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槃《书经集句赋稿》述论
2023-01-05李晓黎
李晓黎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清代是集句文发展的高峰期,最显著的标志之一是在零星的集句序跋之外出现了若干种专门的集句文集,如许祥光的《选楼集句》、许懋和的《集其清英集》、孙璧文的《玉堂集选》、徐献廷的《燕赋集古》等,前面三种是集《文选》为文为赋,后一种是集《诗经》为文为赋。这些作品整体的特点相对比较清晰:数量上,所收集句文篇数都不多,最少5 篇(《燕赋集古》),最多不过20 篇(《集其清英集》);体裁上,以序、记、赋、颂为主,一集兼具数种文体;性质上,游戏色彩较重,或笔墨应酬,或逞才使气。①《选楼集句》《集其清英集》《燕赋集古》三种集句文集被收入《近代珍稀集句诗文集》(张明华、李晓黎整理,凤凰出版社,2015版)。另有李晓黎《集选文考论》,《中国韵文学刊》2014年第4期。在这个背景之下,晚清戴槃的《书经集句赋稿》便显得尤其特别,其由40篇集《尚书》律赋组成,体式整齐划一,法度谨严,态度严肃,纯朴古茂,以“异军突起”的姿态成为集句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书经集句赋稿》的版本刊刻情况如何,其在集句文学中有怎样的定位以及在清代律赋复兴的大背景下有何特出之处?本文拟就此进行一些讨论。
一、戴槃其人及《书经集句赋稿》的基本情况
戴槃(1812—1881),字涧溪,江苏丹徒人。先世自安徽隆阜迁至丹徒,后为一地之望族。徐用仪光绪八年所撰《戴槃墓志》对其生平有较为清晰的描述:“弱冠为诸生,道光癸卯(1843)举于乡;四上春官不第,以助赈水灾闻于朝,选顺天顺义县知县,改浙江桐乡县知县……咸丰甲寅(1854),奉调至浙,权台州府同知,旋委汤溪县知县,未行,适乐清土匪撼城,带练勇往事平充;乙卯(1855)乡试同考官,受桐乡县事……同治甲子(1864),檄理清赋局……乙丑(1865),署严州府知府……丁卯(1867),署温州府知府……乙巳(1869),授严州府知府……庚午(1870)冬,以道员督办军需,输资助饷,赏戴花翎;明年秋(1871),奏委督修海塘……光绪七年(1881)十一月十七日卒于扬州,年六十有九。”[1]
政事方面,戴槃“躬自刻励,持守清介,生平无他嗜,惟砥行励名是务”[1],故出守各郡,都治绩昭著,“由县令洊陟府道,所至除害兴利,善政具举,皆务有益于民。”[2]而且,对于自己地方官生涯中的一些重要举措,戴槃有比较自觉的记录和整理,形成了以下几种著作:《浙西减漕纪略》(又名《杭嘉湖三府减漕纪略》)、《浙西减漕奏稿》(又名《杭嘉湖三府减漕奏稿》)、《裁严郡九姓渔课录》、《严陵纪略》、《东瓯纪略》、《东瓯留别和章》、《桐溪纪略》、《桐溪纪略题辞》,今皆存。①这几种著作今存有多种版本,比较常见的是同治七年(1868)赐礼堂重刊本。《中华文史丛书》本《戴槃纪略四种》,即是同治七年赐礼堂本的影印本。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
文章方面,戴槃深湛经术,尤善《尚书》。然与其他读书人迥然不同的是,戴槃对《尚书》的“有所解”“有所得”和“有所用”,在寻常的解经文字之外,主要是通过集句为文的方式来完成的。具体的说,是集《尚书》为八股文和律赋。集《尚书》为八股文,笔者另有专文进行详细的分析,本文主要围绕《书经集句赋稿》展开。
南京图书馆藏《赐礼堂全集》一函十六册,比较系统地收录了戴槃的各种作品,但此集首无总序,尾无跋文,体例上稍显简单。根据每一册卷首的牌记,可以推知《全集》应当是咸丰十一年(1861)至同治八年(1869)间陆续刻印而成。其中,第9-10 册为《书经集句文稿选本》,第11 册为《书经集句文稿续选》,第12-13册为《书经集句文稿续编选本》,第14-15册为《书经集句赋稿选本》和《书经集句赋稿续选》。《书经集句文稿选本》卷首内容较为丰富,依次有“原刻文序”四篇(阮元、沈岐、刘怀祖、张锡庚)、“续刻文序”七篇(汤金钊、贾桢、祁寯藻、彭蕴章、徐世榖、林荫棠、朱龙光)、“自序”两篇(分别作于咸丰三年和咸丰十一年)、“原刻凡例”十八条、“续增凡例”六条。“原刻文序”皆作于道光戊申年(1848),无一言及《赋稿》,“原刻凡例”亦全部围绕《文稿》展开;但是,在作于咸丰二三年间(1852-1853)的“续刻文序”和作于咸丰三、十一年(1853、1861)的两篇自序中,《文稿》《赋稿》皆被同时论及,且每个人都给予极高的评价。根据这些文字,我们可以对《赋稿》的篇数、刊刻、书名及版本等信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书经集句赋稿》的篇数。“续增凡例”第四条有明确交代:“原刻《赋稿》只有十篇,后增至五十二篇,为赋中别开生面。”据此可知《赋稿》共计52篇。《书经集句赋稿选本》卷首有“原刻赋序”三篇(赵楫、张锡庚、李承霖),“续刻赋序”三篇(刘熙载、钟启峋、刘成忠)。其中,作于咸丰元年的李承霖序云:“余戊申(1848)乞假旋里,适君之《书经集句文》出,其时大江南北,士林争购……今又以《赋稿》见示……是编分上下两卷,得律赋四十首。”对于自己所寓目的集子,李氏说的是《赋稿》,而非《选本》,且篇数为40篇。而《书经集句赋稿选本》与《书经集句赋稿续选》各选20篇,合到一起刚好40 篇,与李氏“上下两卷得律赋四十首”的表述正好一致。但这与“续增凡例”中所说的52篇不太吻合。结合下文所论,52篇本似未能流传下来。
《书经集句赋稿》的刊刻。“原刻赋序”中的赵楫序作于道光己酉(1849),结合戴槃咸丰三年(1853)刊本自序“戊申、己酉次第开雕”的描述,可以确定《赋稿》最早刻于1849年。再据戴槃咸丰十一年自序,可知之后其亲自主持的刻印共有三次,分别是:咸丰元年(1851),刊刻选本;咸丰三年(1853),刊刻原稿;咸丰十一年(1861),重刻选本。与此同时,因为此稿享誉士林,影响颇大,故“直省京都”“江浙各省”翻刻不断,这一点戴槃在各种场合多次提及。
《书经集句赋稿》的书名及版本。除了《赐礼堂全集》所收咸丰十一年新镌本《书经集句赋稿选本》(杨棨评选,共20篇)和同治八年新镌本《书经集句赋稿续选》(刘成忠评选,共20篇),今可见另有以下四种:
1.《书经集句赋稿》本。由《书经集句赋稿》《书经集句赋稿续编》《书经试帖》三个部分组成,共一册。通首未云刊刻时间,且前无序,后无跋,每一部分仅有目录,体例相当简单。但卷首有“凡例”八则,不见于其他任何版本,值得重视。据“凡例”所云:“上卷二十篇”“下卷续刻二十篇”“是编共计赋四十首”“附刻试帖五十首,独以《书经》命题,因附于《书经集句赋稿》之后”,则此本体例完整,《赋稿》的称名前后一致,或为早期的刻本。
2.同治十一年(1872)赐礼堂刻《书经集句赋稿补注》。此本共40篇,篇目与《书经集句赋稿》和《书经集句赋稿选本》《书经集句赋稿续选》完全吻合,卷首有序文七篇,“凡例”六条;刘成忠重评,戴燮元、戴启文模仿集句诗的体例,逐句于句后补注出处;有圈点,有批注,有评论,部分题下有解题,所有押题字及押官韵处均一一标明。今有南京图书馆藏本。
3.同治十二年(1873)《听鹂山馆赋钞》本。此本亦40 篇,牌记云“同治壬申年(1872)新镌,赐礼堂藏版”,知此本乃同治十一年赐礼堂版《补注本》的翻刻本。此本封面题为《听鹂山馆赋钞》,然凡例和目录称名皆作《书经集句赋稿补注》,且每页对折处皆印有“书经集句赋稿补注”的字样,内容上,无论是目录的顺序还是正文的注释评点,此二本都完全相同。今有南京图书馆藏本。
4.光绪十九年(1893)蜚英书局《经场捷诀·书经集句》本。这是一个文赋混杂的类编本,共2卷29类,收书经集句八股文147篇,书经集句律赋36篇。这36 篇集句律赋全见于《书经集句赋稿补注》,但无批点注释,文末亦无评论,部分作品题后保留了《补注》本添加的“题解”。今有苏州大学图书馆藏本。
综合以上讨论,我们可以明确,尽管“续增凡例”中说戴槃所作书经集句律赋最多增至52篇,但是传下来今可得见的只有40篇;《书经集句赋稿》《书经集句赋稿补注》虽然在名称、体例上有差异,但40篇的体量及篇目是一致的;《书经集句赋稿补注》与《听鹂山馆赋钞》原是一书,其与《书经集句赋稿选本》《书经集句赋稿续选》虽名称、结构各不相同,但体量和篇目仍然保持了一致。所以,这40篇在各处保持了高度一致的书经集句律赋即本文所要讨论的对象。
二、非典型集句
戴槃自己对《书经集句赋稿》相当得意,将其视为自己立身文坛的独一无二的标志,“余所著经解及诗古文辞甚夥,至以经义为文赋,特余之一端”[3];众人也都在序文中不吝美词,大加赞叹,或赏其如出一手,摇曳生姿,“四代之书俱供驱策,又复天衣无缝,妙造自然”[4],或目之空前绝后,以为观止,“集四代之书以成一家言,非独开前贤之所未有,洵足为后学之津梁也”[5]。与此同时,此集也得到了士林和市场的广泛认可,“是编初刻于广陵,固已纸贵三都,不胫而走”[6],“风行直省,脍炙人口,已二十余年矣”[7],而且,补注本有戴启文、戴燮元逐句补注篇名,切实落实“集句”二字。遗憾的是,一旦核对原文,我们就会发现此集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集句文——赋中的句子确是出自《尚书》,此一点有补注为证,但绝大多数的句子,都打破了集句的基本规则,即不符合集句“不改动原文”的要求。
戴槃在《书经集句文稿选本》“原刻凡例”中明确表示,其所作集《书》八股,多“添用虚字”,“字句之间,颇多损益”,并且对此作了解释:“昔圣贤引《书》,不乏损益之句,如《汤诰》言‘尔有善,朕弗敢蔽,惟简在上帝之心’,《论语》引《书》曰‘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泰誓》曰‘昭我周王,天休震动’,《孟子》引《书》曰‘绍我周王见休’,类如此,不可胜举。作文如是,亦不背圣贤引《书》之法,并非割裂”[8],虽不无狡辩推脱的色彩,但态度还是开诚布公、实事求是的。然而,《书经集句赋稿》卷首8条“凡例”对集句的规范性却一字未提;《书经集句赋稿选本》《续选》未设凡例;《书经集句赋稿补注》卷首6条“凡例”不仅同样未曾涉及,而且还反复标榜集句二字,“是编集用《书》句,为赋中别开生面。逐句下补注篇名,仿照集诗体裁,详注篇名以便查阅。”但是,事实却是《书经集句赋稿》存在大量改动原文的情况,我们可以将其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因为补注本每句皆有出处,更容易说明问题,故以下引文皆出自补注本。)
第一,颠倒顺序,以便叶韵。如《体仁足以长仁赋》有句云:
其格远人也《旅獒》,无虐无戕《梓材》;其安迩人也《旅獒》,引恬引养《梓材》。
此赋以题为韵,此句当押“长”字韵,故《梓材》一篇中的“引养引恬”便被颠倒为“引恬引养”。
第二,自行删减,方便行文。如《为政在人赋》有句云:
无便僻侧媚《囧命》,何畏孔壬《皋谟》;从小大谋猷《文侯之命》,予以多子《洛诰》。
前面两句都对原文作了直接的删减:“无便僻侧媚”在《囧命》中原作“无巧言令色便僻侧媚”,此处删去了“巧言令色”;“何畏孔壬”在《皋谟》中原作“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同样删去了“巧言令色”四字。很明显,如果不做这番处理,行文是无法展开和继续下去的。
第三,截搭剪裁,迁就对仗。仍以上面举过的《体仁足以长人赋》那句为例:
其格远人也《旅獒》,无虐无戕《梓材》;其安迩人也《旅獒》,引恬引养《梓材》。
“其格远人也”与“其安迩人也”相对,“无虐无戕”与“引恬引养”相对,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对得都比较工整。但是,如果我们根据补注的篇名去查对原文的话,就会发现,这组隔句对其实“颇多剪裁”:“其格远人也”与“其安迩人也”二句,在《旅獒》中原作“则远人格”与“则迩人安”,戴槃此处不仅调整了原来的顺序,而且删去了“则”,添加了“其”“也”;而“无虐无戕”一句,在《梓材》中原作“无胥戕,无胥虐”,戴槃删去了二句中的“胥”字,颠倒了顺序,然后将其合并为一句“无虐无戕”。这样,才有了漂亮的对仗。
第四,添入虚词短句,配合命意。添入虚词,上例中已引及,此处不再重复举例。添入短句以配合命意,则又分两种情况:一是在结尾处添加清代律赋写作常用的套语“方今圣天子”“今圣朝”“我圣朝”等,如:
今圣朝文德诞敷《禹谟》,庶明励翼《皋谟》。(《怀为夹赋》)
方今圣天子驭众以宽《禹谟》,任贤勿二《又》。(《思艰图易赋》)
置于句首的“今圣朝”和“方今圣天子”皆是作者自动添加。作为清代律赋体例的附属品,其在《赋稿》中出现的频率较高;二是在结尾处添加数语,用以点明题目出处,如:
彼荀子之命言在兹《禹谟》,何足语圣功之棐迪笃哉《洛诰》。(《王者敬日赋》)
汉杜畿乃克永远念《君奭》,惟兹有陈《又》。(《惠民以康赋》)
《王者敬日赋》题目出自《荀子》①《书经集句赋稿补注》题解云:“《荀子》:王者敬日,伯者敬时。注:敬,不敢慢也,故曰吉人为善惟日不足。”,故结尾处戴槃添入“彼荀子之命”五字,以呼应题旨。同样,《惠民以康赋》题目出自《三国志》②《书经集句赋稿补注》题解云:“《三国志》:杜畿惠以康民。注:惠,慈也;康,安也。”,故末段添加“汉杜畿乃”四字以点醒出处。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比较低,属于偶尔为之。
《书经集句赋稿》中,上述四种情况基本都是混合出现的,其程度与规模到底如何,我们不妨以《为政在人赋》的首段为例,略作考察。赋文如下:
万几无旷《皋谟》,庶绩咸熙《尧典》,任贤勿贰《禹谟》,自古若兹《梓材》。命以位《舜典》非人何择《吕刑》,绥厥猷《汤诰》有政克施《君陈》。政贵有恒《毕命》,终始惟一《咸有一德》;人惟求旧《盘庚》,寿耈无遗《召诰》。罔有立政用憸人《立政》,惟明明后《允征》;亦惟任人以共政《盘庚》,弼丕丕基《大诰》。夙夜罔或不勤《旅獒》,我其立事《立政》;前后实赖有位《炯命》,人之能为《洪范》。
此段共18 句,根据补注,《尚书》原文应是以下文字:
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庶绩咸熙;任贤勿贰;自古王若兹;乃命以位,何择非人;克绥厥猷,克施有政;政贵有恒;终始惟一;人惟求旧;则无遗寿耈;国则罔有,立政用憸人;惟明明后;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弼我丕丕基;夙夜罔或不勤;继自今我其立政、立事、准人、牧夫;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人之有能有为。
18 句中,除了“庶绩咸熙”“任贤勿贰”“政贵有恒”“终始惟一”“人惟求旧”“惟明明后”“夙夜罔或不勤”7 句与原文相同,余下的11 句,皆作了不同程度的调整和改动。事实上,推而广之,不仅这一段是这样,整个《书经集句赋稿》40篇律赋,基本也都是如此。
之所以这样,原因倒也一目了然:一方面,律赋的写作,形式上的要求很多,必须要同时兼顾押韵、平仄和对仗,还要保证言之有物有序,这已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另一方面,更困难的是,以《尚书》作为集句的对象,可以腾挪跳宕的空间实在太过于局促,毕竟,把《今古文尚书》合在一起,也就只有五十余篇、二万五千余言,而且,虽然有一些对偶的成分,但并不显著,整体的风格还是以诘屈聱牙、古奥艰涩为主,尤其是《今文尚书》。刘熙载在《书经集句赋稿序》中对这些困难做了很好的总结:
独念为是赋者,有三难焉:一切合难,贵辞与题副,不容移置他处;一对仗难,非神与古会,不能虚实悉称,语语天成;一叶韵难,须节奏自然,使其稳惬出人意中,超妙出人意外。之三者得一已难,而乃兼之,非天资学力并胜者,其能然乎?
所以,对戴槃而言,改动原文以“集”成律赋,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艰难”的选择。
于是乎,较之清人其他的符合规范的集句文赋,《书经集句赋稿》好比是一面模糊的镜子,一眼照过去,确实能看到《尚书》的轮廓,但仔细去观察,却又会发现很多细节并不那么真切,我们只能称之为非典型集句。
当然,依靠非典型集句提供的“技术保障”,《书经集句赋稿》在艺术上呈现出不低的水准,以下三个方面表现得比较突出:
首先,布局上,章法谨严,如《知人安民赋》,题目出自《尚书·皋陶谟》,故起笔自禹舜时代的政洽人和写起,随即引入皋陶告禹的嘉谋良言,铺陈自然,之后呼应题目,正面分说“知人”“安民”两大重点,宕尽题意,接下来,翻入一层,从反面着手:
假令厥德弗慎《五子之歌》,大卞不循《顾命》,未敷求夫俊彦《太甲》,殄资泽于下民《文侯之命》,将见昵于憸人《囧命》,邦之阢隍《秦誓》,残害万姓《泰誓》,天不畀纯《多方》。又安能命尔予翼《君牙》,恫瘝乃身《康诰》?是长是崇《牧誓》,择吉人吕刑永绥在位《文侯之命》;引恬引养《梓材》,凡庶民《洪范》怀于有任《太甲》。惇德允元《舜典》,勿以便僻侧媚《囧命》;柔远能迩《舜典》,并其有邦厥邻《太甲》。极言不知人、不安民的严重后果,以气运词,语语谛当,激荡翻腾,从而加强了论说的力度,使文章更具感染力和说服力。
其次,行文上,手法多样,比喻、铺排、属对等,交相辉映,各显其能,如《君子所其无逸赋》中的一段:
无康好《康诰》,能作恭先《洛诰》;无戏怠《盘庚》,其敬德疾《召诰》。无敢昏豫《顾命》,谋猷率从《文侯之命》;无即慆淫《汤诰》,始终惟一《咸有一德》。无斁康事《洛诰》,时亮天功《舜典》;无从匪彝《汤诰》,心在王室《康王之诰》。无小无大《禹谟》,罔不由慰日勤《吕刑》;无怠无荒《禹谟》,亦惟自息乃逸《酒诰》。无有作威作福《洪范》,戒十愆与三风《伊训》;无淫于游于田《无逸》,谨万几于一日《皋谟》。
用一连串整齐的铺排,对君子提出了一系列明确的要求,文气恣肆流转,浩荡翻澜。
再次,风格上,各体兼工,“摹仿汉魏六朝、唐、宋,无格不备”[9],或“古音古节,古艳古香”,或“简净不支”,“嗣响唐贤”,或“运古为律,积健为雄”,或“洋洋洒洒,润色鸿业”[10],千姿百态,“有制皆工,无体不备”,“有典有则,宜古宜今”。[11]
三、律赋与经义交融的极端
律赋在清代,并不是科举考试的内容,乡试、会试、殿试均不考赋。但其在文人心中,依然有重要的地位,文人也都比较重视这一块的练习和写作,因为清代的生童入学、岁科两试、庶吉士月课、翰詹大考、召试、博学鸿词都普遍采用试赋制度,而所试之赋,即为律赋:
我朝承前明之制,取士以制义,而仍不废诗赋。自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以及学政试生童,俱用之。其体因不捻一
格,而要之以律为宜。[12]
于是,便出现了“怀才待聘之士,无不童而习之,人握灵珠,家抱荆玉”[13]的局面。随着清代官方对试赋制度的重视和推举,律赋在经历了元、明两朝的低谷之后,重新走向复兴与繁荣。而且,从主导思想上看,“律赋与经义的交融,成为时人追求的理论风尚”[14],正如阮亨在《律赋经畲集序》中所云,“熔铸经典之范……洵为作赋之本原”。[15]
如何做到经义与律赋的交融?普遍的做法是把律赋的写作与经义的阐释结合起来,或深入浅出,以理服人,或引经据典,义正言辞,从而给作品注入一股典重朴厚之气。而在《书经集句赋稿》中,戴槃则走到了尽头,以经注经,将这种交融推到了极端。
首先,《书经集句赋稿》的选题大半出自儒家经典。戴槃在“凡例”中明言:“应制之赋,以经命题,眆自有唐。近日馆课及直省科岁试,多经语为题,以觇实学,故是集命题大半用经语”①戴槃《书经集句赋稿》,此本乃笔者购自孔夫子旧书网,刊刻时间未知,疑似为早期刻本。。因为是《书经》集句,故《赋稿》中以《尚书》命题者占了绝对主导,共20篇。《尚书》之外,以他经命题者另有10 篇,如出自《论语》的《敬事赋》(以“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为韵)、出自《孟子》的《禹好善言赋》(以“禹拜昌言曰俞”为韵)、出自《易经》的《体仁足以长人赋》(以题为韵)、出自《诗经》的《绥万邦赋》(以“作之君宠绥四方”为韵)、出自《春秋》的《民生在勤赋》(以“箴之曰民生在勤”为韵)、出自《礼记》的《大臣法赋》(以“所谓大臣以道事君”为韵)等。以上相加,《赋稿》中题目出自经部的律赋共计30篇,占总数的四分之三。余下的10 篇,赋题取自子、史、集三部,如出自《管子》的《立中生正赋》(以“圣人精德以立中”为韵)、出自《三国志》的《惠以康民赋》(以“能保惠于庶民”为韵)、出自杜甫《上韦左相诗》的《霖雨思贤佐赋》(以题为韵)等。
出自经部的题目,立意皆围绕修齐治平,朴素厚重,雅正典则,自无需赘言;即便是出自子史集三部的赋题,也无一不充满经世致用之思和正大浩然之气。不仅如此,稍加留意,还可发现,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赋作,其所用之韵,亦采自经典。或与题目出处完全相同,如《亮采有邦赋》,题目出自《皋陶谟》“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赋文即以前一句为韵;或与题目异源而同质,如《静以修身赋》,题目出自《南史·陆慧晓传》①《书经集句赋稿补注》题解云:“《南史·陆慧晓传》庐陵王子卿为南豫州刺史,帝使慧晓为长史,行事别。帝问曰:‘卿何以辅持庐陵?’答曰:‘静以修身,俭以养性。’上大悦。”,赋韵则出自《尚书·皋陶谟》(以“慎厥身修思永”为韵)。
如果说题和韵的选定,为律赋与经义的交融定下了一个坚实的基调,那么,具体行文中,依托《尚书》,组织《书》语,发挥经义,头头是道,则为这种交融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保障,从而将其推向极端,“以通经才为作赋手,骈俪家无从望其项背。”(刘子恕尾批)
以《明目达聪赋》为例,“明目达聪”四字,出自《舜典》“明四目,达四聪”二句,意谓王者要全面了解情况,明鉴四方;韵押“惟天生聪明时乂”七字,出自《仲虺之诰》,意指只有聪明之君,才能不负天命,治理好臣民。题、韵站在同一立场,互相配合,堪称“表里俱澄澈”,沿着这个方向,句句出自《尚书》的赋文自然醇雅厚重:
若稽古帝舜《舜典》,克恭上下《君奭》,厥终图惟《太甲》;万邦作式《微子之命》,百志惟熙《禹谟》。闢四门而询四岳《舜典》,臣曰都《皋陶谟》而帝曰咨《尧典》。三事六府惟修和《禹谟》,灼知厥若《立政》;五声六律在治忽《益稷谟》,尚明听之《吕刑》。自迩陟遐《太甲》,小人之攸箴罔伏《盘庚》;有善弗蔽《汤诰》,君子之在野无遗《禹谟》。
开篇从帝舜的功业讲起,“笼题大方”,主干部分分承“明”“聪”二字,叙述议论,沉着从容,同时,又能够与帝舜的事迹回环呼应、显隐成趣:
其明目也无反无侧《洪范》,惟一惟精《禹谟》。予若观火《盘庚》,民可见情《康诰》。作朕目《益稷谟》庶官无旷《皋陶谟》,不役目百度惟贞《旅獒》。明庶以功《益稷谟》,何畏巧言令色《皋谟》;明光在下《洛诰》,至于海隅苍生《益稷谟》。烈风雨弗迷《舜典》,一人以奉《吕刑》;若日月之照《泰誓》,四海永清《又》。
其达聪也多闻建事《说命》,灭私以公《周官》。有嘉猷入告于内《君陈》,肩一心《盘庚》允执厥中《舜典》。达于上《皋谟》而尔善不掩《盘庚》,达于下《皋谟》而询谋佥同《禹谟》。夔典乐而八音克谐《舜典》,懋乃后德《囧命》;龙受命而五言以纳《益稷谟》,时亮天功《舜典》。有猷有为《洪范》,勿谓违之不达《秦誓》;作内作外《洪范》,端由听德惟聪《太甲》。
最后由古至今,以颂声落笔于当下:
方今圣天子文思钦明《舜典》,旁招俊乂《太甲》,分职命卿《周官》,天工人代《皋谟》。布昭圣武《伊训》,抚万方《太甲》而灼见克知《立政》;小大谋猷《文侯之命》,正百工《蔡仲之命》而交修不逮《囧命》。知人则哲《皋谟》,宣重光《顾命》于九有之师《咸有一德》;文命诞敷《禹谟》,动休风于四海之内《说命》。非惟绥禄而底民生《咸有一德》,抑且奋庸而熙帝载《舜典》。
全文层次清晰,过渡自然,虚实相生,融贯古今,颇有意到笔随之妙。所以,刘子恕在尾批中盛赞其“全借古语,用申今情,斟酌悉工,纵横如意”。当然,能做到这一点,与其“非典型集句”的技术保障是分不开的。但我们也得承认,虽然其对《尚书》原文做了一定程度的剪裁和改动,但文字基本不背于《尚书》,所以,自然延续了《尚书》诘屈聱牙、古奥肃穆的风格,故行文中,《尚书》的底蕴便非常清晰地渗透出来,字里行间鼓荡起的醇厚雅正之气,是时人用今时口气行文所难以企及的。
对于以经注经这种极端的做法,钟启峋在《书经集句赋稿序》中从现实功利的角度出发,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以经注经,集古人之《书》而为今日之文赋,俾今人之读文赋者,如读古人之《书》,于经传为有功,于人心为有益,而成不朽之盛业也。”[16]在他看来,戴槃通过这种方式,将经义从枯燥的经解文字中解放出来,重新压缩于可读性较强的律赋之中,使其更容易传布人口,深入人心,从而在潜移默化中指引人们立身处世,成就功业。《书经集句赋稿》到底影响了多少读书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戴槃自己做到了知行合一,是《书经集句赋稿》的践行者和受益者。通过这些律赋的写作,他对《尚书》中思艰图易、举贤任能、正德厚生、严明刑法、以农为本、重视文教等一系列重要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和更加透彻的理解,所以,当其日后为官一方的时候,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理念便很自然地转化成施政的方针:出守严郡,其“招集流亡,请蠲徵赋”,“募民垦田,筹储仓谷”,“崇祀典,修坛庙”[17];燮理温州,其“正己以率属,勤事而爱民,剔蠹兴利,百坠具举”[18];转迁桐乡,其“祷雨救荒,养济育婴,保卫乡里”,“掩埋书院,置膳田,重修节孝祠”,无论何地,无一不是以实心实力行之善政,故“百姓爱之,上游重之”。无怪乎孔宪采在《桐溪纪略跋》中发出感慨,“人皆知其文赋本于壁经,风行海内,群艳称之,而不知其吏治之善皆由经学中来。”[19]
综上所述,《书经集句赋稿》由40 篇集《尚书》律赋组成。虽然无论戴槃本人还是当时的士林,都认为此集堪称前无古人之杰作,但事实上,《书经集句赋稿》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集句之作,因为具体行文中,改动原文的情况相当普遍,故我们应当将其定位为“非典型集句”。清代是律赋的复兴时期,律赋与经义的交融,是当时人追求的理论风尚。《书经集句赋稿》命题大半取自儒家经典,所押之韵亦多采自儒经,二者为律赋与经义的交融定下了一个坚实的基调,而赋文组织《书》语,发挥经义,以经注经,头头是道,则为这种交融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保障,从而将其推向了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