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送别诗情感的模式化特征
2023-01-05张晓涵
张晓涵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送别诗,顾名思义,是以送别为主要事由,抒发对离人别客的依依不舍之情。古人极为看重送别,古代交通并不发达,一别难以相见,甚至阴阳两隔,因此送别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极大的意义。唐代送别尤为兴盛,如《唐景龙文馆记》记载:“学士等祖送城东,上令中官赐御馔,及蒲萄酒。”[1]788唐玄宗非常重视送别仪式,贺知章告老还乡之时,他亲自辞送,还写下了《送贺知章归四明》一诗,诗序中提到:“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2]345再有,《大唐新语》卷八《文章第十八》有云:“长寿中,有荥阳郑蜀宾,颇善五言,竟不闻达。老年方授江左一尉,亲朋饯别于上东门。”[3]可知,唐代的送别活动十分广泛,既有官方饯别,又有私人祖送。当时开放活跃的文化环境,富裕繁荣的经济基础,安定一统的政治格局,容易形成文人墨客漫游天下,干谒诸侯和沉浮显隐的生活方式,文人的行动轨迹往往是不拘一地的,于是送别诗创作成为时代风尚。
唐代的送别诗不管是从体制还是内容都趋于成熟,情感基调不同于魏晋之苍凉悲切而雄壮昂扬,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伐、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4]131孟浩然的送别诗往往寄托多元情思,别情引发诸多情感,迁客之忧、离群之感和别离之悲交叉混杂,形成从单一到复杂的情感流动;诗人擅长写景,通过景与情的互动关系,即情景交融、情景疏离和情景互证,表达深刻真挚的离别之情;想象力促进意识的流动,意识的流动将不同的时空片段剪接,组合在一起,过去的眷恋、如今的惆怅和未来的忧虑等多种情绪迁移动荡,带给读者丰富的情感体验。
一、从单一到复杂的情感流动
孟浩然的送别诗,情感内蕴是丰富复杂的,一般是以送别之情为起点,逐渐向外延伸,触动多种情思感怀,充满感染力和厚重感,顿时具备了隐约幽深之美,可言不得已之情,不可云之感。《唐才子传》有云:“古称祢衡不遇,赵壹无禄。观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5]67孟浩然终身不仕,“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身隐而心未隐的状态长期占据孟浩然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容易形成忧郁敏感的心绪,其笔下的诗作因而被赋予多维细腻的情感,这种情感的变异来自于作者的心理流,即受到现实情境的触发,进入到神思妙悟的境界。如陆机《文赋》有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6]864诗人拥有敏感的诗思,尤其是面临悲欢离合之事,由伤别激发的创作灵感冲击诗人的心灵,不断输出幽秘隐匿的情感,即无意识的深隐的情思,与惜别之情交融、缠绕,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得已”之情。《文学心理学》谈创作构思时也提到,作家的审美意象活动不受理性思维的控制,表现出无逻辑性和自动化的特点,如李渔《闲情偶寄》中有云:“作者神魂飞跃,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反神收魂。”[7]白居易云:“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8]通过送别事件的触发,建构广阔的情感空间,产生强烈的共鸣力量,形成从单一到复杂的情感流动。
孟浩然终身未仕,这已成为其一辈子不可解的心结,在他许多送别挚友高升赴任的诗歌中,确实交织着纷乱的情感,透露着伤痛失意,无奈而又无助,但也无法界定何种悲情触动诗人的心弦,孟浩然好隐而不遁隐,他试图用隐逸来疗愈无人赏识的失落,这是盛唐气象赋予诗人天然的昂扬奋发之力,完全不同于词人绵柔凝滞的“弱德”之力。如《永嘉上浦馆送张子容》颈联“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9]写送别挚友张子容“投荒海边”,即被贬至滨海不毛之地,远离中原故乡,仕途受挫,多种情感蕴藉其间。尾联“乡国万余里,失路一相悲。”[7]198由离别之情联想到失路之悲,故乡之思和前途未卜的忧虑,并以朴素之笔写就,消解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让艺术回归生活,贴近现实。《送张祥之房陵》里“君意在利往,知音期自投。”[9]284《送张参明经举兼向泾州觐省》中“四座推文举,中郎许仲宣。”[9]275《东京留别诸公》云“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10]作者赞扬友人才华洋溢,是国家栋梁之才,同时祝愿挚友前途光明,飞黄腾达,离别的伤情淡了许多,更加凸显的是孟浩然的倾羡之意和乐观精神,同时也反映了此时作者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处境。孟浩然将官场的失意,深微的情感和生命的信仰都汇聚到表达离情别绪的送别诗中,以此释放胸中郁闷,获得精神上的超脱,伤别与其他不可抗争的人生隐痛往往有共同的心理基础,容易引起作者内心多种情思的萌发。送别诗感时伤事的情感基调正是作者复杂心境疏通的媒介,借由友人远离故土,漂泊异乡寄托个人对友情、人生经历和自我命运的思考,送别诗题材的特点与作者的处境、情感类型和心理氛围有显著的相似性,因而送别诗成为诗人吐露私情、抒发隐曲的重要通道。
情感往往是内心世界的折射,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更加肯定主观和内在的作用,认为客观世界只是表象,内在的情感和意识才是人类最真实、最本质的反映,而且人类的意识、情志和思想是变动不居的,这与孟浩然送别诗情感从单一到复杂的动态变化相互印证,正如柏格森在《创造性的进化》一书中提到:
我们对自身的认识则是来自内部的,并且是深刻的……各种感觉情绪、意志和思想——我的存在就分成诸如此类的各种变化,它们不断以自身的色彩来影响我的存在。于是,我不断变化……我的精神状态沿着时间的道路向前发展,在这个进程中,它随着绵延的积累而不断增长,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11]
孟浩然的送别诗因送别事由、送别对象和送别心理的不同而生发多重情感,亦悲亦喜,悲则消沉失落,喜则积极乐观,或悲喜交加,诗中洋溢着不可捉摸之情,许多深隐的情思无意识地流露,寥寥数语照见内心独白。孟浩然在表达惜别之情的同时,随自己意识的流动,情绪向更加隐秘的地方探移,更加完整地刻画心理现实。人类于现实事件中生存,对事件的诗性表达是抒情的起点,正如唐代孟棨在他的《本事诗》中有言:“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8]1316依托于某一事件上的情感才是真情实感,感人至深,否则就只是无病呻吟,虚情假意。生离死别本就是人类无法避免的事,离别的伤感引发诗人焦虑的情绪,反映在诗歌当中,便形成复杂的情感体系。
二、情与景的互动关系
诗歌是作者情感意志的主体性表达,在创作过程中景物是抒情达意的重要媒介,情与景的互动关系成为历来文学批评的重要手段,诗人通常会借助景物描写来衬托或加深自我的情感,这是委婉抒情的一种方式。景物的类型一般分为两种,即描述性景物和渲染式景物,前者是作者述其所见,执笔复现,是一种感官刺激而非情感触动,可以说是景物在作者头脑中的镜像反射,情感的参与度很低,因此情与景的关系是疏离的。后者的渲染式景物则不知触景生情,还是移情入景,情与景主被动关系不明确,景随情迁,情随物转,情与景形成一种动态作用关系,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2]词脱胎于诗,诗歌也必然存在“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里的“有我之境”从本质上是通过描绘景物以输出内在情感,情与景交融互通,其笔下景物与别情融合度不同而产生不同效果,除以上两种情况,景与情还会形成一种独特的互证关系,即自然意象长期反复使用而成为文化的象征,借助原型的力量表达普泛的情感要素。因此,综上所述,孟浩然送别诗中的情景关系分情景疏离、情景交融和情景互证三种类型。
(一)情景疏离
情景疏离主要是指情与景的融合度不高,情与景具有相对独立性,甚至是不相关的,是作者对眼前景物的客观描绘,直接描摹,感情色彩淡薄。孟浩然送别诗中的写景佳句明显带有山水田园诗歌的笔力,带有谢体余韵,而往往工于写景的诗句,容易与情感脱离,导致诗歌缺乏浑然的韵致。有些诗中的景物描写往往服务于格律,表现出强烈的程式化痕迹,这与当时文坛流行的五律体制不无关系。
孟诗清远旷达,意境开阔,体现盛唐诗人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化悲为喜,冲淡离别之忧伤,但情感匮乏,不能直击心灵,空有震撼视觉的效果,无法获得感人至深的共情力量。孟浩然送别诗情与景的疏离很大程度上与五律章法有关,孟浩然是盛唐五律的积极践行者,《今体诗钞·序目》云:“盛唐人诗固无体不妙,而尤以五言律为最。此体中又当以王、孟为最,以禅家妙悟论诗者,正在此耳。”[13]2其中两联,前一联写景,后一联抒情,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提到:“诗有情有景,且以律诗浅言之:四句两联,必须情景互换,方不复杳;更要识景中情,情中景,二者循环相生,即变化无穷。”[14]他一方面提出律诗的创作原则,另一方面强调不能忽视情与景间水乳交融的关系。如《游江西留别富阳裴刘二少府》中“西上游江西,临流恨解携。千山叠成嶂,万水泻为溪。石浅流难溯,藤长险易跻。谁怜问津者,岁晏此中迷。”[15]中颔联“千山叠成嶂,万水泻为溪。”对仗工整,境界高远,以朴素的笔调勾勒了一幅重峦无尽、万川齐泻的壮阔画面,使人精神为之一振,但如此恢宏的远观之景,似乎只是目之所及,信笔拈来,无法充分彰显离别的沉重,反而首联与尾联结合得更加紧密,一个“恨”字和“迷”字直接抒情,将凝重的思绪娓娓道来。还有《送张子容进士赴举》:“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16]第三联“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也是讲究对仗偶合,读起来平仄相对,友人离去之后,我便在茂林歇息,静静地聆听风吹乔木的声音,这首诗写于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时期,当时他的情感状态是舒心惬意的,因而此联写景与诗歌整体的伤感基调关联性较弱,情与景是疏离的。
从诗歌内容方面,有些诗歌中情与景关系也不是很密切,只是起到场合铺垫的作用,如《送谢录事之越》中有云:“清旦江天迥,凉风西北吹。白云向吴会,征帆亦相随。想到耶溪日,应探禹穴奇。仙书倘相示,予在此山陲。”[16]342首联写景则交代送别时间,地点和天气,虽是景物描写,却有记叙功能,如同记叙文或小说中的背景陈列,与别情的融合度较小,起到铺陈点染的效果。再有《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岘山江岸曲,郢水郭门前。自古登临处,非今独黯然。亭楼明落照,井邑秀通川。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再飞鹏激水,一举鹤冲天。伫立三荆使,看君驷马旋。”[16]407首联虽是客观书写,不夹杂思想感情,但后一句道出地点的文化意蕴,自古以来便是登高望远、发愤抒怀的场所,顿时古意盎然,充满人文情怀。而第四联“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这是记录送别之地岘山的景象,微观描摹,涧边的绿竹生长于幽秘之地,林间的山风带着竹叶的清香徐徐吹拂,与不远处的丝竹管弦之声糅合,顿时升起寻幽探胜的兴趣,这里突出作者的高雅志趣,似乎与送别之悲关联不大。尾联则是以送别人员济济道旁,驷马盘旋的盛况突出送别场面的壮大,多少带有官方应制送别诗的意味。
关于送别诗的创作,《诗法家数》做过总结:“第一联叙题意趣;第二联合说人事,或叙别,或议论;第三联合说景,或带思慕之情,或说事;第四联合说何时再会,或嘱托,或期望。于中二联或倒乱并说亦可,但不可重复,须有次第。末句要有理警,意味渊永为佳。”[17]送别诗创作已经形成固定的模式,可见,唐代送别诗数量之大,质量上乘,且已经得到系统的研究,并得到当时文人的喜爱。南宋周弼在《三体唐诗》提到景语和情语的对偶问题,把景语和情语看做两个独立的个体,强调两者之间的组合方式,如“前虚后实”“前实后虚”“四实”“四虚”等,这就把情与景的关系割裂开了。明代杨良弼《作诗体要·变体》中批驳周弼:“夫诗止四体耶?然有大手笔者,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此一联既然矣,则彼一联又如何处置?千变万化,岂拘拘者哉?”[14]51指出情与景之间不仅是简单的虚实关系,景与情之间存在“应目会心”的审美感知过程。周弼过度关注情与景机械的排列组合,把情景关系格式化,难以达到“目亦同应,心亦俱全,应会感神,神超理得”[18]202的效果,大大降低了诗歌的艺术价值。孟浩然用律体写诗,风格上与前朝香软华艳的文风已然不同,形式上多有借鉴,开始注重格律、声调和对偶,作为一种新的诗体,主体创作经验不足,但总体上提升了律诗的格调,对当时律体创作起到引导和借鉴作用。
(二)情景交融
情景交融主要是指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形成通感关系,以视觉感官打通内心最深隐幽秘的地方,带有人类情感的景物描写,更加贴近心灵,抒情是目的,写景是手段,二者互相生发渗透,达到弥合无间的状态,正如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史》中提到:“盛唐人写诗,追求兴象玲珑,也就是追求情与景融为一体,达到了兴在象中,兴在象外。”[19]100孟浩然的送别诗,传达的是一种真挚凝重的惜别之情,他在《和张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有云:“物情多贵远,贤俊岂无今。”[10]145孟浩然追求的是纯真无功利的情感,这是他与众多名流成为忘形之交的原因。
孟浩然送别诗中借助景物传达离别之情和思念之深,是景生情,还是情生景,捉摸不定,别情经由景物的形象化表达,更能收到“语淡情深”的效果。作者在诗中常用“帆”的意象,塑造茫茫大海,孤帆远影的壮阔画面,“帆”象征了漂泊无依的生命状态,创造了伟大的孤独感,作者的豪情万丈显露无遗,但诗人的悲情也浩瀚无垠,滚滚不息。黑格尔《美学》中提到艺术想象:“艺术家须用从外在界吸收来的各种现象的图形,去把在他心里活动着和酝酿着的东西表现出来,他须知道怎样驾驭这些现象的图形,使它们服务于他的目的,它们也因而能把本身真实的东西吸收进去,并且完满地表现出来。”[20]359孟浩然通过“帆”和“海”的现象图形,深切感受到前途之虚妄,命运之无常,表现的是仕途的失意、孤寂的苍凉和无奈归隐的现实困境,展现的是深厚的心胸和灌注生气的情感,这种情感沉郁而又悲愤,雄阔而又激扬。如《送杜十四之江南》中“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10]326孟浩然擅长营造江边落日西沉,水面宽阔无垠,征帆悠然远去的阔大境界,仿佛冲淡了别离的愁绪,多了几分游侠豪气,此句直抒胸臆,表明此时诗人内心的煎熬与悲伤。送别场面极其宏阔,夕阳似落非沉,征帆悠然远去,就像友人孤身漂泊于世,孟浩然是借“征帆”表明人生失去方向感,命运难以掌握,是随波逐流,还是扬帆远航,都前途未卜,归期未定,这种生命的虚妄无常感加重离别的忧伤,使别情和离景的融合更加和谐。再如《送张舍人之江东》中“天清一雁远,海阔孤帆迟。白日行欲暮,沧波杳难期。”[15]529这两联刻画了一幅深秋夕阳斜照,孤雁南飞,海阔天高,孤帆迟迟不肯启航的送别场景,景物属于渲染式描写,渲染了凄凉悲壮的氛围,“孤帆迟”和“杳难期”体现了浓重的惜别和忧伤之意。还有《送吴悦游韶阳》中“去去日千里,茫茫天一隅。”[15]137仿佛诗人正站在江边矗立的高楼上极目远眺,思念挚友,一想到友人已离去多日,彼此相隔千里,悲伤之情顷刻盈胸,郁郁不解。以上几首诗中,景物描写属于渲染式,与情感融合度高,情与景丝毫没有边界感,读者很容易在景物描写中体察诗人的情感变化和情绪波动,情与景形成一种运动着的相互吸引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有云:“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互藏其宅。”[14]56此时,诗人的心理空间是非常活跃的,潜藏的审美经验、敏锐的审美直觉、强烈的审美需求一齐触发,创造出强大的情感张力,获得清晰的情感认知。
(三)情景互证
送别诗发展历史悠久,许多特定景物和场景已经成为送别的象征,成为特定的文化符号,弗雷泽在《金枝》中主张“交感”艺术,他站在人类文明的起点,探索各种文化现象的“原型”,即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并持久存在的、有独特意义的形象,通常与人的情感紧密联系,形成固定的表现形式,具有稳定而单一的内涵。《探索非理性的世界——原型批评的理论和方法》中提到:“人类与自然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交互感应的关系,人可以通过各种象征性的活动把自己的愿望,意志强行投射到自然中去。”[21]24孟浩然的送别诗中出现多种原型意象,如“春草”“歧路”“柳”“云”等,作者在刻画送别景物时,受送别文化的影响,经常使用“原型意象”,营造凄怆的离别氛围。因此,诗中的许多送别意象恰恰与作者的情感相互印证,特定的景和情之间形成一种约定性关系。如送别诗中常出现的“歧路”意象,古代祖道饯别的风习,造就歧路作别的行为模式,经过文化的积淀和定型,“歧路”成为一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具有深刻的情感内蕴,发展到唐代已经成为普遍的文化符号,成为文人送别的普遍共识。如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22]153骆宾王的“岐路分襟易,风云促膝难。”[23]还有储光羲的“握手别征驾,返悲岐路长。”[23]399,都表现出前路漫漫、不知归途的失落感,“歧路”是离别之路,也是前行之路,更是人生之路,诗人由当下的祖路之别而感慨万千,产生对生命的哲理性思考。孟浩然的许多诗歌也涉及到“歧路”,如《送丁大凤进士举》中“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24]257鼓励好友丁大凤抓住机遇,施展政治才华,成就一番事业,侧面表现出孟浩然对功业的热忱。还有《送张子容进士举》中“惆怅野中别,殷勤歧路言。”[9]274“惆怅”一词直抒胸臆,表明自己与挚友别离的悲酸苦楚,“殷勤”一词描写临行之时作者的殷殷嘱托和美好祝愿。除此之外,还有“柳”意象,“柳”是最典型的离别意象,早在汉代《三辅黄图》卷六《桥》有云:“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25]139当时人们于灞桥送别,并折柳以寄相思,于是灞桥折柳的习惯保留并延续下来,成为送别的一种行为模式。如孟浩然《早春润州送从弟还乡》中“乡园欲有赠,梅柳著先攀。”[9]287明显传达了赠柳送别之意。还有《高阳池送朱二》的“澄波澹澹芙蓉发,绿岸参参杨柳垂。”[9]114描写送别场景,江水悠悠,芙蓉花开,绿岸参参,杨柳低垂,以乐景写哀情,突出离愁的绵长凝重。作者在送别诗中有大量描写景物的诗句,有的是客观描绘,古淡雅致,还有的景物已经失去它自然的意义,成为文化的载体。因此,别情与离景已经形成一种互为征象的关系,使原本饱含感性色彩的景物具备事理性、符号性和象征性。
三、时间与空间的抽象建构
情绪的波动多来自丰富的想象力,离别之情经诗人的审美想象,心理空间延伸,对往昔的眷念,对当下的不舍,对未来的期许,思绪不受现实阻隔,跨越古往今来,人们的情感随着时间流动变幻无端,正如刘勰《文心雕龙》中有云:“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其思理之致乎!”[26]320送别这件事会让人陷入情绪的高潮,此时诗人的意识世界失去理性之平衡,进入到极度开放的感性空间,即抽象的、无意识的领域,如《中国古代文学心理学》主张“无意识中蓄积着为意识所失落的更为广大、更加浩瀚的信息元素,想想可以在这里得到更加充分的养料。”[27]81各种由送别生发的意象元素在无意识空间自由运动,直至达到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于是产生了新的艺术形式,即情感的超时空结合。孟浩然的送别诗包含许多时间上的过渡和空间上的转移,是作者于当下之景想象出来的时空序列,这主要来自送别双方的交情友谊和生活经历。从情感层面,正因为诗人与友人深厚的感情基础,所以才有珍贵的回忆和殷殷嘱托;从心理层面,诗人强烈的审美感知,对情感的准确把握,不断迸发出与送别对象有关的情绪记忆,时间和空间就不再是静止单一的,而是运动多元的,是诗人潜在意识的流动推动诗歌中静止时空的流动,使恋别的含义更加广泛。正如刘洁在《唐诗题材类论》中有云:“送别作为漫长人生的特殊瞬间,它连接着往昔与未来,人生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在离别之际会发生碰撞,会得到升华,含蕴着亲情、友情、爱情、乡情的送别诗,浓缩了人世间情爱的精华……”[17]9
孟浩然的送别诗中存在明显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线,地理位置随之转移,这是诗人在自由联想中截取的重要横切面,通过意识的串联、剪接和整合,构成时间线索,并以简洁的语言记录下来,抒发深厚的情感。如《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首句“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10]102回忆往昔诗人与王九常常登上黄鹤楼,俯瞰浩浩江涛,水天一色,渚洲遍布的壮丽景色,过去是我俩游览玩赏之地,如今却变成离别的起点,时过境迁之感加重离别的忧怨,中间四句写景,描绘送别之时鹦鹉洲的景色,“洲势逶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洲头。”[10]102“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10]102景物清新可爱,全无离别伤寂之感,以乐景写哀情,最后一句直抒胸臆,“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10]102这是送别过后,诗人嘱托友人前行途中莫忘采撷杜若,杜若花馥郁芬芳,久久不散,象征作者思念之绵长。这首诗分三个时间点记录鹦鹉洲的景象,不同时间点诗人的心理状态也不一样,从一开始的喜悦欢欣,到后来的离别感伤,虚拟的时空寄寓的是诗人的真情实感,其创造的心理空间越大,越容易稀释离别的忧伤。除此之外,孟浩然的《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少府》和《高阳池送朱二》两首也体现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时间模式,以及不同时间结点的空间变化,如“郡邑经樊邓,山河入嵩汝。”[28]348“朝乘汴河流,夕次谯县界。”[16]246“别后能相思,浮云在吴会。”[10]53都是诗人由当下的送别场景,联想到途中经过的地方,亦虚亦实,虚实相生,表达深深的牵挂和担忧,带给读者独特的审美体验。
西方的意识流认为,“人物的意识流程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而思维的秩序往往也是十分混乱的,因为睹物生情,有感而发,眼前任何一种能刺激五官的事物都有可能打断人物的思路,都有可能使人的思想发生变化并激发新的思绪与浮想,从而释放出一连串新的的印象与感触。”[29]161诗人在离别场景中察觉时间飞逝,青春短暂,过往的相伴和现在的分离形成鲜明对比,未来是否相聚又难以预料,这种对聚散离合的无助感上升到对命运的思考,这是唐人写诗的高妙之处,唐人送别诗的情感表达并不是单一乏味的,它让你在体验主体情感之外,捕捉更多模糊游离的东西,与人生经历取得隐秘的联系,以美妙的诗性艺术通往内心最柔软之处,于是就有了抚慰世俗灵魂的魔力。
孟浩然受汉魏风骨和齐梁诗风影响,追求一种“兴象”的美学风貌,殷璠《河岳英灵集》中说孟浩然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3]1045。他整体的诗歌格调是古意盎然,气象清远,施闰章在《蠖斋诗话》中说:“襄阳五言律、绝句,清空自在,淡然有余。”[30]21同时,他借鉴谢灵运山水诗创作技法,着意描绘自然景物,其送别诗中的景物描写自成一格。诗人借景抒情,以哀景写哀情,突出离群索居之感,尽显孤独远游的凄怆;诗人描写壮阔山川,似乎把浓浓的离愁抛入这茫茫大地,宏大的意境消解心中的不快。他虽然擅长古体创作,但受到文坛趣尚的感召,积极创作近体诗,形成“以古行律”的文体风格,他的送别诗情感真挚,由别情引发的诸多情感,是作者于送别之时的真实流露,同时也展现了极具张力的心理结构,使离愁在意识的超时空流动中更加深沉,展现了盛唐背景下失意文人的情感态度和文化心理,其古淡的诗风、清新旷远的笔调、对新体诗的实践,成为当时送别诗创作的典范,对后世送别诗的创作具有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