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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真词意识流表达探析

2023-01-06汪琴兰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周邦彦意识流词作

汪琴兰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阳 550025)

周邦彦作为北宋后期著名词人,其词精巧华美、结构独特、境界浑厚、自成一家,受历代文人推崇备至,以至有“词家之冠”“词中老杜”等美誉,有“集大成”之号。周邦彦词在内容上仍以羁旅行役、思乡念亲为主,在题材上并没有过多超越前人之处。他之所以在词坛上享有较高荣誉是在于其词高超的艺术成就,其中又属词之章法结构贡献最大。

周邦彦之前的词作,章法结构明了简单、叙事井然单一,尤以柳永词最为代表。柳词尤善铺叙,其词铺叙遵循时间顺序,依托过去、现在、将来的单线结构模式,虽叙事完整,但平铺直叙也造成了其词词境全开、松散拖沓、缺乏波澜曲折的弊病。清真词则不然。夏敬观先生云:“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1]。 清真词精心结撰,在章法结构、炼字音律等方面追求词艺规范,“下字运意,皆有法度”[2]。清真词的章法结构尤其缜密而又复杂多变,变柳词之平铺直叙为曲叙,将多种叙述方式错综结合使用,时空结构上也体现出巨大的跳跃性与活跃性,呈现出百转千回、回环往复的特点。在跌宕起伏的章法结构中清真词又跨越时空的界限,呈现出西方“意识流”文学的鲜明特点。“意识流”是源自西方的现代概念,最初出于心理学范畴,但在不同领域内也可以是文学技巧,甚至作为文学体裁,后逐渐在哲学、文学、影视、绘画等艺术领域内广泛应用。就“意识流文学”言,屈光先生定义道:“意识流文学实际上是指以表现人的非逻辑性、非理性、超时空或无意识的精神活动为主要内容的文学。”[3]就中国古典诗词言,用该理论去反观诗词作品,可以发现中国古典诗词中意识流不但广泛存在,而且常常具有比较完备的意识流技巧。这一点可以在南宋词人周邦彦的词作中得到充分展示。清真词的意识流特点一方面体现在词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层面上,另一方面又体现在其词独特的多种叙述技巧上。周邦彦诸多词作都有意识流的表现,而意识流的广泛运用又进一步促成了其词之沉郁顿挫,深婉曲折、意蕴深厚。

1 人物心理活动的意识流

就意识流技巧言,众家指称并非完全一致,但普遍包括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等。清真词便体现了包括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时间变化等意识流的关键要素。其词所体现的意识流形式,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表达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方面饶有趣味,同时也使用自由联想的方式自然地展现词中主人公的思想动向,从而尽可能地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

1.1 直接独白

内心独白指在特定情况下以无声的方式讲述作品中人物的感觉、思想和情感,以较为独立的方式再现主人公的心理与思想过程,表现人物真实的、模糊的思维状态。多首清真词就以较为独立的书写方式完成了主人公的意识流动与情感抒写,针对不同词作中不同主人公的身份表达,周邦彦又常以直接或间接的内心独白来完成作品的创作。直接独白,即直接表达个人情感与思想,无需他人介入。清真词以婉约著称,但这并不妨碍其词亦有直接表白心志之作。试以《渔家傲》①为例:

几日轻阴寒测测。东风急处花成积。醉踏阳春怀故国。归未得。黄鹂久住浑相识。

赖有蛾眉能缓客。长歌屡劝金杯侧。歌罢月痕来照席。贪欢适。帘前重露成涓滴。

这首思乡曲的上下两阕之间联系紧密,一气呵成。下阕写蛾眉缓客、长歌杯饮的歌舞清欢,但全词主调却是上阕中难以释怀的思归念家,前后两者之间互为因果。中国传统诗词常常以“男子作闺音”以委婉、含蓄地表达文人的情感与心境,但周邦彦这首词在情感表达、思想内涵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升华与开拓:“首先,词作的抒情主体由泛化的闺中佳人一变而为男性的词人自身,实现了词作创作主体与抒情主体的对应同一。其次,词作的情感内涵获得了极大的拓展与深化,于类型化的花间尊前的吟唱中注入了自我的情感新质,表现了词人自身的人生失意及怀家愁绪。”[4]该词在主人公的选择与在情感的表达上,都实现了创作主体与抒情主体的合二为一,直接表露个人情感。将人生体验与恋情艳事紧密结合,摒弃传统男作女音的含蓄表达方式,抛弃以闺中佳人为抒情主人公。以词人创作主体为抒情主体,直接表白心志,抒发个人失意和思乡情怀。类似无他者介入的情感表达,直接而不拖沓,正是词人直面自我内心与自我情感的直接独白。

类似《渔家傲》之作是词人通篇以自我为抒情主体,整首词全以个人情感为中心,是词人本身内心的直接独白。除此外,词人也常在词作中以寥寥数语直陈心际,点名旨意。如《庆春宫》:“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三句词置于词末,词人将一己之真切感受、真情实感,大胆而透彻地说出,突显其情之“真”。在这里,词人将今日之愁苦烦恼,用回忆的的方式以昔日之欢乐作结,悲喜交加中更显当下之凄苦,低回含蓄,极具深厚韵味。此三句曾遭到张炎的批评,认为是淳厚变“浇风”的典型反面例证。[5]但后来王国维却给予此三句极高的评价,认为“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王国维论词强调主观抒情,有“一切景语皆情语”,认为词中的景语都是为主观抒情而设,故单纯情语之绝佳者在其看来并不多见,但周邦彦此三句词得此评价,可见一斑。

1.2 间接独白

间接独白,即借助他人或他物以表情达意,间接独白需要他者的介入,或是站在他者的角度进行联想或想象。相较于直接独白,间接独白更加委婉曲折,在情感的抒发上也更迂回,更能够增强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周邦彦作为古今词人之巨擘者,更是广泛运用间接独白的方式以藏情于词中,故其词意蕴深厚,细细咀嚼而常有余味。具有代表性的有《一落索》: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该词便鲜明地体现了这一创作手段。这首小令是一首代妓言情之作,作者精心刻画了一位妙龄乐妓,展现其独处时的郁闷愁情。而下阕“知音稀有”一句,为全词的抒情核心,词人此前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最终引出这一中心语。这是词人对歌妓知音稀少、难遇知音的遭遇深表同情所发出的感慨。但这又更像是一种愁情的隐匿与抒情主体的隐喻,在对乐妓深表同情的表面下更是寄予了词人自己知音之感的本质。这种借助他人以表自身情意的抒写方式在清真词中并不少见,词人因将自我情感以曲折迂回的方式传达出来,曲折深婉,耐人寻味。

《过秦楼》:“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词人以“空见说”三字领起,在表达对想见女子的思念时,词人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对对方的相思之情,而是通过想象出一位第三者,从他人口中“听说”有关所思女子的近况,鬓发斑白、容颜消瘦。以这种间接独白的方式逐渐凸显出自己的相思之情,其词含蓄、其情凄婉由可而见。清真词此种利用他者介入以表情达意的方式既加深了作品的情感厚度,又使其艺术手法之高超更进一筹。

1.3 自由联想

自由联想,是指主体不受任何条件限制地展开想象与联想的心理过程,从而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展现真实的人物形象。在自由联想下,人物的心理活动处于不休止的流动状态,人物内心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得到充分展现,从而在心理动态中推动事物发展、加深人物形象塑造、强化人物情感抒发。自由联想离不开创作主体丰富的知识阅历与才华积累,周邦彦“博涉百家之书”[6],清真词作为其思想情感的一大媒介,便展现了他个人渊博的学识才华以及作为词人大家的高超艺术成就。

中国古代词多有“男子作闺音”之作,清真词也不例外。如《忆旧游》: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忍鸣镳。

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

这本是一首相思怀人之作,词人在这里以传统“男子作闺音”视角,不受任何约束地、完全凭借个人想象,联想到所念女子此时的情况,把她探问消息、相思憔悴的种种刻画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极为细腻地勾勒出所念女子探问行踪的急切心理和因相思憔悴想见而不敢见的娇羞之态。在这里,作者与所思女子远隔两地,对其行为踪迹当是不得而知的,但词人充分发挥个人想象,联想闺中少妇的举止行为,展现了思妇真实的内心情感,使其形象更加鲜活。自由联想强调思维的流动性,它可以超越时间、地域的限制,任由创作主体与抒情主体思绪的自由发挥。从创作内容的真实性而言,这一段并非表现的是眼前实景,而是由己及彼,通过音书相问虚写,联想到女子的相思场景,展现出来的又是情与境的真实,故作为创作主体的词人在联想所思女子时,巧妙的将两地相思融为一境。全篇不着一“情”字却又处处凄婉悲凉,语语关情,浓情四溢,透出纸背。清真词便是在不受约束的自由联想中将读者牵引进一个“情”字中去,于不着痕迹间表露情感,精妙绝伦。

2 独特的意识流铺叙方式

意识流表现着意识的无意识活动不断流动与变化的状态,故而呈现出很大的不稳定性与不确定性,在此基础上又表现出相对真实的现实状态。清真词变柳永词的直叙为曲叙,并将插叙、倒叙等多种叙述方式错综结合,使其词呈现出极大的跳跃性与转折性。既体现在空间上的跳跃、时间上的流动,又表现出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跳跃组合,而在不确定与不稳定的极大转折中又展现出词人情感经历与所处环境的真实性,螺旋曲折又回味无穷。

2.1 空间跳跃的全方位叙述

自“意识流”概念产生,其在强调思维流动性的同时也强调了超时空性,即时间与空间的跳跃交错。意识流打破了线性的时间、空间概念,打破传统按先后或次序的时间与空间的结构模式,转而依靠人的意识活动与心理活动进行空间与时间的交错编织与营构。意识流下的空间,是非逻辑、非理性的,是人物感官的瞬间捕捉,是无意识的空间的自由转换,呈现出很大的跳跃性。清真词多篇作品都呈现出对所处环境多个空间的不定时捕捉,而众多无定的空间又组合成其词的全方位书写,力争展现一个真实而全面的图景,而这种全方位的展示在意识流的引导下又并非井然有序,而是呈现出杂乱无章的极大随意性。故其词的的全方位表现又往往由多个小场面、小视角或小层次拼凑而成,试以《侧犯》为例:

暮霞霁雨,小莲出水红妆靓。风定。看步袜江妃照明镜。飞萤度暗草,秉烛游花径。人静。携艳质、追凉就槐影。

金环皓腕,雪藕清泉莹。谁念省。满身香、犹是旧荀令。见说胡姬,酒垆寂静。烟锁漠漠,藻苔池井。

这首词空间跨越凌乱,意象复杂多样,从天空写及湖面、湖边、地面,旋即又转向湖边、湖面、地面的描写,这正是词人尽可能收囊目之所及之物的真实状态,是其无意识下的意识流动的文字展现。整首词由各个小视角拼凑而成,这些小视角又表现为空间地理位置上的转接变换与穿插融合,所构成的整体图象在凌乱中又显得完整统一,人景相映,湖天相接,乱而不乱。再如《浣溪沙》:

争挽桐花两鬓垂。小妆弄影照清池。出帘踏袜趁蜂儿。

跳脱添金双腕重,琵琶破拨四弦悲。夜寒谁肯剪春衣。

这首词描绘的是幼小女子的生活情貌,全词共六句,每句单独为一个生活场景:争挽桐花、清池照影、踏袜追蜂、跳脱觉重、苦练琵琶、拒裁春衣。全词由多个不同画面有机组合一起,构成了一幅真实细腻的生活图卷。这是词人表现生活能力的无意识展现,是其观察力的无意识的自然呈现,生动且富有灵趣。也正是因为这种无意识的驱使,词人将多个看似不连贯的小场面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有机统一的完整体。类似由多个小视角、小场面、小层次组合拼接而成完整整体的例子在清真词中还有很多。全方位的叙述使得词作的主题有所隐藏,给读者一种不知所云的错觉。但主题的隐藏恰恰又造成了读者解读之际的临界现象和多种可能,凸显出来的正是能够触发情思而又不受创作主体主观侵扰的客观景象的审美自足,正如《侧犯》是叙事还是忆旧、《浣溪沙》是写实还是抒情等,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词作的审美范围,带来多种解读与情感表达,进一步拓展了词作的意境创造、升华了词作的抒情功能。

2.2 时间跨越的情节化趋向

词作为一种抒情性极强的文体,在周邦彦那里则展现出一定的叙事性特征,并于叙事中表现出情节化趋向的特点。意识流造成空间极大跳跃的同时也打破了时间的顺序局限,它因过分注重人物的心理活动而在某种程度上导致外界事物与故事情节的缺乏。但清真词则较好地避开了这一弊端。其词在突破时空局限的基础上又坚持了意识流反映现实的功能,在看似思想混乱的表象下又使其词表现出故事化特点,呈现出较为完整的带有叙事性的情节化趋向。如《六么幺》:

快风收雨,亭馆清残燠。池光静横秋影,岸柳如新沐。闻道宜城酒美,昨日新醅熟。轻镳相逐。冲泥策马,来折东篱半开菊。

华堂花艳对列,一一惊郎目。歌韵巧共泉声,间杂琮琤玉。惆怅周郎已老,莫唱当时曲、幽欢难卜。明年谁健,更把茱萸再三嘱。

这是词人晚年时值重阳再过荆南时的歌筵之作,从起句交代天气,到听闻美酒新酿、邀友人共饮、把酒就菊花、华堂赏歌舞、旧曲勾往昔、感伤寄未来。整个描写过程顺接平畅,叙事节奏甚是分明,由当下写及往昔,又旋即转向对未来的期许,而时间上的大跨度并没有打乱整个叙事过程,井然有序,呈现出较强的情节化特征。再如《拜星月慢》(夜色催更)一词展现的便是寻访、相遇、好合、惊散、相思这样一个完整的感情历程,它的逐步展开就带来词的情节化效果。[7]唐圭璋先生说此词“昔时之乐与今时之衰,俱能加倍写足”[8],通过追思旧游,表达无限感伤,通过写昔时之乐与今日之衰,在强烈对比中以插叙、追叙的方式展现时间跨度下两种不同的生活情貌,步步紧逼,层次分明。这种由时间跨越所带来的叙事的完整与情节化的展现,使得清真词所囊括的故事内容进一步扩大,感情基调在往昔、当下、未来的多重转变与对比中也更显浓厚,但其词之思想主题也因此而更显迂回曲折,需细细咀嚼方耐人寻味。

2.3 时空结合的超时空动态展示

清真词除了单一地突破空间或时间的局限外,其高明之处更在于将时间与空间组合一起,并在词中同时打破两者之间的界限,使词在时间与空间的共同作用下展现出动态性特征。而跨时空的动态展示,既突破了时空界限,又扩大了词的规模与容量,增强了抒情效果。

北宋社会党争激烈,新旧两党之间的竞争此起彼伏,而周邦彦仕宦也正处于新旧党争之时,故其仕途进退也与新旧党交替上台紧密联系。周邦彦早期词并无政治色彩,但随着政治地位的变迁,被动卷入新旧党争的他在词作中也逐渐显现政治色彩,并在各类题材词中并入个人的身世之感与政治失意之悲。[9]尤其是中后期词作,因为仕途的不如意和不幸的人生遭遇,周邦彦中后期词往往表现出对当下遭际的无奈以及对往昔美好的追忆,同时又表达对未来迷惘无望的惆怅,故其词常常囊括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也正因对时间的敏感与感慨,在时间的大跨度中其词的章法结构也更显曲折迂回,常将顺叙、倒叙、插叙等叙述方式结合,呈现出各个思维空间有机统一的状态。同时,清真词在打破时间上平铺直叙的叙述方式的同时又不断跨越空间结构,将多种不同的空间平面与时间结合,具有很大的立体性动态美感。

此种时空结合的超时空动态展示在如《锁窗寒》《渔家傲》等诸多词作中多有表现。如《渔家傲》:

灰暖香融销永昼。蒲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栏干群雀斗。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

这首词本写女子春日闺情,但结构布局尤为精妙,词情随着错综往复的情节动荡变化,“于软媚中有气魄”[4]266。词境由灰暖香融的室内逐渐到藤秀雀斗的窗外,又一步步推向风吹柳亭的室外空间。下阕“沈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又从现实拉入回忆,以实带虚,在现实与追思的绾合中抒发自我情感。类似以时间与空间所展开的大开大阖的结构安排,正是清真词诸多作品的一大本领。陈世焜云:“词至美成开合动荡。包扫一切,读之如登太华之山,如掬西江之水,使人品概自高,尘垢尽涤。”[2]158所谓“包扫一切”除了题材内容的广泛性外,更包含类似时间与空间上的巨大囊括力,而这种囊括又寓于其词高超的章法结构与艺术手段中,故欣赏清真词有登山掬水之气魄。

3 意识流下的“沉郁顿挫”

清真词以其卓著的艺术成就历代以来就备受文士尤其是词论家们的推崇。周邦彦之所以享有“词中老杜”之美誉,就是因为其词具有杜甫诗般鲜明的“沉郁顿挫”之美学特征。清真词除了前文所述结构上的大开大阖所带来的沉郁顿挫之外,情感抒发上的沉郁顿挫也耐人寻味。其诸多词作在情感抒发上有一种前后不相连贯的特征,而这种不连贯实则是前后情感的转变、是情感抒发抑制所造成的抑扬顿挫之感,正如陈廷焯所云“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2]155,顿挫使清真词在情感上呈现出欲言又止、缠绵往复、纡徐低回的情致。

清真词在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与叙述方式的刻画上常常表现出意识流的特征,也正是因为人物心理与铺叙方式的意识流故其词情感的抒发也常显示出意识流的特点。一首词往往因为意识流动所造成的时间、空间的不稳定与不确定,其情感抒发也往往围绕某一种主题情感而衍生出多种情感的分支,如常将身世之感与仕途沦落之悲并入到各种题材作品中。这便是其情感意识流所带来的多种感情的抒发,这既为读者的解读带来了多种可能,同时又增加了词作的情感厚度,故其词愈显“浑厚”。

周邦彦于意识流抒情中又有所克制,收束有度,并不是一味地放任思维不定式的肆意游走,有意识的克制又进一步加强了其词之沉郁顿挫的思维美感。其词抒情往往呼之欲出,将出未出,缠绵迂回,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克制感与朦胧感。试以《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一首借柳条送别以抒发仕途沦落之叹的长调词,该词情景交融,夹叙夹议,有大气磅礴之势,极富跌宕顿挫之妙。此词因其结构细密、风格典雅而为人称道,词分三阙,上阙写离别时的场景,从最富离情的“柳”着手,继而写及隋堤、长亭等极富离别的意象,为全词的抒写奠定了较为悲凉的基调。中阙在上阕环境描写的基础上写送别时的情景,又将由分别带来的岁月感、不舍感蕴含其中,温婉含蓄。下阙写别后所引发的思念,所念当年“月榭携手”之人即为“天北”之人,词人进一步抒发了别后独自一人叹惋自伤的凄苦哀凉。就结构而言,虽由景及情再写情,但其中亦是情景交融、景中含情的,并由今及昔旋又回到现实的,结构上迂回百转、跌宕起伏。而整首词的感情是层层递进的,因离别而引发的悲愁也是不断深入的。在面临离别之悲时词人又通过回忆往事,在今昔对比中更显当下之孤独,引发更大的离别感。这首词的主题曾引起很大的争议,众说纷纭,但大都围绕送别为主。②但整首词在抒情方面的回环往复、沉郁顿挫是毋庸置疑的。对此,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有较为细腻的剖析:“美成词,极其感慨,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词末句词人正欲将心中郁积已久的情绪喷薄欲出时,却又以“泪暗滴”及时收尾、戛然而止。可见,于沉郁顿挫间清真词在抒情写怀时亦是有所克制、有所收敛的,并非一味地任由思维的无限扩散与情感的肆意传达。正如陈廷焯进一步指明:“‘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2]155”这也正是清真词于意识流抒情中有所约束、收束有度的沉郁顿挫的体现,故其词愈显浑厚、深远。

4 结 语

周邦彦作为集大成的北宋词人,其词具有很浓厚的文人气味,故为各家所推崇,在词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其词对南宋格律派产生了极大影响,姜夔、吴文英、史达祖、王沂孙等词人争相效仿,而清真词之艺术对辛弃疾等词人也具有较大的影响。清代词学大家戈载在其编撰的《宋七家词选序》云:“清真之词,其意淡远,其气浑厚,其音节又复清妍和雅,最为词家之正宗。[2]131”戈载认为清真词内容和艺术都具有极高的成就,故将其列为“七家之首”。在笔者看来,清真词之艺术在章法结构上更是技高一筹,其词丰富细腻的心理描写、亦虚亦幻的自由联想,以及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超时空动态描写等既为艺术之点睛之笔,同时又增强了词作的思想与情感厚度。而词中人物心理活动与叙述方式的意识流独特运用进而引起词作结构与抒情的沉郁顿挫更是别出心裁、耐人寻味。

注 释:

① 《渔家傲》原文引自孙虹校注、薛瑞生订补《清真集校注》第一五六页,中华书局出版社2002年出版。本论文所例举清真词均以该书为主,并兼以198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吴则虞先生校点的《清真集》为辅。特此说明,兹不赘述。

② 周邦彦这首《兰陵王·柳》因其卓越的艺术成就历来受到各大家的关注、讨论。就该词主题而言,更是众说纷纭。周济《宋四家词选》认为该词之主题为“客中送客”;胡云翼先生《宋词选》认为是“借送别来表达自己‘京华倦客’的抑郁心情;也有学者认为是行者之词;虽各执己见,仍无定论,但基本不离“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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