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视阈下新冠病毒疾病污名化话语生成
2023-01-05匡桂阳吕兆芳
匡桂阳,吕兆芳
(1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2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外国语学院,四川 广汉 618307)
世界卫生组织(WHO)于2020.2.24.发布了Social Stigma Associated with COVID: A Guide to Preventing and Addressing Social Stigma[1]《预防和解决新冠病毒疾病社会污名通告》(笔者译),《通告》建议使用people first language(人字开头的语词),如people who have COVID-19, people who are being treated for COVID-19, people who are recovering from COVID-19, people who may have COVID-19, people who are presumptive for COVID-19, 代替COVID-19 cases, victims, COVID-19 suspects, suspected cases, 此外,还建议使用acquiring, contracting表示病毒的传播,避免使用transmitting COVID-19,infecting others, spreading the virus, 不使用Plague, Apocalypse这类使公众产生巨大恐慌、为谣言扩散起推波助澜作用的词语, 而且,不要用地域、族群的名称为新病毒命名,这种病毒不是武汉病毒,不是中国病毒,不是亚洲病毒,Isolation, Suspected Case, Virus carrier 是英语世界媒体报道新冠疫情常被提及的语词,这些语词构建了患者与疾病之间的直接关联,易造成对新冠肺炎患者的负面认知,认为是患者主动传播病毒,而没有意识到病毒本身的烈性和传播力。笔者认为,考查疾病污名化现象,实则是分析疾病污名化话语的产生过程,故,本研究以《预防和解决新冠病毒疾病社会污名通告》为语料,依据摹状词的相关理论,考查污名与被污对象(所指)之间的语义关系,理清污名产生的思维过程,提出理论假设,污名是携带偏见价值取向的责任归因。
1 文献梳理
疫情期间,国内学者基于社会心理学视角,开始关注疾病污名化问题,探讨了大流行病时期族群污名化生成的心理机制、社会机制及治理对策,整体分析了族群污名化现象,为破解、防止族群污名化提出了针对性的建议[2]。丁建新、杨荟从认知心理学的理论视角,分析了新冠肺炎被隐喻和患者被“他者”化的过程,提出了防范疾病污名化带来的“二次伤害”,是后疫情时代消除疾病隐喻及患者污名的重要课题[3]。污名的承载者被污名化后变成了“他者”otherness,污名化是受污者变成他者的必然过程,目前国内学者的研究侧重于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污名形成的认知条件及过程,且论文较多为描述性,鲜有为污名的形成提供理论解释。本文从语言学的角度阐释污名化的生成,力求为防范污名化、消除后疫情时代以污名为代表的“二次伤害”提供新导向。
2 语料分析
2.1 污名化的溯源
“污名”stigma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指刻在或烙在身体上的一种符号或标记,表明此人具有道德或行为缺陷,人们会因此拒绝或回避他们[4]。西方提出“污名化”最早可追溯到埃利亚斯,认为权力贯穿于产生污名及维持污名的过程中,但是并没有详细探讨污名产生的机制[5]。把污名概念化的专著首推戈夫曼1963年的《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该书提到“污名,曾被用来指某种属性,这一点值得深深地质疑,应该把污名看成是一种语言关系,并非真正需要把污名看成属性”[6],这表明戈夫曼已经意识到污名符号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其它语言符号建立关系后才有了意义;此后,左拉也认为“语言能调节污名属性的表达,把个人跟污名标签联系起来的语法形式,能影响个人被污名化的程度”[7]。
污名化是指对某一事物或一人通过贴标签、塑造形象等方式进行负面认知,导致其在社会中遭遇不公平的待遇[8]。由此可见,污名始于对该群体“贴标签”,一旦这些标签带有容易造成文化、心理上偏见思维定势的负面涵义,被贴标签者就与其他人产生了明显差异,随之被污名化,受污者被看成是跟“我们”“不同”的一个群体,被列为“他者”中的一员,这个让受污者变成“他者”的标签,实际上产生于带有负面涵义的命名活动。新冠病毒疫情爆发后的污名化,主要集中在对“疫情”和“患者”这两个所指的污名化,以下逐一分析。
2.2 专名引起的疫情污名化
命名活动就是在思想上把一组限定摹状词或一组特征与一个名称联系到一起,也就是说,它依据于命名的对象具有这一组特征,或者说,依据于人们对这个名称的意义的了解[9]473。新冠肺炎爆发初期,公众对病毒了解甚少,只能从疾病的传播方式和疫情的范围判断其影响,使用plague,apocalypse这类专名不仅容易造成巨大的社会恐慌,而且给疫情的初期爆发区域贴上了偏见的标签,使西方媒体想当然地把新冠病毒说成Wuhan Virus, Chinese Virus, Asia Virus。
plague:noun, any serious disease that spreads quickly to a lot of people and usually ends in death.The plague, a disease that spreads quickly, causing a high fever, lumps on parts of your body, and in the past usually death.[10]1507
apocalypse: noun, 1)a time when the whole world will be destroyed;2)a situation in which many people die and many things are destroyed.[10]53
专名是一个没有内部结构的简单符号,即其组成部分不再是符号的符号;专名具有独立的意义,它的意义就是它所代表的对象,因此,专名是完全符号;专名直接指示说话者所亲知的对象,专名的意义是说话者通过亲知获得的;专名所指示的对象是世界上真实的存在物[9]432, 简而言之,专名具有结构单一、意义独立、亲知所获、指示存在的属性,Plague,Apocalypse均是不可再分的独立词,其意义在西方医学话语里的独立性十分显著。洛伊斯·玛格纳在《医学史》中记载,查士丁尼鼠疫The Plague of Justinian 及黑死病是全世界经历过的两次最具毁坏性的大流行病[11]; 凯特·凯莉在《医学史话,中世纪》(徐菲 2015: 86)里刊用了瑞士象征主义画家阿诺德·勃克林于1898年的作品The Plague, 以黑色、暗褐色为主色调,以淡绿色阴影来渲染死亡骑乘着巨大的黑翼,穿越在中世纪的小镇街道,横尸遍野,惨绝人寰[12]。Apocalypse源自于希腊文Apokalyptein, 在基督教世界指《新约》的最后一卷《启示录》,其见解与主张集中于“末世论”Eschatology思想,认为现世的末日指日可待[13],《启示录》是基督教的预言书,是具有高度象征性的作品,主要涉及神的百姓的苦难(受难),神的百姓当前注定要受苦[14],如七印之灾、七号之灾、七碗之灾这些史无前例的世界性大灾难[15]。
对于曾真实存在的大规模流行病和基督教教义天启大灾难的描述,罗素认为这些构成了亲知的知识,即,通过自己的感觉经验获得的关于直接亲知的对象的知识,而且,是最可靠的,具有高度的确定性[9]452,人们在初期指称新冠病毒疫情时,基于亲知知识的可靠性和确定性,认为疫情有Plague,Apocalypse的特征,“是那样一种东西,它属于每一个可以设想的词项,属于每一个可能的思想对象”[9]477,以Plague,Apocalypse 指称初期爆发的疫情,混淆了体验的内容跟体验的对象,维特根斯坦认为,体验的内容是人们所具有的东西,体验的对象是人们所感知的东西[9]130,把体验的内容当成体验的对象,完成了亲知对象上的转移,即把体验的内容当成了亲知的对象,所以,亲知的对象发生了改变,从新冠疫情转移到了Plague,Apocalypse。当一个词被使用于某些或多或少相似的事物时,人们并没有想到这些事物是否具有同一性,可是,一旦把这个词固定地使用于某个对象,人们就会受这个词的存在的影响,以为这个词一定表示这个对象的存在[9]451,因此生成了Plague, Apocalypse, Wuhan Virus, Chinese Virus, Asia Virus 等新冠疫情的污名。
2.3 预设触发语引起的患者污名化
由动词指示的项是关系,语句的意义是一个统一体,而不是语句所包含的各个词的意义的简单总和,因此必须注意表示某种关系的动词在这个统一体中所起的作用[9]526。
transmit:[T]to spread a disease from one person to another[10]1506.
infect:[T]to make someone get a disease, that can be spread from one person to another[10]723.
spread:[T]if a disease, or if something spreads it, it affects a lot of people as it is passed from one person to another[10]1360.
上述三个词在语义层面,都适用于疾病,均表示疾病从一个人感染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语法功能上,这三个词都属于及物动词。及物动词是指涉及到除了主语以外的人或事,动词在描述事件时,不仅涉及到主语,同时也涉及到其它事物[16]。transmitting COVID-19, infecting others, spreading virus 这三个述宾结构表达式,作为复杂句的成分,动词前面的成分在动词语义的作用下,可以形成“施事+动词+受事”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中,语言学家把能够预设其宾语所指的事物或事态存在的动词,叫叙实动词[17],带有预设的表达式被称作预设触发语[18], 列文森在《语用学》里列举了13种预设触发语,叙实动词是其中一类[19], 被具备预设触发语功能的叙实动词突显出来的受事,预设了施事的主动性,也就是说,COVID-19, others, virus这些句法中处于宾语位置的对象,是由施事成分主动完成,施事是行为的发起者,行为的结果是COVID-19,virus被传播,others被感染,施事就被贴上了主动传播病毒、致使他人患病的标签。从流行病的传播方式来看,这个施事指的就是病毒携带者。这类人在未被确诊时,被称作COVID-19 suspected cases, 确诊后的死亡者被称作victims。由此可见,新冠肺炎患者的身份遭到了贬损,对他们的污名也随之而生。
2.4 People first language的客观性
世卫组织《通告》建议使用people first language,例如:
1)people who have COVID-19
2)people who may have COVID-19,people who are presumptive for COVID-19
3)people who are recovering from COVID-19
4)people who died after contracting COVID-19
people 作为通名“人”,指示一类主体,这四个摹状词表达式分别指称1)新冠肺炎确诊患者,2)新冠肺炎疑似患者,3)新冠肺炎治愈者,4)新冠肺炎死亡者,即,确诊类、疑似类、治愈类、死亡类,“内涵是人们使用通名时依据的标准,其外延一般指一个类的全体成员[9]474。上述四类人在新冠疫情话语里,people作为通名,能够在同一意义上被真实地应用于不定数目的每一个事物[9]474,“具备这四类特征的人”这一内涵,限制着people在疫情话语里的外延,人们根据一个词的内涵确定它所指的对象[9]474,四个摹状词表达式所指的对象,是四类与疫情相关,但特征各异的四类不同的人,这四类人被看成是具有同一外延的主体,虽内涵不同,但是所指的对象皆是“人”这个施事主体。
Have: used in description, and for talking about possession, relationships or the state that someone or something is in[10]644.
Presumptive: believed to be true because it seems reasonable or likely[10]1096.
Recover: become fit and healthy again after illness or injury[10]1162.
Contract: to become infected with a disease[10]297.
一个摹状词是由几个字组成,这些字的意义已经确定,摹状词所有的意义都是从这些意义而来[9]438。Have用于对确诊患者的状态描写,即有新冠肺炎这个病; Presumptive用于对疑似患者的描写, 即从某些症状,如干咳、发烧等, 判断该症状可能是由新冠病毒引起,也可能不是,尚未确认;Recover用于描写治愈者,即虽然身体遭受了新冠肺炎的侵入,但经治疗后身体健康恢复原样,跟以前一样好;Contract用于描写感染的过程,其意义表示并非主动接触,而是被动地、无意中感染,患者作为受害者的情绪十分强烈。
1)2)3)4)在疫情话语里突显了对确诊者、疑似者、治愈者、死亡者的客观描述,在罗素的观念里,摹状词不能指示说话者所亲知的对象,它只是对对象进行特征描述[9]465。正是摹状词的描述功能,完成了对所描述对象的分类,分类的标准是由摹状词的内涵来决定。“人”字开头的语言表达式,给其描述的对象贴上了“人”的标签,也就是用“人”给对象命名,而且表达式中其它语词的意义,没有给这“四类人”提供负面价值判断的依据。世卫组织建议用“人”字开头语为患者分类,体现了对患者身份的保护,彰显出以人为本的人文关爱,更以这种方式,释放了世卫组织作为国际权威机构的影响力,在英语世界里推广使用“人”字开头语,从源头上避免对患者的污名,以正视听。
3 结束语
能指必然可知[20]2,无论是使疫情污名化的专名,还是使患者污名化的预设触发语,作为符号载体之物必须能被感知,但是被感知的不是物本身,而是物的某些品质[20]36。以能指为基础形成的所指的全部话语,在解释能指时,这个话语覆盖了所指,也就是说,所指在解释过程中逐渐消失,留下的是能指代表的整体话语,对感知进行意义解释,就是符号化。符号化的过程,即赋予感知以意义的过程,常称为“再现”,再现”的对立面是“呈现”,物自身的呈现不能代表任何其它的东西,呈现无法产生意义,“意义产生的过程,就是用符号来表示一个不在场的对象与意义[20]35。污名化的对象,是物本身,其呈现无法产生意义,污名化的过程始于一个可以被感知、并且受“前理解”影响的能指符号,这个能指符号再现的就是这个物,这个符号在获得意义、或者说被解释出意义时,所指(疫情、患者等)已经消失,并不在场,此时被解释出意义的对象是能指,而不是所指。简而言之,污名是物的能指在被解释(获取意义)的过程中,所指消失而产生的一个新符号,污名不是物本身,而是携带着偏见价值取向的责任归因,这种归因使物与污名直接构成了指称关系,即污名就是此物的命名。
综上所述,给新冠病毒的载体贴上负面标签,无论这个载体是区域还是患者,都是把病毒载体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他者”。恐惧疾病、排斥他者,将疾病与死亡、灾难捆绑在一起,甚至把宗教文化的“天气降临、末世浩劫”作为理解的“先结构”,使话语的受众产生主观成见,并形成一个循环[21]。污名正是在这个循环中不断地壮大根基、扩大影响。目前,新冠肺炎在中国的蔓延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但是,西方国家却成了疫情爆发的新区域,针对中国的污名化、针对本国患者的污名化,越来越严重,去污名化已成为当今全世界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维护国家形象,保护患者权益,离不开对污名化的理论探讨,词和语句的含义在研究语言上有着重大的意义[22]。从语言学层面阐释污名的生成机制,认为并不是受污者的内部原因造成的污名化,污名化是赋予感知以偏见意义的过程,而这些带有偏见的意义来自于大众随意贴上的标签。疾病的去污名化属于疾病社会学,该学科在中国还是一个待开垦的领域[23]。从语言学视角,深入探讨疾病污名化现象,旨在为有效地、有针对性地选择和采取避免污名化措施提供另一种理论依据,这不仅有助于疾病社会学的学科发展,而且有助于从根本上降低污名化对国家、社会、个人的消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