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小说创作生态女性意识觉醒历程解读
2023-01-06徐健翔张建春
徐健翔,张建春
(红河学院国际语言文化学院,云南蒙自 661199)
一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被认为是继弗吉尼亚·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主义作家。她出生于伊朗,幼年时随父母迁居现称为津巴布韦的南罗德西亚,曾参加过共产党,有过两次婚姻,于1994年携幼子定居英国。她的作品主题涉及广泛,既有关于非洲种族矛盾的,也有美苏冷战关系及战争创伤的;既有涉及环境污染和科学危机的,也有涉及男女两性及青年暴力的。不过,国内多丽丝·莱辛研究者张建春在总结国内莱辛生态批评研究综述时认为,“生态智慧是贯穿莱辛整个创作生涯的一个重要主题,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涉及到生态主题”[1]。作为女性作家代表的莱辛,其作品大部分主人公都是女性,尤其是在《金色笔记》出版后,她更是被视为是继西蒙·波伏娃之后的女性主义代言人。然而在谈及她是否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时,她坚决反对被贴上这种标签,她认为女权主义者片面强调两性的矛盾对立,敌视和打击男性,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偏执的教条,因为女权主义者们不懂得“男性与女性是矛盾的对立与统一”,“双方应该互补整合”[2]3。由此可见,莱辛在其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生态女性意识不是简单地归结为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女性对男性坚决的反抗。为深入探讨多丽丝·莱辛的生态女性意识是如何觉醒的这个问题,本文选取她的三部作品《到十九号房间去》《屋顶丽人》和《裂缝》进行文本细读,认为莱辛在作品中展现了女性从缺乏自我到被男性的凝视再到两性和谐这样一个探索历程,她已突破了女性主义的观念教条,对两性关系有了更好的、更为合理的认识。
二
莱辛的短篇小说《到十九号房间去》创作于1962年,次年收录于短篇小说集《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之中。在故事里,多丽丝·莱辛以女性的视角和眼光描写了一位中产阶级的女性苏珊·罗林斯的人生故事。马修·罗林斯和苏珊在婚前各自拥有着自己不错的事业,丰厚的收入和各自的房子,为了不让对方各自有人格上臣服之感,于是共同买了一套房子结婚,成立了家庭。夫妇二人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和一对双胞胎。为了照顾家庭,妻子苏珊辞了工作在家照管孩子和打理家务,丈夫在外工作赚钱养家。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苏珊想要拥有自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来安放自己憔悴而疲惫的心灵,但这个时间和空间往往被孩子和丈夫随意僭越。只要在家里,苏珊一天到晚就想着照管孩子、打点家务这些琐事,常常也会痛苦的想到丈夫经常出轨,不断向她忏悔并得到她的谅解这件事情。尽管她有着貌似幸福的婚姻、有赚钱养家的丈夫和四个可爱的孩子,但她却感到没法在家里找到独立的空间和自我,于是在孩子们上学后她跟丈夫要了钱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租了一间名为“十九号”的房间。她每周到这个十九号房间三次,每次都独自在这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里她什么也不用做,不用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和职责,不用忙于各种家庭琐事,只是静静的坐着,让思绪自由飞翔,坐累了就站起来看看窗外。这里尽管很简陋,但她觉得在家里要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束缚感没有了,感觉又找回了自我,精神上轻松、惬意。然而,丈夫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怀疑她有了外遇,于是派了私人侦探打探到了这个十九号房间。自此,“自己的房间”不再属于自己,她感觉自我丢失了。在最后一次来到十九号房间时,苏珊打开煤气自杀了。
这里的“十九号房间”类似于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中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伍尔夫认为,女人想要写作就得有每年有五百英镑的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五百英镑的年收入表明一个女性在经济上有安全感,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表明女性可以有思想上的自由。然而《到十九号房间》里的女主人公苏珊在有了家庭和孩子以后既没了自己的经济收入来源也没了思想上的自由,自己的空间也一再被丈夫和孩子们随意入侵,为了找回自我,她毅然决然地用丈夫给的钱去租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但不幸的是连最后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空间的十九号房间也被丈夫窥视和监控了,她感觉崩溃了。可以看出,苏珊在由个体独立到家庭束缚再到找回自我的过程中,她的思想发生了改变,“在这个空间不断转换,个体去社会化的过程中,苏珊实现了自我意识的完全苏醒和女性主体性的成功建构”[3]101。苏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体现在话语上。在故事开头的叙述里苏珊完全处于失语的状态,直到她在外租了十九号房间以后她与他人的对话才逐渐多了起来,“由失语到公开发声的转变过程反映了苏珊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对男权社会所强加于女性的男权意识形态的反抗由内向外,由隐性到显性的进步过程”[3]102。她以死亡这种无言的抗争来捍卫自己的自我,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悲剧。在此处,我们可以看出多丽丝·莱辛批判了中产阶级家庭中男性中心主义思想对家庭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家庭女性逐渐丧失自我。在她看来,女性想要找到自我,不仅仅需要在经济上独立,还要有可以放飞自我的空间,更需要有自我独立的意识。正如有的批评者指出,“苏珊所遭受的精神危机就是来源于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男性对于女性的统治,既在物质上又在精神上。”[4]62此处的十九号房间与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中的房间遥相呼应,它作为一种物质的象征,表明了女性只有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和自由才能摆脱男性在经济上和思想上对她的束缚,也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独立。
莱辛的短篇小说《屋顶丽人》创作于1963年,正是西方掀起女性主义第二次运动浪潮之时。故事开头,三个不同年龄阶段的男人哈里(约50岁)、斯坦利(约30岁)和汤姆(约17岁)冒着烈日在屋顶干活,太阳晒得他们朝着烟囱投下的一小块阴影里躲避。望过一排排屋顶,他们看见了一个男人躺在椅子里看报纸,然后又看向他处,看见了这个穿着比基尼晒太阳的女人。这里可以看出,在楼顶晒太阳的人不仅仅只有这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还有其他人,然而他们的目光停留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从三个人的对话可以看出,在社会伦理层面,一个女人不适合几乎完全裸体躺在外面晒太阳。年龄居中,大约三十的斯坦利很生气的说她好像一丝不挂,年纪最长大约五十的哈里附和着,而年龄最小只有十七岁的汤姆什么也没有说却显得很兴奋。他们朝着女人吹口哨,但是女人没有理会他们,也不曾移动身体避开他们的目光。第二天,他们来工作又看到了那个女人正在晒太阳,斯坦利朝着女人吹口哨,但是女人的毫不在乎惹怒了他们,他们三人一起吹口哨,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斯坦利认为这个女人是个荡妇。贞女与荡妇是西方父权制文化下对女性的两种刻板形象,在西方漫长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下,不仅人与自然的关系被界定为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而且在两性关系上,男权对女性的压迫与人类对自然的压迫是同谋关系,因为女性和大自然都有着“繁育”的属性。因而,西方二分思维模式对女性的划分也是贞女与荡妇二分化的。此处斯坦利这种看法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哈里提醒斯坦利说,只要她结了婚,她老公准不允许她这样子的。斯坦利说,如果自己的老婆像这样躺着给别人看,他肯定会制止的。想到自己的老婆不可能在自家的屋顶上这样晒太阳,斯坦利心里好过多了,情绪好了许多。为什么斯坦利的新婚老婆不可能躺在屋顶晒太阳呢?作为社会底层的斯坦利不可能娶到可以晒太阳的有钱也有闲的中产阶级女人当老婆,或者因为她要忙于家务和生计而根本无暇晒太阳。一连几天,他们在干活的时候都要抽空去看这个晒太阳的女人,对着她吹口哨和喊叫。而女人一如既往的不理睬他们。年轻的汤姆因白天看见这个裸体女人,晚上做梦也想着她,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感情。终于有一天,在工作结束后,偷偷的跑到了这个女人所在这幢楼的屋顶,试图得到他所期望的温存。然而他却失望了,被这个女人的话深深刺痛,转身离开了。她的言行没有遵行男权社会的规约,表明“她既不是按照男性社会要求所规定的‘天使’,也不是男权社会所认为的‘妖妇’,她的漠视是女性的一种反抗,反抗男权社会中男人对女人的塑造与规范。她的漠视让这几个依然存有优越心里的男性彻底崩溃了......”[5]第二天,汤姆似乎从白日梦中醒了过来,看着变得阴沉沉的天气,想到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他似乎若有所悟。他悟到了什么呢?或许是阶级和等级上的鸿沟与差异,他们干活的那幢房子与女人晒太阳房子分属于不同的系统,那二十英尺的距离象征着英国社会的阶级差别。
《屋顶丽人》中,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女性象征着女性与自然物一样,成为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下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任意妄为的对象。男人们在观看女性身体时如同欣赏大自然一样肆无忌惮,“在‘凝视’中,观者是看的主体,也是权力的主体和欲望的主体,而被观者多是被看的对象,也是权力的对象。”[6]另一方面,被观看者话语的缺失也暗示了在男性中心主义社会里,女性如同自然物一样成为被观看的对象,因为在男权社会里,“‘被看’,就暗示着被支配,被观赏,被评价。长期的‘被看’对女性形成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这压力进而转化为一种‘规训’的力量,使其不仅甘于被看,而且还主动配合,积极参与,并将其内化为一种自我约束力......这一点往往通过文化和习俗的力量起作用。”[7]尽管如此,这个被观看的女性却表现出毫不妥协、无所畏惧的态度。她这种表现和态度超越了男权中心主义的社会规约,所以这激起了男性观看者的愤慨与愤怒。而观看者只是属于干苦力活的社会底层,这种男权中心主义的社会规约在底层社会有着更加强大的力量。在《屋顶丽人》中,莱辛从男性视角出发,以男性眼光来观看和凝视女性裸露的身体,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传统男权主义中心中把女性与自然物等同起来的批判,另一方面,莱辛刻画了一位具有独立女性意识、敢于跟男权社会抗争的独立女性形象。
《裂缝》是莱辛进入耄耋之年,即2007年出版的。小说以一个古罗马议员兼历史学家之口讲述了关于人类起源的寓言。在如圣经般神秘的口诉档案中,远古时代只有女性,她们是一群单性繁殖的母兽,定居在一座岛屿的海岸崖壁之间的洞穴里,由于所住洞穴旁边的岩石里有一道裂缝,她们自称“裂缝族”(Clefts),在这里过着慵懒、简单而快乐的日子;由于单性繁殖,她们生下的一般都是女婴,偶尔也会生下一些身上长了“管子”(男性生殖器)的后来被称为“喷射族”(Squirts,也就是最初的男人)的怪物;这些生下来的怪物都会被裂缝人放到悬崖下抛弃,然而却被老鹰带到了山谷里,被母鹿发现并给以了哺乳,长大后的他们成为一个新的族群“喷射族”。有一天,“裂缝族”人发现在她们所居住不远的地方住着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喷射族”人,她们的生活开始了改变。由于接触了“喷射族”人,她们再也不能单性繁殖了,而“喷射族”人也在猎杀动物和征服自然的狂欢中酿成了许多不可挽回的悲剧,当“喷射族”首领霍沙带领着一群野孩子炸毁“裂缝人”所居住的洞穴时,男性的残暴本性暴露无遗。然而,再强悍的霍沙也有失势的一天,当他虚弱不堪、面临其他人的挑战时才明白和理解恋人马罗娜的话,最终双方在不断地理解中达到了和解。就这样,人类的历史就在两性的对抗、谋杀、战争和走向融合中诞生了,而作为叙述者的历史学家也在探察和理解这个故事之后明白了自己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所在,也更加理解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
莱辛在《裂缝》里用寓言的形式颠覆了圣经和历史书记载的关于人类起源于男性的历史,因为“长期以来,男女一直对立,西方传统文化和社会也把女性放在‘他者’、第二的位置”[8]199,同时也揭示出了两性相处的奥秘——女人慵懒,保守,不喜欢外出,但有很强的家庭责任感,善于照顾孩子,照顾男人;男人天生好斗,爱探险,不喜欢被束缚,但也需要家庭的温暖和柔情,两性只有互相妥协,互相学习,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才有利于人类长足的发展;“不管男性女性谁先来到这个世界,两性关系的真谛是不把彼此认作‘他者’,和谐相处、关爱并善意包容对方的缺点才是共存之道。”[8]199
三
从《到十九号房间去》里不断寻找自我而遭受挫败,最终不惜以自杀的方式来捍卫自我意识的苏珊,到《屋顶丽人》被男性恣意凝视而冷漠傲慢、我行我素的丽人,再到《裂缝》里男性与女性从不断的争斗到最后的和谐,可以看出,多丽丝·莱辛生态女性意识并不是灵光一闪而得到的,她是随着阅历的不断增长,在不断地探索两性关系中逐渐深化的生态女性意识,她逐渐懂得了男女两性的相处之道。其作品,尤其是后期作品为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及男女相性如何相处提供了良好的范本。生态女性主义认为,自古希腊以来的主/客体二分法思维模式不仅导致了主体与客体的分离,更是造成了诸如精神与肉体、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自我与他者等一系列二元分离的思维的源头,更是导致性别压迫和生态危机的重要根源。“在西方文化中,女性被历史性地联系着低等级的自然如动物性、物质性和物理性,而男性则联系着心灵、理性、文化等更高等级的次序。自然被女性化,女性被自然化。”[9]诚然,生态女性主义关注的核心焦点之一是去除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与男权制中对女性的压迫进行类比,并认为这两种观点都体现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将女性所受的压迫同男性中心主义对立时,女性主义者们又陷入了另一个中心主义,即女性中心主义。生态女性主义倡导万物平等,认为“宇宙万物是没有等级制度的,无论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之间,或是自然界的各种形式之间都应该是平等的”[10],相较之女性主义者把女性与男性决然对立的观点,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有着更加合理、更加科学的看法。
在当今构建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景下,要实现全人类的而共同进步和所有物种的和谐发展,需要重新审视不平等的男女关系,女性不仅要在经济上独立,而且更要在精神上独立。然而女性的独立并不意味着女性的独自存在,只有男女两性和谐相处,女性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和找到真正的自我。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来看,莱辛的作品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对于男女关系的积极的探索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