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词钞》的词史价值
2023-01-05李庆霞
李庆霞
(合肥学院 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合肥 230601)
晚清至民国时期,以荟萃一个地方历代词人词作为特征、以整理乡邦文献为目的的地域性词选大量出现,如叶申芗的《闽词钞》、朱祖谋辑的《湖州词征》、缪荃孙的《国朝常词录》、陈去病编的《笠泽词徵》、夏承焘编的《永嘉词征》等,成为近代词学发展中一道特殊的风景。在这些词选当中,李国模的《合肥词钞》是较为出名的一部。该书共四卷,收录清初到民国时期合肥籍52位词人的692首词。作为一部贯穿清代的地方性词选,《合肥词钞》所选的各个历史阶段的词人词作颇具有代表性,从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清词发展的历史轨迹,因而具有一定的“词史”价值。
1 李国模与《合肥词钞》的编纂
李国模(1883—1932),字方儒,号筱崖,别号吟梅馆主人,李鸿章四弟李蕴章之孙。他自幼敏慧好学,16岁应童子试,为庠佾生。1903年纳粟捐官为山东候补道,官从二品。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主要居住在安庆,“闭门诵读,一意著述”,不理世务,“日拥书城,行批坐检,处之宴如”[1]。1931年日军侵华,东北沦陷,迫于时局危势,携家人逃往上海租界。1932年三月,因染上瘟疫,病逝于上海。生平著有《吟梅馆诗存》《瘦蝶词》各一卷,辑有《大观亭志》四卷(1910年)、《合肥词钞》四卷(1930年),这些著作以《合肥词钞》最为有名。
《合肥词钞》第一卷收录清初顺治、康熙年间6位合肥词人的词作,包括龚鼎孳、李天馥等;第二卷收录自雍正至道光年间9位词人的词作,包括田实发、沈若溎等人;第三卷收录同治、光绪年间9位词人词作,包括赵对澂、王映薇、徐汉苍、王尚辰等人;第四卷重点收录李氏“经”“国”“家”字辈族人及其女性词人(包括李氏女眷)28人的词作,又以李国模本人的词作为最多(79首)。在词作选录上,李国模遵循“突出重要作家作品”的原则,既不搞平均主义,按人头选词,也不按词作者地位声望的高低贵贱、因人选词,而是秉着“词作内容优先”的原则,成就高的词人词作就多选,成就不高的词人词作就少选。这样就使《合肥词钞》成为一部重点作家突出、词作质量上乘、一般作家全面的词集选本。
李国模为何要编纂《合肥词钞》?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首先是为倡导传统词学。他自幼喜爱诗词,看到近代以来“考据衰而新学盛,词章之学日益以微,宛如一缕之未绝”,所以“废坠慨然,思有以振起,……以提倡之”[2]。其次是为整理乡邦文献。他的弟弟李国环曾说:“吾肥工倚声之学者,清初首推龚芝麓、秦籀史、李容斋、李丹壑、许友荪、何鹅亭、田玉禾,中叶则赵野航、赵云持、徐荔庵、王谦斋,自是以后,词坛沉寂越数十年。”[3]正因为李国模具有深厚的词学修养,操持选政之时能够别具慧眼,将最优秀的词人词作挑选出来,使《合肥词钞》成为一部充分展现三百年来合肥词人创作成就的标杆性著作。自清初到近代,词坛发展几经变化,《合肥词钞》所选的词人词作虽然囿于合肥一地,却能够反映出清代不同时期词坛的基本特点,具有较高的词史价值。
2 《合肥词钞》所收合肥词人词作评议
2.1 龚鼎孶与清初大臣词
合肥词人龚鼎孳(1616—1673)是清代词坛上的一位重要词人,也是一位非常复杂的历史人物。在明清鼎革之际,他没能够坚持儒家的“节义”传统,先降闯,再降清,“双料贰臣”的身份,使他在清廷常常受到同僚和当政者的讥讽;但由于他敢言直谏,才富学赡,诗文并工,又惜才爱士,奖掖后进,对困厄贫寒之士常倾力相助,“穷交则倾囊橐以恤之,知己则出气力以授之”,“身为三公而修布衣之节,交尽王侯而好山泽之游”[4],执掌京师文坛大纛,主持风雅数十年,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因此,与钱谦益、吴伟业一起,被时人列为“江左三大家”[5]。在清初近百年的时间里, 他的诗文词作成就及对清词中兴的贡献受到世人的高度评价。
乾隆中期以后,在强化“忠君”思想的时代氛围中,龚鼎孳被乾隆皇帝定性为“贰臣”,钦点其名入《贰臣传》,名望和声誉急转直下。查阅各种资料可以发现,从清代中期到民国时期,世人对龚鼎孳的态度,主要是贬抑和否定;且对其词作的态度,主要是忽略和漠视。如王昶编的《国朝词综》、谭献编的《箧中词》,都只收录了他三首词,远低于同为贰臣的吴伟业和李雯。1926年由安徽丛书编印处出版的《清代安徽名家词集》(第一辑),没有将其词作列入;1948年近代词学名家龙榆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选至民国时代的词人66家,词作498首,也未选龚氏之词。这些有意无意的忽略,都反映出这个时期人们对龚鼎孳及其作品的漠视态度。
另一方面,在统治者控制力逐渐动摇的晚清社会,龚鼎孳的后人及其乡邦友朋在积极地为他翻案正名,从而形成了龚鼎孳接受史上的另一股力量。李鸿章领导的淮军纵横于朝野内外,龚氏后人也乘势崛起,重新成为合肥的一大家族。他们利用自己的声望和权势,为祖先“昭雪平反”。光绪七年(1881),身为淮军将领、江苏候补道台的龚氏后裔龚照瑗重刻了先辈龚鼎孳的《定山堂集》,并请位高权重的中堂大人李鸿章作序,可谓是风光无限。光绪九年(1883),龚照瑗又整理刊刻了龚鼎孳生平的奏章疏稿,名为《端毅公奏疏》(八卷),卷首附有严正矩作的《大宗伯龚端毅公传》,多从正面角度记述了龚鼎孳的生平事迹,刻画出一个学养深厚、重情重义的历史人物形象。1927成书的《清史稿》,已经去除《贰臣传》,将龚鼎孳归入《文苑传》中,对他生平事迹的记录也相对客观,并称赞他“天才宏肆,千言立就”的才华和“汲引英隽”[6]的功业,代表世人对龚鼎孳看法的转变。
在为龚鼎孳“翻案正名”的潮流中,李国模编纂的《合肥词钞》是浓彩重抹的一笔。《合肥词钞》将龚鼎孳词放在第一卷卷首,很显然是将他作为“合肥词人之首”来突出的。龚鼎孳现存词作203首,《合肥词钞》选录73首,超过龚氏词作的三分之一,也超过《合肥词钞》选录词作的十分之一。从所选词作的数量来看,龚鼎孳并不是最多的,雍正时期的田实发选录91首,李国模本人选录74首。但田、李两人的词作多为小令,龚氏超过一半是长调,因此他是整部选本中份量最重的作家。
从选词的质量看,《合肥词钞》所选词作,多是龚鼎孳词中的优秀篇章,充分展示了龚氏词的风格和成就。龚氏之词在入清以后更为有名,主要抒发了变节改志的愧悔心理和江山易代的沧桑之感,风格“苍润清腴而多劲急味”[7]。《合肥词钞》所选的73首词中,这样的抒怀词就有40多首,且多为慢词长调,特别能够体现他的词风。在风格上,龚氏词主要有两种风貌,《合肥词钞》在选词时注意兼收并蓄,比较全面地展示了这种特点。第一种风貌是慷慨激昂,苍凉悲壮,颇具稼轩风味。清初士人,目睹国破家亡、山河易色的历史巨变,经历民生离乱、案狱迭起的血雨腥风,内心多积郁着“悲慨、郁怒、凄怆、哀怨、迷茫、怅惶”[7]9等情感,奔腾激荡于胸中乃至于不得不发。龚鼎孳虽为清廷馆臣,却因好客爱才、恤寒振孤,与众多的遗民志士、寒士谪臣有着广泛而深刻的交往。在与他们的酬唱吟咏中,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故而词作中也多慷慨悲凉之作。如《望海潮·过钱武肃王祠用秋岳韵》:
银涛喧鼓,铜牙批帐,雄开王气之先。虎步凤峦,鹰扬蜃国,登时拥上凌烟。冠剑锦山传。有金符玉册,踵武英贤。吴越高门,尉佗台接鹧鸪前。
千秋舞榭歌筵。赖麾江指海,勇敌秦鞭。馀耳韩彭,纷纷灰尽,曾闻伟伐岿然。风景逐时迁。顿鼍潮息浙,艮岳输燕。公等无知,空言南渡是何年。[8]卷一
这首词描绘钱塘江上的壮观景象,追述吴越王钱镠开国的英雄业绩,回想北宋灭亡以致宫苑被毁、国宝被抢的凄惨境遇,抚今追昔,感慨历史兴亡,传达出明清易代之际,士人普遍怀有的情感体验。全词境界开阔,笔力苍劲,意象纵横,感慨深沉,代表了龚氏词中“刚劲苍凉”一路的风格。
另一种风貌是托物抒情,含蓄隽永,题旨深远。如《念奴娇·和雪堂先生感春》:
凭阑无赖,受东风冷暖,瞒人情绪。一夕梅魂芳雾散,把酒频浇黄土。露浥金铃,烟笼粉幔,似听酴醾语。啼鹃初瘦,月高谁作花主。 分付弱柳千条,小阑干外,替两眉辛苦。薄酒浓香帘幕卷,又是流莺梳羽。玉管横吹,霞绡痴写,怕到酸心处。五侯亭馆,当年何限歌舞。[8]卷一
这首词表面上是写闺中怨女的伤春情绪,却弥漫着浓重的身世之悲和兴亡之叹,含蓄曲折地传达出作者内心深处跌宕奔涌的情感之流。作为传统文人,失节的经历使龚鼎孳的内心时常涌动着道德的负罪感,风云激荡的时势又使他常常纠结于故国江山和现实政治的矛盾交会中。这些感情无疑是复杂难言、幽微隐深的,更适合借助于词这种富含言外意蕴的艺术形式去表达,这在清初文人的创作当中是很普遍的。这一类词常常是一唱三叹,九曲回肠,其中的悲酸凄苦令人不能卒读,最能反映龚鼎孳隐晦曲折的“贰臣”心态。在词派林立、词风多样的清初社会, “贰臣词”无疑是清初词坛独具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进退之际艰难抉择,在“道义”与“现实”的矛盾中饱受煎熬,在悔恨与歉疚中沉浮呼吸,龚鼎孳的词作无疑可以作为清初“贰臣词”的典型代表。
无论在选词数量还是选录质量上,《合肥词钞》都是将龚鼎孳作为合肥词人的代表加以推尊,充分展示了这位饱受诟病的词人的创作成就,为后人了解和研究龚鼎孳打开了一扇窗户。《合肥词钞》刊刻以后,在学界产生较大的影响,1937年陈乃乾编纂了《清名家词》20卷,其中有龚鼎孳词《严香词》词一卷;1936中华书局出版的《四库备要》中,收录了《定山堂诗余》四卷,反映出学界对这位清词名家的重视程度。这些都与《合肥词钞》对龚鼎孳词的推尊与播扬是分不开的。1929—1952年间编成的《全清词钞》,明确将《合肥词钞》列为才采辑书目,也说明《合肥词钞》对近代词学的贡献。
2.2 李天馥、何五云、田实发的盛世之音
康熙中期至乾隆时代,随着“盛世”的到来,清词的面貌也发生深刻变化。清初词坛那种萧骚之气和沉郁之叹渐趋消歇,代之而起的是冲淡平和的闲雅之音,轻浅低吟,摹形状物、情思淡薄的“浙派”咏物词大行其道,词的抒情功能丧失殆尽,成了“宜于嬉宴逸乐,以歌咏太平”[9]的工具,清词发展进入低潮期。在《合肥词钞》中,李天馥、何五云便体现了这一时期词作的一般特点。
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号容斋,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由庶吉士累擢户部左侍郎,调吏部,以扬清激浊为己任。官至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康熙三十八年卒,谥文定。著有《容斋千首诗》《容斋诗余》。作为新朝士人,李天馥的词作不再像龚鼎孳那样饱含世事沧桑之感,而是多写闺阁情思和模山范水之作,表达的是盛世时代仕途顺畅之人的闲情逸致,情思淡薄,语言醇雅,意境冲淡。何五云(生卒年不详),字鹅亭,康熙时人,官山东泗水县知县,著有《对未斋集》《虹桥词》。他的词也是一种盛世之音,多表达宦游之愁和隐逸之思,同样表现一般仕宦之人的精神状态。如《小梅花·泲上卜居初定,用儿宝田韵》:
横野渡,江南路,浮家泛宅烟波。住怯风,樯爱村,庄蓬门矬,破瓮作明窗。人前莫说宦游客,行李随肩书半。笈洗尘、怀绿樽,开须敕庐儿粳稻满畦栽。 从此水樵矣,莺舌芳歌鸭嘴轻。橈近红桥,高梧深柳,个个上青霄。洒落非舟非屋。下百事不知。知酒价。古今愁,逐溪流。我欲临堤,更盖一间楼。[8]卷一
全词语言典雅,清歌细唱,淡淡的情思,淡淡的哀愁,是典型的闲情逸致、盛世之音。
但康乾时期的文学并非都是平和冲淡之音。随着社会文化发展和人口增长,科举制度的弊端越来越明显,举业艰难、仕途壅塞成为盛世时代严重的社会问题,无数士人饱受科举蹭蹬、失意潦倒之痛。以厉鹗为代表的“浙西词派”之所以能够在清代中期复兴,根本原因是抒发了中下层寒士在科举制度挤压之下的凄凉困顿之感,从而引起广泛的共鸣。合肥地区并不处于当时的经济文化中心——江浙一带,他们的创作也很难说是受了“浙派”词风的影响,但是他们对时代情绪的感受却是相同的,田实发便是其中代表。田实发(1671—?),字梅屿,雍正己酉(1729)举人,庚戌(1730)进士。充壬子、子己卯山东湖北同考官,后官江苏徐州府教授。著有《玉禾山人诗集》《绿杨亭词》。田实发虽然“天资颖悟,尤工诗文,名震一时”,科举之途却是异常艰难,常年困于场屋。直到59岁才中举人,次年才“连捷登第,年已六十”[10],内心自然积郁了很多辛酸苦愁。他的词作中有不少感慨身世和科举艰难的篇什,如《满江红·慰松崖下第》曰:
红桂高枝,青鬓上、早曾簪得。奈偏是,御苑璚蕤,迟人消息。伯乐偶遗千里足,卞和枉洒荆山泣。尽往来,瘦马度黄尘。多啾唧。 槐安梦,何从觅。邯郸枕,空凄绝。且消受故里,韶光花月。帷下春风三径,绿觞倾夜雨双眸。待他年,勾漏乞丹砂,神仙客。[8]卷二
这首词直接触及举子落第问题。上片惋惜朋友怀才不遇,下片慨叹天下才人志业两空的可悲遭遇。“槐安梦,何从觅。邯郸枕,空凄绝。”唱出了众多偃蹇困顿才人的心声,在科举考试是唯一进升之路的时代,千千万万才人被迫挤在狭窄的科举之途上,耗尽生命与才华,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从艺术看,这首词语言平淡质朴,构思平常,无法与“浙派”词人那些境界高远、意蕴高妙的词作相比,但是它敢于描写士人真实的生活境况和情感世界,自有其特殊价值。李国模能在众多的词作当中选择了这些与科举制度有关的作品,确实有独特的眼光。
2.3 赵对瀓、徐汉苍的乱世词史
发生于道、咸、同时期的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运动,如地震海啸般动摇清王朝的统治根基,外侮频仍,内乱丛生,中国社会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动乱、大变革。持续13年的太平天国运动,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大半个中国,将经济富庶、文教发达的江淮、江浙地区烧成一片焦土。原本繁华的城市商埠和平静的原野乡村,变成硝烟弥漫、烽火连天的战场,战争、离乱、动荡、死亡,实实在在闯进文人士子的生活,触痛着他们的神经。出于传统的观念,在这场农民阶级与清王朝的较量斗争中,所有的封建知识分子都站在清王朝一边,很多人加入朝廷“剿逆”的队伍。农民革命的巨大力量让他们感到极度惊恐,清王朝的腐败无能和家国乡园的破败萧条又让他们极度悲哀。在此种这种时局形势下,道、咸、同年间,涌现了大量表现战争离乱、堪称“词史”的作品,给沉寂已久的词坛带来新的气息。在合肥地区,这一时期词坛的代表人物是赵对澂和徐汉苍。
赵对瀓(1789—1860),字野航,道光、咸丰时人,廪贡生,官广德州学正,保升知县。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他以知县身份参与“戡乱”,咸丰十年,死于战乱之中,清廷追赠云骑尉,《光绪广德州志》列其入《宦绩传》。平生著有《野航十三种》《小罗浮馆全集》等,谭献《箧中集》选其词作7首。赵对瀓是近代词人中殉难于“红羊之难”(指太平天国起义)中声名较显者,今人严迪昌《清词史》、莫立民《近代词史》都提到了他。赵对瀓的词多抒发家国破败之感,风格苍凉急劲,常常是慷慨悲歌,颇具东坡词的风范。如《梦扬州·本意》:
黯伤魂,是迷离一带,芜城断瓦败垣,历尽几多黄昏。凄凉满目都非旧,听隔江、鹤唳风声。亭谯楼上闲凝睇。苍茫戍火鱼灯。 甚事心头最惊。看铁骑金戈,无限纷争。怎得义旗,遍插沿河行营。莫愁烽火明瓜步。有请缨,戎马书生。待指日,欃槍扫处,毒焰全清。[8]卷二
扬州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是重要战场,清军围剿太平军首都金陵的江北大营就设在扬州。这首词的上片描写战后扬州城萧条破败的景象,下片回忆往昔战争的惨烈场面,虽然出于阶级的偏见,作者对农民起义进行了诅咒,但是全词最重要的字眼全却是“心惊”和“凄凉”,传达出普通士人在社会大动乱、大变革面前的惊惶失措心理。全词景物苍凉萧瑟,情感奔腾澎湃,颇具苍凉劲健之风。
徐汉苍,字荔庵,道光、咸丰时人,贡生,道光辛巳(1821)举孝廉方正。1853年冬太平军攻打庐州,他奉命协助当时的安徽巡抚江忠源守城,次年一月庐州城破,江忠源自尽,他亦被俘,面部被斫伤,但没有屈服,后得脱险。他的生卒年均不详,《光绪续修庐州府志》说他“年七十余卒”[10]111,他可能活到太平天国失败以后,著有《怡然自得斋诗集》八卷,附《碧琅轩馆诗钞》一卷。徐汉苍的词多怀古追今、感慨飘零之作,风格凄清冷寂,幽怨哽咽,但也有一些反映战争离乱的作品,同样也写得悲苦哀怨,与赵对瀓的离乱词风格迥异。如《凤凰台上忆吹箫·荒山避乱,百感填膺,抚序伤怀,望故居而泪堕矣》:
惜别心情,怀人意绪,无端白了苍绪。恁化余猿鹤,胜此孱躯。纵是奄奄衰病。精神减,怀抱如初。提戈起,只因志定,不是心麤。 踽踽。几升热血,依旧又归来,肯说神扶。痛故居烽火,泪洒吾徒。遑问花梢竹影,应忆我、往日清娱。清娱处、门前乱山,木石同居。[8]卷二
这是一首极具“史料”价值的词。词人曾参加过“剿逆”的战斗,后因受伤才避乱荒山。全词直接抒怀,上片表达因伤无法“报国”的沮丧情绪,下片则抒发往事“清娱”生活不再的悲哀。全词艺术性并不是很高,却真实写出士子文人在斗争中的心理状态:他们痛恨农民起义,维护朝廷统治,哀悼吟风弄月的生活一去不返。太平天国时期的安徽是清军与太平军交战的重要战场,庐州地跨皖中、控扼江淮,更是双方抢夺的战略要地,因此饱受兵火摧残。亲身经历战争动乱的合肥词人们,在惊悸害怕之余,用他们的笔墨勾画出这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代画卷,不愧是一部“词史”。
2.4 王尚辰的末世哀音
太平天国运动以后,随着西方列强侵略的进一步加强,清王朝的腐败进一步加深。清政府在政治、军事、外交上的一系列失败,严重打击了文人士子们对封建王朝的信心,词坛上弥漫着浓重的感伤及颓废气息。词学史家严迪昌总结太平天国时期的词坛有三种情况:其一,咒骂洪杨的同时,愤怒于“衮衮诸公”误国;其二,回忆繁华,感慨今日凄凉;其三,表现心灰意懒,“纸上一片幻灭感”。[7]530-531而到了同、光年代,词坛似乎只剩下第三情况。文人士子们不再有主动请缨剿杀“贼逆”的热情,不再为战争疮痍黯然洒泪,也不再指责当权者的昏聩无能,他们的词作只抒发了对往昔岁月的留念和对今日的无奈,一派末世的气息,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行将没落的封建王朝唱起挽歌。
在合肥词人中,王尚辰的词作充分表现了这个时期的词坛风貌。《合肥词钞》收其词作69首,多为长调。王尚辰(1826—1902),字北垣,号谦斋,道光诸生。早年曾随父参加镇压捻军的斗争。咸丰九年(1859),清军江北大营军务大臣胜保招抚割据于皖北的武装势力苗沛霖部,派遣王尚辰前去说降,获得成功,王亦“以招降苗沛霖,有声于时”,因军功封官,官至翰林院典簿。他为人狂放不羁,“倜傥负奇气,诙嘲辩论,不为世俗俯仰”[11],故不能容于官场,后归乡闲居,与时任合肥县令的谭献相交甚深,其词作中有多首与谭献的酬唱之作。《箧中词》收录王氏词作3首。从《合肥词钞》所选词作看,其词作多作于50岁以后,风格颓唐萧瑟,充满幻灭感,颇能反映山河破碎的晚清之际,普通士人对国家前途的绝望心态。如《水龙吟·听雨》:
宵来中酒微酲,一灯如豆光逾炯。烟昏月晕,房空胆怯,剪刀风冷。斜倚薰笼,重温香梦,闲扶花影。忽草堂星暗,瓦沟雨响,雄虹见,雌雷殷。 兀自强浇苦茗。笑世事,阴晴无定。料得明朝,提壶枝上,催开银杏。珍重韶光,少年惨绿,易成衰病。记醉携红袖,刻残翠烛,小楼同听。[8]卷三
这首词描写凄风冷雨的场景:一灯如豆,境界狭小;烟昏风冷,情境凄苦;星暗雨响,音色暗淡,很明显是风雨如晦的晚清社会的写照。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词人关心的不是民生疾苦,也不是政局时事,而是一己之欢,希望在灯红酒绿中吟风弄月,在男欢女爱中消磨岁月,其心胸气度是何等狭小局促。晚清越来越颓败的时势让曾经忠于清廷的士子们感到绝望、迷茫,他们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前途出路,便只好沉迷于一己的小天地,醉生梦死,自我消沉,在不知不觉间为他们的王朝唱起挽歌,这大概就是同、光以来词坛特别消沉的原因。如果说道、咸之际的词作在悲鸣中还含有一些希望和志气的话,同、光以来的词作则折射出一个行将没落时代的光色。
3 《合肥词钞》的词史价值
清词号称“中兴”,是两宋以来词史的第二个高峰。清代近三百年历史,词坛前后兴替,发展历程丰富多彩,名家辈出,词派纷呈。关于清词的发展历史,晚清以后不断有人进行总结。如清人胡薇元的《岁寒居词话》云:“清初词人,如吴骏公、梁玉立、龚孝升、曹洁躬、陈其年、朱竹垞、严蓀友诸家,词采精善,美不胜收。中间先征君稚威、吴毂人、洪北江、钱晓征,均称后劲。嘉道以来,则以龚定庵、恽子居、张皋文辈为足继雅音也”[12],点出清初百家争鸣、清代中期浙派独盛、晚清嘉道以来常州派兴起的发展历程。张德瀛的《词征》亦云:“本朝词亦有三变,国初朱、陈角立,有曹实庵、成容若、顾梁汾、梁棠村、李秋锦诸人以羽翼之,尽祛有明积弊,此一变也。樊榭崛起,约情敛体,世称大宗,此二变也。茗柯开山采铜,创常州一派,又得恽子居、李申耆诸人以衍其绪,此三变也。”[13]这里将清词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特别表明朱彝尊、陈维崧在清初的词坛领袖地位。民国胡云翼的《中国词史略》把清词划为:“清初词”“浙派词”“常州派词”[14]三大部分。吴梅的《词学通论》将清词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清初,包括“辇毂诸公”(大臣词)、“吴越操觚家”(江浙词人)、纳兰性德等。第二阶段包括朱彝尊、厉鹗相继为领袖的浙派、陈维崧为领袖阳羡词派、太仓诸王词人(王时翔等)。第三阶段为浙派后人、常州词派张惠言、周济南等。第四阶段为“洪杨之乱”时期的蒋春霖、常州派中后期谭献、晚清四大词人等。[15]吴氏“四段论”将道光、咸丰之际的乱世词纳入清词的发展历程中,使清词的历史愈发完整。当代词学家严迪昌的《清词史》将清代词史大致归结为四个阶段,即“清初词坛”;“阳羡、浙西二派和清词‘中兴’诸大家”“清代中叶”“常州词派和晚近词坛”。该书对前人较为忽略的“清初词坛”(包括云间词派、柳州词派、广陵词坛、京师词坛、遗民词人等)、“清代中叶词人”“道咸词史”作了较为详细的梳理与总结,并对每一阶段词史特点有精辟概括。
相对于扬州、杭州、常州等词薮之乡,合肥在清代词坛上的成就并不突出,但是有自己的特点。对照清词历史,不难发现,在清词发展的各个阶段,合肥都有较为出色的词人。清初词坛百家争鸣,龚鼎孶是其中不能抹杀的一位,作为清初“大臣词”的代表,他对明清易代之际“贰臣”复杂心态的抒写,“虽然隐蔽曲转,但比起别的同僚已淋漓尽致得多”[7]112,因而较之同时代的吴伟业、梁清标、曹溶等更具有代表性。清代中期“浙派”风靡天下,在合肥词人当中,前有李天馥、何五云的创作体现了盛世时代“歌咏太平”平和之音,后有田实发的创作,抒写中下层士人的辛酸坎坷,与厉鹗代表的浙派词人抒写“才士困顿的抑郁”[7]348遥相应和。太平天国时期,很多合肥文人直接处于时代的漩涡之中,亲历社会大动荡,甚至亲自参加了对抗太平军的各种战役,其作品生动记录了道、咸乱世的种种景象和士人心态,是整个道、咸词坛的重要组成部分,徐汉苍、赵对澄的词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常州词派作为晚清社会的主流词派,其影响广泛而深远。常州词派倡言“意内言外”和“比兴寄托”,词人身处末世,其词作的基本精神乃是为没落的时代唱挽歌,清冷、凄凉、哀婉是主基调。由于历史的机缘巧合,合肥词坛也受到了常州词派的深深影响。在常州词派的诸多名家当中,对合肥词人影响较多的是词学大师谭献。光绪十年(1884年)五月,谭献任合肥知县,十三年(1887)正月末离开合肥,前后近三年时间。在合肥期间,谭献结交了很多文人雅士,王尚辰是交谊最深的的一位。谭氏的《复堂日记》中记载谭献与王尚辰交往的事迹多达14条。两人经常“相聚在王尚辰家斋遗园,讨论诗词歌赋”,谭献还为王尚辰“审定《谦斋诗集》七册”[16]。在《谭献集》中,与王尚辰唱和或相关的诗词有10多首。而在《合肥词钞》所选录的王尚辰的69首词作中,与谭献相互唱和的就有5首,其中《贺新郎·戊子秋仲修书来,自言科名仕宦、学术文章皆废。半途因号半崖,谱此慰之》云:
万事如转烛。叹茫茫、尘海劳形,几人知足。不惯折腰抛手板,自笑未能免俗。把一卷、残书遮目。阅世半生都坐懒。看鸡虫、得失何荣辱。闲啖蔗,胜增禄。 相思梦绕西湖曲。莫漫说、牵船岸上,居无屋。三竺六桥图画里,斗酒常招近局。我愿作、云龙追逐偕隐,有妻儿识字。共狂奴,两地消清福。耆旧传、待君续。[8]卷三
从这首词的题目中,可以看出,谭献将半生潦倒、功业无成的心中隐痛尽情倾诉于谭献,用书信向好友吐露心声,王氏以看淡世间荣辱得失之语安慰谭献,两人之间更像是相知多年老友一般亲密,无话不谈。谭献做宰合肥时,已经50多岁,词作风格早已形成,词学思想也早已成熟。在文学观念上,谭献“以忧生念乱之时,寓温厚和平之教”[17];在创作上表达“既想倾其所能挽救那日薄西山的清王朝,同时又深感这个王朝痼疾亟沉、已然病入膏肓”的“悲剧性心理状态”[18]。王尚辰起于行伍,本为倜傥潇洒之人,其词风却凄凉萧瑟,除了对时代的真实感受外,谭献对常州词派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除了王尚辰之外,谭献在合肥期间还结交了很多文人雅士和淮军后代,如方浚颐、李经畲、张华奎、蒯光典等,他们经常在一起游览山水、唱和诗词,也使常州词风播散到更多合肥文人的心中。《合肥词钞》中选录的张华斗、李经达的词作,都写得悲凉抑郁,有着常州词派的影子。
4 结 语
地域性是清词发展的重要特点。近三百年词史,以杭州、湖州、嘉兴、松江、苏州、常州等环太湖地区,无疑是词学发展主流区域,但是江浙之外的扬州、金陵、京师(北京)、长白(东北)、山左(山东)、两广、闽中等区域,都有名家出产,“词学盛行直省十五国,多有作者”[19],各区域全面开花,是“清词中兴”的重要标志。由于历史文化差异,各地在清词发展不同阶段兴衰程度不同,从而构成各地词学的发展特色。例如两广、闽中,在清朝前中期默默无闻,在晚清时代却异军突起,引领词坛,杭州、湖州、扬州地区,在清初和中期都有兴盛的阶段,但在晚清时期寂寥无声。合肥地处皖中,在清初、清中期、晚清的各阶段都有代表性作家,在清词史的绝大部分阶段都留下自己的印记,反映出各阶段的特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合肥词钞》所呈现出的“合肥词史”,是清代词史的缩影,因此而具有“词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