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梵语戏剧经典《结髻记》中的英勇味
2023-01-05焦振文
焦振文
(河北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1)
取材于被誉为“印度的灵魂”的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梵语戏剧《结髻记》是跋吒·那罗延创作的一部经典的六幕剧,该剧常常被后来的梵语诗学著作普遍当作古典梵语戏剧和诗歌艺术的典范加以称引。剧作家从规模宏大的印度“百科全书”式的古老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脱胎而出,巧妙的从般度与俱卢两族之间18 天的大决战切入,着力揭露难敌的荒淫暴戾与专横跋扈,歌颂怖军与黑公主不甘屈服、誓死斗争的复仇精神。全剧在结构紧凑,冲突激烈的过程中展开了正义与邪恶之间的殊死决斗,一改母体史诗原本的主味——平静味,从而具有一种风格刚健崇高、动人心魄的英勇味。对此,恭多迦在其《曲语生命论》中指出:“在《结髻记》中,所依据的原作《摩诃婆罗多》充满摒弃一切俗念的弃世思想。而剧作者抛弃原作结尾的平静味,代之以英勇味,充满惊奇,光彩熠熠,适合般度族故事。”[1]8
与中国一样,“味”在印度古典艺术体系中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命题,而且居于核心地位。在印度现存的最早文献《吠陀诗集》中,“味”(rasa)是被用作“汁”“水”和“奶”等意义的,后也被引申为“本质”或“精华”。“味”作为美学范畴,抑或说作为一种艺术批评原则,首见于古代印度美学家婆罗多的著名艺术理论名著《乐舞论》(《演剧论》。这是用梵语诗体写成的一部光辉的艺术美学经典)。
婆罗多在《乐舞论》中,将生理意义上的“味”移植为美学意义上的“情味”。他所说的“味”是指戏剧表演的感情效应,即观众在观剧时体验到的审美快感。按照婆罗多的规定,味共有8 种:艳情味、滑稽味、悲悯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怖味、厌恶味和奇异味。“味”产生于情,“情”在《乐舞论》中是指观众所能感受到的语言、形体和真情。可见,味与情密切相关,观众们所产生的味源自情,如果说情是叙事的方式,是舞台的表演,那么味就是叙事的效果。
这与中国古代文论家诸如钟嵘所提出的“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2]的“滋味说”,以及刘勰《文心雕龙》中所列举的“遗味”“余味”“精味”“义味”等美学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更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是印度七世纪时的檀丁或称伏巴坚所著的古代印度文学理论《诗镜》传入中国后影响很大,明代的陆时雍即据此撰《诗镜总论》,并用“味”评诗,如“诗之佳者,在声色臭味之俱备,庾(肩吾)、张(正见)是也。诗之妙者,在声色臭味之俱无,陶渊明是也。”这显然与《诗镜》中所论“充满情和味”“修饰得好的诗,能娱乐人们,将永存到劫尽”“甜蜜就是有味,在语言以及内容方面都有味存在,由于这(味),智者迷醉,好像蜜蜂由花蜜(而醉)”等观点不谋而合。优秀的作品如同花蜜,可使阅读者迷醉,在《结髻记》里也多有表现。比如序幕中“现在上演的这部剧作,犹如另外的一捧花朵,请你们品尝其中的花蜜,即使蜜汁不多又稀薄。”再比如第二幕:[1]35
夜间绽放的花朵,花蜜和露水,
混合,花蜜随同它们一起坠落,
在阳光下绽放的日莲,花瓣中
散发甜蜜香味,密蜂飞向它们。
再比如,剧本的末尾还有“评论赞赏作品优点的智者集会已经散去,诗人的语言清澈甜美,充满修辞和情味”的语言,同样具有这样的意思。然而,在《结髻记》这部经典梵语戏剧中带给我们更多的则是“英勇味”。“坚战代表公正、谦恭和仁义,而难敌则被塑造成贪婪、傲慢和残忍的形象。坚战五兄弟为了避免流血战争,作出最大让步,且获得黑天的支持。在历时18天的俱卢之战中,充分表现了坚战五兄弟以及黑天献身正义、勇敢战斗的英勇味。”[3]婆罗多说,英勇味以上等人为本源。它通过镇定、坚韧、谋略、素养、晓勇、能力、威武和威力等情由产生。它应该以坚强、勇敢、刚毅、牺牲和精明等情态表演。婆罗多还将英勇味分为布施英勇味、正义英勇味和战斗英勇味三类,即通过慷慨布施、献身正义和勇敢战斗显示的英勇味。剧本中的这种英勇味来源于充满惊奇、跌宕起伏的复仇情节,来源于坚忍不拔、匡扶正义的艺术形象,来源于恢弘悲壮、激荡人心的戏剧场面与英雄情味。
《结髻记》取材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以列国纷争时代的印度社会为背景,讲述了婆罗多族两大后裔俱卢族与般度族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斗争。俱卢族首领难敌作为邪恶的一方,屡次施用奸计迫害以坚战为首的般度族,尤其是通过设计掷骰子的骗局,诱使坚战输掉所有财产和王国,连同自己和4 个弟弟共有的妻子黑公主。更令般度族无法容忍的是难敌竟然揪住黑公主的头发,剥下她的衣服,在赌博大厅当众凌辱她。仇恨的怒火在般度族燃烧,他们发誓要报仇雪恨,历尽艰难,最终通过与难敌进行18 天决战,使得俱卢族几乎全军覆没。然而,世事难料,由于俱卢族仅存的3 员大将夜袭毫无防范的般度族大营,致使整个般度族几乎被斩尽杀绝,仅仅幸存了黑天和般度5 兄弟。面对两大家族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坚战心情沮丧,在众人劝说之下,登基为王。36 年后,坚战与4 个弟弟以及他们共有的妻子黑天公主一起登山升天。这样的结尾给以一种万事皆空的虚无感,特别类似于中国古代的神仙道话剧,胜利者与失败者皆无欢欣与悲哀可言,真的有一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和“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的苍凉。正如九世纪的印度学者兼诗人欢增在《韵光》中指出“在既有经典形貌,又有诗歌风采的《摩诃婆罗多》中,大牟尼(毗耶娑)安排苾湿尼族悲惨灭亡的结局,凄凉抑郁,表明他的这部作品的主要含义是离欲,其宗旨是以解脱为人生主要目的,以平静味为主味。”[1]9
《结髻记》改变了原著题材的这种平静味代之以英勇味。剧本以般度和俱卢族18 天大决战为背景,围绕怖军发誓为黑公主报仇雪恨这个主题展开情节。剧本中反复出现的难敌揪住黑公主的发髻,剥去衣服,在赌博大厅对其当众凌辱与怖军发誓要打断难敌的双腿,用沾满难敌鲜血的手亲自为黑公主挽起发髻的陈诉实质上也是在不断强化要以正义战胜邪恶的这一鲜明主题。
剧本集中批判了暴君难敌的荒淫残暴与专横跋扈。难敌一登场就显示出了他的残暴不仁与嗜杀成性。他说:“只要对怨敌造成杀害,无论由自己或靠别人,无论明暗,无论大小,都让人感到莫大喜悦。”当他听到般度族的激昂已被德罗纳和胜车杀死,“心中仿佛特别舒畅。”丝毫没有悲悯情怀。不仅如此,难敌还是一个猜忌心十分重的暴君,他仅凭自己的王后梦到了猫鼬就无端怀疑妻子与玛徳利的儿子私通,称自己被“这个淫妇欺骗”,而且心中咒骂她“这个邪恶女人的行为简直像妓女”。在难敌面前,女人只是他肆意践踏和欺凌的玩物,因此他还是一个荒淫的暴君。“这确实是旋风给我的恩惠,我不用费力劝说,往后就放弃了守戒,满足我的心愿……现在,我的心愿满足,可以随意游戏。”剧作家通过怖军之口,交代了难敌这个恶魔的结局:“他(难敌)已被我打倒在地,鲜血似油膏涂抹我身……大地之主啊,难敌现在只剩下你说的名字”“现在所有的敌人已被消灭,你(坚战)是国王,怖军和阿周那都活着”,而后,剧作者有不厌其烦地铺叙般度族获胜的庆祝,反复陈说黑公主被难敌羞辱的场景:
般度族五兄弟怒不可遏,
已杀死来自各地的国王们,
让他们后宫妇女头发披散,
黑公主被难降扯散的发髻,
犹如死神的朋友,俱卢族
灾星,现在终于已被挽起,
原国王们的杀戮从此停息,
祝愿刹帝利王族吉祥快乐![1]174
就在这种情节的巨大张力间让读者、观众共同享受正义战胜邪恶的喜悦,品尝到高贵与崇高的英勇味。
《结髻记》的英勇味还集中体现在怖军这一鲜明艺术形象的塑造方面。在这位般度族的怖军身上集中散发着坚韧刚毅、骁勇善战的英勇味。他一上场,就表现出了与邪恶一方——难敌势不两立:
火烧紫胶宫,给食物下毒,进入赌博厅,
剥夺我们的生命和财产,强行拽拉
只要我还活着,迟国之子们怎会安宁?”[1]12
他声称“从小就和俱卢族结下深仇大恨”,坚持即使坚战等人与难敌议和,他也决不屈服,“也要撕碎他,犹如撕碎妖连胸膛”。他指责坚战等弟兄:
在这世上,满腔愤怒消灭
敌人家族,你们感到羞愧,
在大庭广众被揪住你们的
妻子发髻,却不感到羞愧![1]20
怖军向黑公主发誓:
在上述干扰场景和干扰参数下,采用四相位等分分段多相位分段调制干扰,相位值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进行调制,与间歇采样重复转发干扰进行以下3组仿真对比实验,各实验进行100次蒙特卡洛仿真,各组MTD结果取蒙特卡洛仿真结果均值的最大值对应的距离和速度作为目标信息。
王后啊,我将挥动手臂,抡起
可怕的铁杵,打断难敌的双腿,
我要用这双被他的黏稠的鲜血
染红的手,重新挽起你的发髻。
剧作者不仅直接表现怖军的嫉恶如仇、英勇无畏、骁勇善战的精神品质,而且还通过其他人物的视角来侧面表现他的精神风貌,为此,剧作者设计了斫婆迦谎报军怖阵亡的噩耗这一情节。首先,借助斫婆迦之口,描绘了军怖的英勇善战:“难敌和怖军交战的铁杵发出可怕的碰撞声,大力罗摩赶来,战斗在他的前面持续很久……”而后,通过坚战之口,再次展示怖军的英勇:“弟弟啊,你效忠我这痴迷赌博的无耻之人,虽然臂力堪比千万头大象,甘愿充当奴仆”“他(怖军)诛灭空竹、钵迦、希丁波和斑驳,如同雷电劈杀骄傲盲目的摩揭陀国王这头疯象。”无疑,怖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以为名副其实的硬汉形象,他使得这部戏中的英勇味更加浓郁。
《结髻记》这出戏营造的氛围同样散发着英勇味。比如在第一幕,剧作者对幕后传来的喧嚣声的描写:“鼓声深沉,似曼陀山搅动,海水灌满山洞,每次撞击,似世界毁灭之时,雷云相互撞击如同黑公主愤怒的信使,毁灭俱卢族的飓风,如同我们的狮子吼回声,是谁擂起这战鼓?”再比如,第一幕结尾时,怖军对战场厮杀情境的想象:
大象相互撞击,身体破碎,
血肉、脂肪和脑髓形成泥沼,
士兵成立的战车陷入其中,
豺狼发出如同喇叭的嗥叫声,
成群结队吸吮流淌的鲜血,
那些无头的身躯手舞足蹈,
英勇善战的般度之子们擅长
在这样的战争大海中搏斗。
这苍凉悲壮的战场与我国唐代文学家李华笔下“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的古战场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在这种凄凉悲壮的战场上才凸显出以怖军为代表的俱卢族将士的骁勇善战,不畏强暴,继而使得读者抑或观众获得英勇味。
黄宝生先生在这部古老剧作的中文译本前言中谈到的“全剧风格刚健,充满激动人心的戏剧场面和英雄情味”实为精警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