只如吴道子画仲由,便带木剑……殊不知木剑创于晋代……”[9](P21)在晋代,百官配剑,木剑作为朝臣的象征;但是仲由并非是朝臣而是孔子的弟子,其配木剑自然与朝臣的象征无关。木剑的另外一个重要含义是作为道教的重要法器,具有辟邪和镇宅的作用。在《孔子凭几像》中孔子的弟子配木剑的含义显然更加适合后者,在这个语境之下更增加了图像的道教意味。

综合以上证据来看,我们可以说“老君像”是“孔子凭几像”的重要图像来源。“孔子凭几像”从孔子的服饰、道具及气质上都体现出浓厚的道教造像意味,连南宋的欧阳守道在《上吴荆乞改塑先圣像公剳》中也称:“其作凭几宣之状,则如道流奉其师……”[10](P353)虽然“孔子凭几像”吸收了道教造像中老君像的许多图像因子,但是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特点。如:虽然在孔宗翰的《家谱》中记载了孔子的手持之物为“玉麈”,但是从现存的图像来看,孔子的手持之物并非是“玉麈”而是“如意”,这是与文本记载有所出入的地方。依照《孔氏祖庭广记》的流传程度来看,当时的人们不会不知道在“孔子凭几像”中,孔子的手持之物是“玉麈”而非“如意”。那么在孔子图像的制作中为何还要无一例外地将其换为“如意”?是否是为了作为老君像与孔子像的区分?这些问题还值得再去深入探讨。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现存的“孔子凭几像”呈现的几乎都是侧面坐姿,似乎有意突出与老君像一贯呈现正面坐姿的区别;用巫鸿先生的概念来讲,“老君像”多用的是“偶像模式”的图像,作为图像中心的老君像虽然存在于绘画体系之内,但是它的含义却依赖于画面之外的观众的参与。而“孔子凭几像”则是用的“情节模式”的图像,孔子及其弟子之间的互动已经体现了绘画的含义,画面之外的观众只是旁观者。[11](P361)

总而言之,“孔子凭几像”与“老君像”在服饰、道具以及气质上都有极大的相似之处,我们也可以推断“孔子凭几图”的制作至少是以“老君像”为底本,同时在儒道两种图像的交缠中保留了自身的独特性,而消解了一部分图像原有的宗教性。那么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孔子凭几像”为何要借鉴道教中的“老君像”?图像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纵观历代的孔子造像,在孔子的有生之年无论是文献还是图像都没有留给后人一个标准像。早期的孔子图像大多出现在画像石中,而且都是以概念化的方式出现在“孔子见老子”的题材中,孔子形象的辨别主要是依靠道具和人物之间的位置关系。有确切的证据显示在魏晋时期肖像式的孔子及其门徒的图像已经出现,由于佛教的出现,长期以来的用“神位”替代主要人物的观念受到挑战,在祭祀中也出现了孔子的塑像。从此,孔子图像的制作随着孔子地位的提升,不断地被参以宗教崇拜的图像因素。到了宋金时期,更是孔子图像发展的特殊时期,原因是宋、金、蒙三种政权都在试图争夺儒家的正统文化地位。而现存的孔子图像,除了汉代留下的画像石和漆画之外,目前所能看到的年代比较可信的孔子画像是在宋代。

在孔子像的制作过程中艺术家们从各自的时代要求和利益出发,投入了自己的艺术精神和人格理想,在参考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创新。从一定程度上说,孔子形象能够反映一个时代的兴趣和艺术家的精神。关于“孔子凭几像”为何借鉴“老君凭几像”在文献中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们仍可以依据图像的制作规则进行一些可行的推测。上文中提及现存的年代比较可信的孔子画像是在宋代,而“孔子凭几像”也是在宋代出现得较多。隋唐两代朝廷一直以道教作为国教,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两宋时期。将儒家经典中的重要人物孔子塑造为带有明显道教特征的图像,可能存在文人讨好统治者的倾向,利用统治者的喜好企图获得更多的信众支持。

三、“孔子凭几像”的变异

在查阅文献的过程中笔者发现有学者将“孔子凭几像”与“杏坛讲学图”关联的现象,有的认为“孔子凭几像”即是“杏坛小影像”[12],有的则认为《东家杂记》中的“孔子杏坛图”在风格上相似或许是同源[13]。二者虽提出了两种图像之间的稍许联系,但是均没有对此进行具体阐述。那么这两种图像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联系?

“杏坛”一词见于《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宋代孔传撰《东家杂记》中对于“杏坛”亦有记载:“先圣殿前有坛一所,即先圣教授堂之遗址也。……本朝乾兴间,传大父中宪监修祖庙,因增广……即以瓴甓为坛,环植以杏,鲁人因名曰杏坛。”[14](P28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杏坛作为特定地点的称呼不早于北宋初期。现存书籍插图中最早出现的孔子形象是在元朝至顺年间(1330—1333)刊行的建安椿庄书院刻本《事林广记》一书中。从出现的时间来看“孔子凭几像”出现的时间更早,有可能是“孔子杏坛图”的图像来源。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孔子杏坛图”与石刻版“孔子凭几像”在构图上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从呈现的角度来说,两种类型的图像均呈现出人物朝向画面左侧;其次,从人物的排列来看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孔子坐于图像的中心,十弟子叉手侍立在孔子的周围,两种类型的图像中都在孔子的左侧靠前的位置都安排了一个回望的弟子。两种图像之间存在的相似性不言而喻,或许“孔子杏坛图”就是以“孔子凭几像”为底本所做出的创新。将这两种图像系统结合在一起的一个典型是发现于广西横县的《夫子杏坛图》,此石碑刻于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通过碑文我们可以知道此碑是转印于孔宗寿立于曲阜的石碑,因此广西横县的《夫子杏坛图》在图像上与孔宗寿于绍圣二年的《孔子凭几图》石碑无异,但是在石碑的左上角却题刻的是“夫子杏坛图”。依据碑文的内容我们可以知道,何先觉知道自己所刻的是“孔子凭几像”,另一方面“杏坛讲学”的典故在南宋时已经相当流行,依据传统图解文本的思维,在“杏坛讲学图”中杏树必然会成为重要的表现对象,但是在横县的《夫子杏坛图》中并没有出现杏树。这些可以说明何先觉知道自己所刻原本是“孔子凭几图”而非“孔子杏坛图”。那么为什么何先觉在知道原刻本是“孔子凭几像”的情况下,仍将横县的碑命名为“夫子杏坛图”?目前尚没有在文献中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通过对比图像的造像目的,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其中的原因。在曲阜版的石碑上有这样一句话“行教已有石本,小影但摹传之,多虑久而讹,今亦刻坚珉□,愈久而不失真也”,说明孔宗寿立碑的目的是因为天下孔子的画像多有讹传,利用石头这种材质的恒久性来保存孔子的画像,使孔子的相貌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真。在横县的这块石碑上,没有直接说明立碑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记载了立碑人是当时的横州军州事何先觉,他将此碑立在宁浦郡学前。何先觉是政治人物,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他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响,在这类人心目中,孔子是至圣先师也是道德楷模,在学宫前立这样一块石碑是为了勉励当地的后人。这种形式一直保留到当代,我们今天的学校中依旧可以看见蔡元培、鲁迅等文化名人的图像,其作用和性质恰同于千年之前。在横县的这块碑上将其命名为“夫子杏坛图”,或许是想更加强调其儒家文化的重要性,以适应图像使用的语境。

碑刻上的图像与文字共同构成其含义,图像的形式虽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是由于造像人不同的目的,图像的内涵也在发生改变。这也告诉我们在读图的过程中不能忽视文字的重要性,图像的形式并不能自动反映出图像的内涵,我们需要与具体的社会背景相联系。

结论

本文意在研究“孔子凭几像”这一图像样式的来源,首先对现存的“孔子凭几像”进行分类和对比,以此来研究图像系统内的传承演变;其次,通过服饰、道具以及气质上的对比,发现其具有较多的道教图像因素,故“老君像”很可能是“孔子凭几像”的重要图像来源,儒教图像向作为国教的道教靠近的原因很可能是为了博得统治者的欢心;最后,针对文献中有混淆“孔子凭几像”与“孔子杏坛图”的现象,结合图像与文字,以及具体的社会背景,分析了两种图像同图而异名的情况。

(本文在撰写过程中得到了广西艺术学院造型艺术学院胡春涛教授的重要帮助,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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