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的诸葛亮论
2023-01-05刘治立
刘治立
(陇东学院 历史与地理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陈亮(1143—1194)志存高远,“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1]12929,坚持抗金统一,在十九岁时仔细考察刘秀、刘备、曹操、孙权、韩信、马援、诸葛亮、李靖等十九位历史人物的“伯王大略、兵机利害”,撰写《酌古论》二十篇(其中诸葛亮论分为上、下两篇),分析和批评两汉以降的众多典型战例,作为抗金斗争的借鉴。《陈亮集》所收文章的篇目中,多次出现诸葛亮的名字,如《子房贾生孔明魏征何以学异端》《三国纪年·诸葛亮》《三国纪年·诸葛亮附录》《酌古论·诸葛孔明上》《酌古论·诸葛孔明下》等,而在其他文章中也多次兼论诸葛亮。分析陈亮的诸葛亮论及其发论的原因,既能够认识陈亮史论的特点,也有助于深入探索宋代学者的诸葛亮论。
一、对诸葛亮的评价
(一)酌论诸葛亮的功业
陈亮根据《三国志》及裴松之注的材料,论述了诸葛亮的游学、出仕及生平功业。
第一,分析诸葛亮的学识。诸葛亮游学与众不同,在和崔州平、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等的交游中,慷慨谈论天下大势,在学业上其友人务求精熟,而诸葛亮却注重观其大略,表现非凡的政治见识,“孔明苟全于乱世,不求闻达,三顾后起,而惓惓汉事,每以天人之际为难知。管乐功利之学,盖未能造此室也。天资之高,目力之异,卓然有会于胸中,必有因而发也。”[2]133陈亮肯定了诸葛亮的卓荦天资和高远目力,认为这是他取得成就的基础。陈亮还介绍了诸葛亮、刘备尊敬许靖、郑玄的事迹,既反映了学识渊源,也表现了他们尊师好学的品质,吕祖谦说:“武侯赞拈出许靖、康成事,尤有补于世教”[2]150。
第二,追溯诸葛亮事业的起点。淳熙年间,陈亮上书宋孝宗,建议经营荆襄以图恢复中原。其论荆襄地区之形势曰:“(荆襄之地)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为进取之机。今诚能开垦其地,洗濯其人,以发洩其气而用之,使足以接关洛之气,则可以争衡于中国矣。”[2]8这种认识既有亲自到金陵等地考察的结果,也有得益于诸葛亮《隆中对》的启发。《隆中对》中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诸葛亮就是以此为据点团结荆襄之士逐渐成就事业,陈亮提出要经营荆襄作为抗金的根据地,这种深刻的分析,既有来自《隆中对》的启发,也有自己壮游金陵、京口等地的体悟,“诸葛亮由此起辅先主,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而汉氏赖以复存于蜀”[2]7。陈亮认为这是诸葛亮政治生涯的起点。
第三,概括诸葛亮入蜀后的军事业绩。诸葛亮入蜀后,特别是在刘备去世后,南下渡泸深入不毛,解决后顾之忧,而后挥师北伐,“南收孟获,七纵七擒;西攻祁山,三郡响应。一战而枭王双,再出而走郭淮。兵退木门,张郃追之,交锋而毙;师次渭南,司马懿拒之,卒不敢决战。其阵堂堂,其旗正正。”[2]81这段叙述将诸葛亮南征和北伐的主要军功勾勒出来,肯定了诸葛亮的历史贡献。
第四,论述诸葛亮的政绩。“诸葛亮以大公之道一整纲纪,明白洞达,民用其情。方连岁出征,而平世之文未遑具举,是以条章多缺,非独注记之失也。论者称其兵出之日,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死生成败,要何足论!”[2]137陈亮认为诸葛亮整顿纲纪,深得民心老百姓对于频繁的战事泰然处之,说明很信任和拥护这个政权。
(二)分析诸葛亮的谋略
陈亮平生喜好谈兵,善于从实际战事中概括出军事观念。他认为用兵作战有奇正之分,“兵有正有奇,善审敌者,然后识正奇之用,敌坚则用正,敌脆则用奇。正以挫之,奇以掩之,均胜之道也。”[2]81奇正是中国古代军事学中的重要命题,《孙子兵法·势篇》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3]68一般来讲,以变化莫测的作战手段实施出其不意的攻击的部队就是奇兵,而采用正常作战方法开展军事行动的军队则是正兵。在陈亮看来,对待强敌,就要以正兵来对抗,而对待脆敌则以奇兵一击获胜。诸葛亮面对的是强敌,因此平生临战求稳。奇兵见效快,而正兵的效果则缓慢,诸葛亮用正兵是基于特定的条件,“奇兵之效捷,正兵之效迂。孔明非不欲用奇也,而时之难,敌之坚,势有所不可者。彼郭淮、司马懿之徒,未尝无诈谋也,使吾以奇兵乘之,彼亦将设诈以覆我矣。故孔明特挫之以正兵,欲收功于数年之后,而不幸早丧。论者见其功之不成,遂以为不用奇之罪。是所谓不能尽人之词而欲断其曲直也。悲夫!”[2]82诸葛亮在北伐中往往以正兵发动正面的进攻,是打算收取长远的功效,而早逝使其目标无法实现。
王夫之对用兵的奇和正有专门的论述:“奇者,举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将帅,不以议论为谋略,不以文法责进止。峙刍粮,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习击刺,严营阵,堂堂正正以临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争。诚有余也,而后临机而决,间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将帅应变之权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4]81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所说的奇正,与陈亮的观点大致相同,但对于诸葛亮用奇还是用正,则有着相反的理解。王夫之认为诸葛亮在多年的北伐中“仅恃一奇以求必得”,欲求速效,执一可以求必可。但是“谋天下之大,而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5]660-661陈亮则认为,诸葛亮的行军布阵注重用正,以正兵挫敌,欲收功于数年之后。这与《李卫公问对》中所称赞的“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也,正兵而已矣”[6]1,是完全一致的。
(三)驳议“妄儒”的异说
历代学者对于诸葛亮的评价,赞誉之声不断,讥评之语也时有出现,陈亮将这些讥评称作是“异说”,“孔明,伊周之徒也,而论者多异说”。这些“异说”包括诸葛亮“仅为霸者之臣”“制戎为长,奇谋为短”“非仲达敌”“为其实而不能为其文”等。陈亮根据历史事实对其逐一进行驳斥。
第一,仅为霸者之臣。对于这种认识,陈亮说,诸葛亮治蜀,推行的是王者之治帝者之政,“厉精治蜀,风化肃然。‘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帝者之政也。‘以佚道使人,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怨杀者’,王者之事也。”[2]72这些措施都落实得很好,其风范和成就都堪比伊尹、周公。有人将其定位为霸者之臣,显然是降低了诸葛亮的历史地位。
第二,制戎为长,奇谋为短。《三国志·诸葛亮传》论赞提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后来许多人顺着这种观点亦步亦趋,出现了一些类似的说法。陈亮很不赞成,他认为“成天下之大功者,有天下之深谋也者。”[2]73纵观历史,一个人的功业与其谋略有着密切的联系,“有一定之略,然后有一定之功。略者不可以仓促制,而功者不可以侥幸成也。”[2]749-750谋略是成就功业的前提条件,诸葛亮取得的功业与他的政治、军事谋略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八阵列于前,四头八尾,触处为首。进无速奔,退无遽走;突兵不能触其膺,奇兵不能缭其背;伏兵不能伤其胁,追兵不能袭其后;谍间无所窥,诈谋无所用;当之则破,触之则靡”[2]70。诸葛亮以八阵灵活制敌,在军事行动中运筹决策,使突兵、奇兵、伏兵、追兵都无可奈何,敌方的诈谋和间谍活动也不能将其撼动,“攻城略地,谁能御之”[2]71,这些都反映出诸葛亮卓越的奇谋。《出师表》中自白,“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讬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7]920这段论述充分展示了诸葛亮的深谋远虑。陈亮提出,“其深谋远虑,必使天下定于一而后已。虽未一之,其志愿岂一日忘之哉?”[2]73-74这段话虽然是评论吕蒙而言,用在识大略和明白洞达的诸葛亮身上也是完全适合的。
第三,非仲达敌。有人认为诸葛亮不足为司马懿的对手,陈亮认为,这是受到司马懿“妄为大言以谲其下”的误导,而不能觉察历史的真相。司马懿在与诸葛亮对垒的过程中评论对手的话如“吾倍道疲劳,此晓兵者之所贪也。亮不敢据渭水,此易与耳”;“亮若勇者,当出武功依山而阵。若西上五丈原,诸军无事矣”;“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都是窥探了诸葛亮的动机和行动后,煽动士气的谲诈之言,“以妄表其怯,以示吾之能料,且以少安其三军之心也。”陈亮认为,“善观人之真情者,不于敌存之时,而于敌亡之后”。对于司马懿妄论诸葛亮的可信性,要看诸葛亮死后是怎样说的,“孔明之存也,仲达之言则然。及其殁也,仲达按行其营垒,敛衽而叹曰:‘天下奇才也!’彼见其规矩法度,出于其所不能为,恍然自失,不觉其言之发也。”从这样的表露中可以“观其真情矣”[2]73。许多人在议论诸葛亮的能力时,忽略了司马懿的真情表露,却盲目地相信其鼓舞士气的谲诈之言,自觉自愿地接受司马懿的蒙蔽。诸葛亮曾经以“步卒十余万,西行千里,行行然求与之战”,表现出超凡的智慧和勇气,而司马懿“以劲骑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种种事实表明,司马懿“岂孔明敌哉”[2]71。
第四,为其实而不能为其文。有人将诸葛亮的治蜀活动割裂开来,认为诸葛亮忽略了文教的发展。陈亮反驳说,诸葛亮的治蜀,是“王者之治”,即王道之治。“治者,实也;礼乐者,文也。焉有为其实而不能为其文者乎?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辞逊者,天下未之有,吾固知其必能兴礼乐也。”[2]72政治是实体,礼乐是政治的文饰,两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正如同能够慷慨捐献价值千金的玉璧的人必定很谦逊一样,诸葛亮既然有王者之治,在其理政中就会有与相应的文化建设(礼乐)。
上述偏见出现的根源在于人们长期囿于以成败论英雄。陈亮对以成败论英雄的倾向予以批驳,“天下之事,未可以成败而定论矣”[2]58,进而认为种种谬说“无异于儿童之见”[2]72。他备论诸葛亮之能,意在“使世以成败论人物者其少戒也”[2]73。
(四)推断诸葛亮的志意
虽然千载以来人们对诸葛亮的赞誉声不断,但误解也很深,正是因为“未有能谅其情者”[2]73。陈亮对诸葛亮予以同情和理解,而对千年间“未有能谅其心者”感到很不满意,认为诸葛亮这样的英雄之士,不可以常理来看,“英雄之士,能为智者之所不能为。则其未及为,盖不可以常理论矣。”虽然功不酬志,还是要从其政治抱负中梳理其志意。陈亮说:“吾独谓其能为而能不为”。如果假以时日,诸葛亮一定能够完成北伐和统一天下的大业。一旦实现统一,就会推行德治,“偃武修文,彰善瘅恶,崇教化,移风俗。数年之间,天下略治。然后兴典礼,修正乐,斯民复见太平之盛矣。”虽然壮志未酬,但其英雄气概还是值得尊敬的。
二、陈亮的诸葛亮论的方法
(一)比较的方法
比较研究方法,就是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事物或对象加以对比分析,以找出其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陈亮不是孤立地讨论历史人物,而是在比较中分析,在分析中比较,将诸葛亮与前代的尊崇者乐毅、当世对手司马懿、后世的仰慕者李靖进行比较,通过比较来判定诸葛亮的功业,分析其苦心孤诣。
第一,与管仲乐毅比较。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只是出山前的谦称,“孔明之智德固在管萧之上,惟因其时自比管乐,故寿亦以管乐云尔……孔明之自比管乐,盖其谦逊之态度”[8]7-8。西晋张辅作《乐毅诸葛孔明之优劣》,认为诸葛亮“声烈震于遐迩也,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与乐毅为伍哉。”[9]2063陈亮熟读《李卫公问对》,对于书中唐太宗所说的“儒者多言管仲霸臣而已,殊不知兵法乃本于王制也。诸葛亮王佐之才,自比管仲、乐毅,以此知管仲亦王佐也”[6]14,自然是熟悉的,唐太宗以诸葛亮的自拟来强调管仲的王佐之臣位置,反之,也可以管仲的王佐之臣来证明诸葛亮并非霸者之臣。当然,陈亮认为诸葛亮的智慧和才能还要在管仲和萧何之上。
第二,与司马懿比较。通过与司马懿的比较来突显诸葛亮的卓荦政治智慧、军事谋略和高尚品格。从品格和行事风格上看,“仲达以奸,孔明以忠;仲达以私,孔明以公;仲达以诈,孔明以信”[2]70。司马懿谲诈,是个智者,其特点是“谲诈无方,术略横出”,而诸葛亮则是一位仗义履正的英雄,其特点是“去诡诈而示之以大义,置术略而临之以正兵”。在陈亮看来,真正的英雄之士,除了具备过人的智慧外、博洽世务、洞达事态之发展而处事明敏外,还要具备仁智勇的内在道德[10]337。司马懿没有这种道德,而诸葛亮具备这种内在的道德。
由于品格和行为方式的不同,两者不在一个台阶,“英雄之士,能为智者之所不能为”。从谋略看,虽然司马懿“出奇制胜,变化如神,天下莫不惮之”,他自己也颇为自负,“以所能要其君,压其同列,而夸其国人”。但军事才能与诸葛亮相比,还是略逊一筹,面对蜀汉军队只能以“待其弊”为借口“敛重兵而自守”。在与诸葛亮的对抗中,司马懿的策略“不过日夕望其死,而无他术也”。通过这些比较,陈亮总结说:“吾独谓其能为而能不为,将以乖仲达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也。”[2]71司马懿的孙子晋武帝司马炎曾感慨说,多么希望有诸葛亮这样的人来帮助治理天下。陈亮引用这一事例来说明诸葛亮的伟大,“盖晋武帝称:‘安得诸葛亮者而与之共治’,正是九原可作,盍亦思所以用之。”[2]157“九原可作”意思是设想死者再生,连司马懿的后人都仰慕诸葛亮,可见诸葛亮的具有非凡的能力和人格魅力。
第三,与李靖比较。在后人的心目中,李靖和诸葛亮都是军事才能过人,功大而主不疑,堪称帝王师,甚至神奇得近乎妖。《旧唐书·李靖传》称赞李靖“临戎出师,凛然威断。位重能避,功成益谦”,“功定华夷,志怀忠义”[11]2493。《新唐书·李靖传》说:“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智而已。”[12]3824陈亮认为,诸葛亮的用兵策略和取得的成就,与李靖有许多可比性,“吾尝谓诸葛孔明所用之兵无非正,靖所用之兵无非奇。其亦以所遇之时有难易,而敌之所当有坚脆欤。”[2]81一个善用正兵,一个善用奇兵,这并非是他们各有偏好,而是所遇到的敌情不同。汉朝以来善于识别和使用奇正之策的,要数诸葛亮与李靖,“故吾尝谓自汉以来,识奇正之用者,孔明与靖而已。”[2]82
将诸葛亮与李靖作比较,除了功业相近、智谋相侔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靖对诸葛亮的惺惺相惜。李靖曾向唐太宗进“诸葛亮奇正之法”[6]64,在与唐太宗讨论军事问题时,也多次论及诸葛亮,征引其言论,称赞其善于把握天时地利,战必胜而守必固,“若乐毅、管仲、诸葛亮,战必胜,守必固,此非察天时地利,安能尔乎?”[6]66。对于诸葛亮创设的八阵图,更是推崇备至,“诸葛亮以石纵横,布为八行,方阵之法即此图也”[6]13。六花阵法是李靖根据诸葛亮八阵图演变而成,由方阵变为内圆外方,由八阵变为六阵,“八阵为六,武侯之旧法也”[6]34。李靖坦言六花阵法就是受到诸葛亮八阵的启发,“臣所本诸葛亮八阵法也。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古制如此,臣为图因之,故外画之方,内环之圆,是成六花,俗所号耳。”[6]34李昭在《八阵论》中说,自八阵问世后,“明其法者,莫如唐之李靖”[8]349。
诸葛亮《兵要》中说:“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唐太宗对此表示疑惑,认为“此谈非极致之论”。李靖解释说:“武侯有所激云耳。臣按《孙子》有曰:‘教习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自古乱军引胜,不可胜纪。夫教道不明者,言教阅无古法也;吏卒无常者,言将臣权任无久职也;乱军引胜者,言己自溃败,非敌胜之也。是以武侯言:兵卒有制,虽庸将未败;若兵卒自乱,虽贤将危之,又何疑焉?”[6]25这段答疑解惑之论反映出李靖对诸葛亮的深刻理解和推崇。
基于《李卫公问对》中的这些论述,陈亮感慨说:“唐李靖,谈兵之雄者矣。吾尝读其《问对》之书,见其述孔明兵制之妙,曲折备至;曾不一齿仲达。彼晓兵者,固有以窥之也。”[2]73这种感慨既是对李靖推崇诸葛亮而不齿司马懿的赞许,也颇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
(二)以意逆志的方法
“以意逆志”出自《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谓得之”。东汉赵岐认为“以说诗者意逆作诗人之志”,也就是要以读者之意迎诗人之志。朱自清认为“‘以意逆志’是以己意己志推作诗之志”[13]24。“逆”是揣测的意思,杨伯峻将之翻译为“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14]216。一些学者将这种方法引入历史研究中,根据历史当事人特定的条件,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感悟和解释研究对象。
司马懿面对诸葛亮的进攻缺少应对之策,只能期盼诸葛亮死去以解困境。由此看来,如果“孔明而无死,则仲达败,关中平,魏可举,吴可并,礼乐可兴。”[2]71陈亮十分仰慕诸葛亮,对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感到遗憾,在全面分析其政治目标和连续北伐行动后,认为诸葛亮能够“乖仲达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如果假以时日,就可以完成天下统一。
历史具有历时性(即一去不复返)的特点,不能假设,也无法实验,陈亮的一些观点只能是一种推测,以推测的方法可以帮助理解历史,但不能替代历史事实。所以,在无法解释历史的实际结果时,陈亮只能很无奈地将其归因于天意,“王者之不作,天犹以为未疏哉”[2]139;诸葛亮“年逾五十而死,岂非天哉”[2]147。
三、陈亮赞誉诸葛亮的原因
陈亮多次讨论诸葛亮,对诸葛亮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北伐行动充满了首肯和仰慕,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特定时代的社会背景,又有着其自身的勇毅性格和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
(一)收复中原的时代愿景
南宋时期,金人占据中原,有志之士常怀啮齿切肤之痛,喊出了收复中原的呼声。朝廷希望大臣们能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此以诸葛亮的言行勉励大臣,宋高宗亲手书写诸葛亮等人的事迹赐给岳飞,“帝手书曹操、诸葛亮、羊祜三事赐之。飞跋其后,独指操为奸贼而鄙之”[1]11395。宋孝宗即位后,试图收复中原失地,“奋志于恢复,由是天下之锐于功名者,皆扼腕言用兵矣。”[15]102从历史中寻找可资借鉴的事迹,成为学者们治史咏史的一种兴趣。陆游多次赞颂诸葛亮的《出师表》,如 “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盖有余”(《武侯书堂》);“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病起书怀》)。辛弃疾也多次赞颂诸葛亮,如“更想隆中,卧龙千尺,高吟才罢”(《水龙吟》)。人们将果敢北伐收复失地的岳飞、张浚与诸葛亮比附,岳飞“忠义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诸葛孔明之风”[1]11396,“时论以(张)浚之忠大类汉诸葛亮”[1]11313。陈亮生活的时代,处在金人的威胁之下,与蜀汉的形势有些类似,总结诸葛亮的北伐,可以提供直接的借鉴。
(二)争夺正统的现实诉求
历史是记述过去但不单纯是为了过去,“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16]95南宋时期,中原大好河山沦入金人之手,学者们帝蜀贬魏的思想倾向比较浓厚,“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17]403。张轼《经世纪年》“以昭烈上继献帝,而附魏、吴于下方”[18]44,朱熹在《通鉴纲目》中改变了司马光帝魏的倾向,而主张帝蜀,提出“三国当以蜀汉为正统”[19]2637。梁启超归纳了历代衡量正统的六个标准,包括得地之多寡、居位之久暂、前朝之帝都所在、前代之血胤、后代之所承、中国种族等[18]245-246。南宋学者从前代血胤、汉民族等方面力争正统,而得地多寡、前代之帝都问题正是他们希望通过北伐实现的目标。陈亮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历史观念很明显,他认为“先主诸臣惓惓汉事之心,用可没乎”,而“魏不足以正天下矣”[2]137。虽然主张三国并论,但在《酌古论》中讨论三国人物时,所列的顺序依次是先主、曹公、孙权;《三国纪年》中首列汉昭烈帝、汉后主。陈亮“自少有驰骋四方之志”[2]8,针对南宋半壁江山的局面,面对“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2]2-3的状况,陈亮等人寻找历史共鸣,呼唤有诸葛亮式的英雄出现,用诸葛亮夙夜兴叹的精神毅力枕戈饮血,锐意复仇,以拯嗷嗷无告之赤子,以雪国家凭凌之耻,以还寝陵,以复舆地。
(三)抗金复仇的自我期许
陈亮以豪杰之情而有志圣贤,渴望通过北伐收复中原失地。在《自赞》中自谓“倚天而号,提剑而舞”,堪称“人中之龙,文中之虎”[2]111这种自喻得到后来学者们的首肯。毛晋说:“自赞云‘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真无忝矣”[2]482。“‘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亦自信其言之神明乎德,而能出而成非常不测之功欤。”[2]474
诸葛亮竭尽全力北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深深打动了陈亮。陈亮最初名“汝能”,二十六岁时易名为“亮”[2]344,也有以诸葛亮自况的意思。于伦《万历刻本龙川文集序》中说:“王公(指王世德)又语余曰:‘余里中先生少名学(当为汝)能,后慕诸葛亮治为人,改名亮,字同父。’英雄期许如此,可以知同父矣”[20]454。不仅与诸葛亮同名,其自谓“人中之龙”,也与诸葛亮的号(卧龙)相同,也有比拟诸葛亮的含义。其同代人和后来者将其与诸葛亮相比附的代有其人。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中称赞陈亮“风流酷似,卧龙诸葛”。陈亮奔屡次上书,奔走呼喊收复失土,虽然未能实现目标,其精神与诸葛亮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一样受到赞扬。乔行简说:“为恢复中原之本,将以申大义而雪仇耻,其忠与汉诸葛亮、本朝张浚相望于后先,尤不可磨灭”[2]464。清朝姬肇燕说:“卧龙龙川,千古一辙,何多让焉。”[2]474
陈亮提倡“实事实功”,有益于国计民生,并斥责理学家空谈心性,讥讽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2]8他酌论古今目的在于事功,“使得失较然,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大则临王,小则临敌,皆可以酌乎此也。”[2]49叶适认为,陈亮文章“寄意尤深远”[2]448。黄百家说:“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亦遂为世所忌,以为此近于功利。”[21]1832在《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中,陈亮发出了“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的豪言壮语,表明了坚定的抗金志向。当代学者认为,这种思想“表现了陈亮所面临的最迫切问题,即抗金复国的深切体认,寄寓了南宋中兴的热切期望”[10]327-328。在《贺新郎 怀幼安,用前韵》说:“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意思是吾人闲说古人如伊尹、诸葛亮之事,以此自许,不能指望一般人都能够理解,“自慨世人碌碌。皆莫余和也”[22]58,体现了对诸葛亮的推重和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