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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主义伦理观视野下的肯·洛奇电影

2023-01-05陈小娜

电影文学 2022年19期
关键词:洛奇伦理观社群

陈小娜

(保定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在近60年的导演生涯中,英国导演、左派电影大师肯·洛奇始终把镜头对准居于社会底层者和工人阶级,试图为人们揭露世界真实而残酷的运转方式。为此,洛奇长期难以获得投资,甚至影片遭到了禁映。人们已经充分论述过洛奇从生活中取材的现实主义立场,但是还鲜少有人从社群主义伦理观的角度来探析洛奇电影。事实上,洛奇作为左翼导演,其伦理观是高度倾向于社群生活,强调共同利益与人的德行品质的。

一、社群主义与“洛奇式电影”缘起

长久以来,自由主义伦理观一直是西方现代道德哲学,乃至人们用以指导自身日常行为的主流观点。这一观点强调个人至上,认为人应该是自主的,“无羁绊的自我”(unencumbered self),轻视共同体以及人的各种道德、社会联系,如血亲关系、文化传统等,认为其不应该对个体造成约束。自由主义伦理观认为个体利益是可独立于共同体(community)利益存在的。社会在自由主义者眼中,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而人们组成社会的目的便是更高效地获取和维护个体利益。但这一观点显然是存在先天缺陷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与之相对的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伦理观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自由主义伦理观的权威日益动摇。

社群主义伦理观认为,个体自诞生便处于社会之中,并且终生难以摆脱所属的各种各样共同体。共同体的利益也不应该让位于个体利益。尽管社群主义真正作为一种成型的,在西方政治哲学中举足轻重的派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但其理论渊源则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期,如麦金太尔就认为,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就已经有了“我是作为这个家庭,这个家族、这个氏族、这个部落、这个城邦、这个民族,这个王国的一名成员面对这个世界的”[1]的意识。并且在此后其他的价值信念,包括立足于唯物史观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对于社群主义理论的建构有着积极的意义。换言之,早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部分人就已经产生了社群信念,自觉地以社群主义的思维来进行社会实践,包括艺术创作。

肯·洛奇的电影创作便是一例。洛奇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父亲是一名电工,在当时不得不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12个小时,这样的童年环境使得洛奇较早就对英国制度与资本的“吃人”有了认识。在接受了来自家庭与军队的严酷管教后,洛奇考入牛津大学学习法律,但他并未因修习法律而被体制同化,如父母所愿成为一名精英阶层的律师。进入牛津读书反而触发了洛奇关于“为什么其他孩子无法有自己这样继续读书机会”的思考。此后洛奇积极地投身于戏剧的创作与表演中,毕业后进入英国国家广播电视公司成为一名电视导演,又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电影创作。童年时父亲的遭遇,以及读法学期间接触的种种社会不平之事,加之英国保守党政府执政期间暴露出的劳工问题,都是洛奇创作的灵感来源。他渴望人们能注意到个体的脆弱以及所处群体对个体保护力量的有限,正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了“后工业时代日不落帝国大英联邦的没落、崩溃进程中的工业小镇劳工阶层的成长、不断受挫、终至绝望的群体经验”[2]之后,约翰·希尔所总结的“洛奇式电影”应运而生。人们在赞誉洛奇无愧为一名“电影作者”与左翼影人之际,都必然会提及他对蓝领群体困境的关注。尤其是洛奇作为一名男性导演而能对社群中女性给予敏锐的体察与深切的关怀,这是他不同于其他现实主义影人如比利时的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兄弟之处。

毋庸置疑,当前人们处于消费主义时代,电影的创作是高度商业化的,是以娱乐消费者,尽可能地占有市场份额为导向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铺陈自由主义伦理观,张扬个体的利益,能迅速地塑造起让观众共情的,印象深刻的主人公,在博取票房上是更具优势的。然而肯·洛奇却始终不肯为了票房而放弃自己的创作原则,始终将平凡、无力的主人公,以及问题重重的社群呈现于大银幕之上,他所想引发的并非是观众的愉悦,而是喟叹与反思,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二、洛奇电影的社群主义伦理观呈现

在洛奇的电影中,社群主义伦理观主要以如下方式传递给观众。

首先,共同体在洛奇电影中被反复书写。在社群主义者看来,共同体一般都具有如下三个特征,而这些在洛奇的电影中都有所体现:第一,共同体的成员之间有着极为复杂的、难以割舍的感情纽带,成员们的关系实际上也是一个情感之网,这些情感随着成员们的日常交流而得到强化和交叉式的发展。人们甚至还会在原本的小家庭之外,形成一个未必依赖于亲缘的“大家庭”。如《土地与自由》中来到加泰罗尼亚地区加入马统工党的武装,为对抗佛朗哥暴政而团结起来的各国青年们;第二,在千姿百态的情感之外,共同体成员们又共享着某些较为稳定的信念,包括特定文化、价值观或共同的经历等,正是这些信念,使这一共同体与其他共同体区分开来,并且在成员繁衍后代之际,这一理念也将继续得到传承,形成根深蒂固的身份认同。例如在《风吹麦浪》中,爱尔兰人与英国人之间在民族、语言、文化等方面都存在差别,这使得爱尔兰人一直反抗着英国的殖民统治。以戴米恩为代表的爱尔兰青年们仅仅进行一场球赛就会被英国黑棕部队态度蛮横地指为“非法集会”,在英国人强迫青年们说出自己的姓名等信息的时候,倔强的米哈拒绝说英语而与英军发生冲突,最终惨遭英军杀害。在米哈的葬礼上,人们用自己的语言唱着描述爱尔兰景观的“拂过山谷的徐徐和风,掀起金色的麦浪阵阵”的民谣。观众完全能理解,是什么成为爱尔兰人凝结为共同体的基础,也完全能理解戴米恩等共和军战士和辛妮这样的普通人会誓死与英军作战;第三,正如桑德尔所指出的那样:“共同体不仅表明了他们作为其成员拥有什么,而且也表明了他们是什么;不仅表明了他们所选择的关系,而且也表明了他们所发现的联系;不仅表明了他们的身份的性质,而且也表明了他们的身份的构成因素。”[3]共同体对于成员身份的指涉是多元化的,也是处于动态中的。如在《面包与玫瑰》中,玛雅既有着和姐姐罗莎的小家庭,同时又身处作为非法移民到美国的墨西哥裔“大家庭”,但最终玛雅选择了萨姆组建起的新的共同体:清洁工工会。而罗莎则更看重种族认同,拒绝和白人萨姆成为“我们”,同时丈夫罹患糖尿病的她也需要薪水来维护自己的小家庭,于是罗莎向工头佩雷斯举报了工会。同样拒绝工会这一共同体的还有喜欢玛雅,但选择上法律学校来改变个人命运的鲁本。显然,在洛奇的设定中,鲁本与萨姆就分别对应了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两种理念。在人们对自我定位、对身份认同的社会实践中,血缘与族裔联系在此出现了分化。

其次,尽管共同体本身是中性的,但在洛奇电影中,观众可以频繁看到主动或被动脱离社群的,被原子化之人的悲惨生活,促使人们为避免社群崩溃而努力。这些人主要有被分化的工人阶级(《面包与玫瑰》中的玛雅姐妹),失业者(《天使的一份》中的罗比等无业青年,《我叫布莱克》中因心脏病而失业的布莱克等),被家庭、学校和社区排斥的青少年(《甜蜜的十六岁》中的莱姆),以及在侵略者残暴统治下首鼠两端,无枝可依者(如《风吹麦浪》中被逼迫之下变成革命叛徒,被戴米恩枪杀的小克里斯)等。他们“因为缺乏社群为支撑的身份角色,自我必然缺乏获得针对他人身份角色为前提的回应互动,不仅使别人不知道他(指个体自我)是谁,而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4],最终造成自我意识与日常行为的错乱。

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在电影中,已年逾80的洛奇与时俱进地追踪了资本在数字信息技术时代对人新的压迫方式,即“零工经济”。在“零工经济”中,个体被进一步地从社群中剥离出来,劳动者被看似光鲜的“做自己的老板”“自由职业者”话术所蒙蔽,在资本的操控下沦为了更缺乏保障的自雇者。在2008年的次贷危机中,大量工人失业并且负债,主人公瑞奇正是如此。他原本是一名建筑工人,在失业后便不得不靠进入快递公司开车送货为生。快递公司老板明确告诉瑞奇,他们之间并非雇佣关系,而是公司与公司间的合作关系。原本厌恶了被监工监视,希望对劳动拥有更多自主权的瑞奇是喜爱这份看似自由度更大的工作的,然而在工作开始之后他才发现,他被全方位地限制了。为避免罚款他不得不每天工作长达14小时,甚至不得不在瓶子里小便。在必须遵守苛刻的规章制度的同时,他又不如以前做工人时一样,拥有一定的保障和福利,如养老金、节假日和工伤补偿等。妻子艾比同样是一个身心俱疲的自雇者,作为一个护工每天从早到晚地忙碌着,夫妇二人失去了陪伴一对子女的时间。“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本意是快递员在无法亲手将包裹递交给收件人时在签单上使用的话语,而在电影中则暗指的是超负荷工作的夫妇对彼此和子女的忽视。资本正是利用现代科学技术,让劳动者们原子化了,瑞奇等人无法再与其他劳动者进行有序的互动(瑞奇有事也找不到人代班,甚至扛着身体的伤痛也要工作),来维护自己的权益,洛奇希望以此警醒劳动者们对团结的铭记。

最后,洛奇用电影对社群主义主张的“共同善”(common good)与“最高善”(highest good)进行了探讨,以期待人们能对所处社群进行完善。如前所述,共同体是中性的存在,如《小孩与鹰》中,比利·卡士柏所处破败阴郁,满是暴力的小镇环境对他而言便是负面的,因此鹰才成为暂时无法逃离小镇的比利仅有的慰藉,但人们又是难以进行原子化生存,也是难以随意更换共同体的,那么人就有必要对现有秩序进行整合,创造更积极的社群环境。因此,社群主义者提倡“共同体的善”。有别于自由主义者提倡正义的首要性,社群主义者是主张善优先于正义的,他们认为自由主义者提及的正义,是无视公共利益的正义。而社群主义伦理观中的善并非个人的善,而必须是共同体的善,也即共同善和最高善。前者指的是共同体中的所有成员所一起追求的目标,后者指的则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类的福祉(well-being)。在《风吹麦浪》中,关于是否要处决小克里斯,战士们也产生过巨大的分歧,相当一部分人认为爱尔兰人不应该向爱尔兰人开枪,而洛奇显然是借助戴米恩表达了个人观点:放了自己看着长大,并且是被逼迫带路的小克里斯一条生路只是个人的善,而在战争时期,任何出卖战友的行为都不能够被宽恕,为此他选择扛下手染同胞鲜血的恶名与沉重心理压力,亲手打死了小克里斯。在戴米恩看来,追求爱尔兰人最终的彻底解放才是共同善。也正是这一理念支撑着戴米恩在英爱条约签订后,继续留在共和军与泰迪等人所在的自由邦军队作战,最终死在哥哥枪下。而对最高善的追求,则意味着人们有必要进行社会保障方面的实践。

还在进行电视剧拍摄时,洛奇就拍摄了如《凯西回家》等,反映出社会服务机构的失败,促进了英国对收容所的改良。20世纪70年代的《煤的价格》等电影,揭露的则是工会领导对资方的妥协。洛奇对20世纪80年代撒切尔政府掀起的,造成大量工人失业,社会福利被缩减的私有化浪潮深感不满,拍摄了《再见祖国》等一系列纪录片,以及《我的名字是乔》《铁路之歌》等故事片。在电影中,工人们在国企私有化后面对薪资下调、工会失权,以及被“自愿”离职的困境,失业后的工人到处求职却处处碰壁。《我叫布莱克》中的布莱克则被困在体制酷似“二十二条军规”式的程序中,总是难以申请到救济金,要照顾两个孩子的单亲母亲凯蒂也在不近人情的程序面前无计可施,只好卖身为生。显然,最高善在此荡然无存,社会底层没有被赋予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无数人在遭遇了灭顶之灾后只能在沉默中死去。洛奇对主人公所处社群的冰冷与畸形进行了无情的揭示。

三、洛奇电影社群主义表达的创作启示

正如格伦顿所指出的,自由主义固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但难免走向“一种对人格社会维度的忽视,随之而来的是对人类社会的繁荣发展所必需的环境的漫不经心”[5]。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中,重社会,重公益,重责任与德性的社群主义伦理观是不应被忽视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的“只有在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集体中才能有个人的自由”[6]的观点绝未过时。但电影艺术究竟应如何对观众完成教化性建构,如何巧妙地表达自己的价值选择与判断,激发观众参与到对人物困境的思考,对其生存悖论的解决,以及对自身经历的反省中来,就这一点来说,洛奇电影对中国电影人的创作有着一定的启示。

(一)典型社群的选取

在新世纪之前,洛奇的目光主要集中在英国国内,其电影中出现得最为频繁的社群便是老工业城市(如利物浦、曼彻斯特、贝尔法斯特、约克郡、纽卡斯尔等)和伦敦西部工业区的白人蓝领群体及其家属,这些地区曾经在工业革命中会聚了大批劳工,但在后工业时代,它们的发展陷入停滞,蓝领们日益意识到所处环境的“非人”,不仅收入锐减,且尊严也正在被一点点摧毁。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格拉斯哥三部曲”。洛奇通过建筑、人物口音、主人公的盎格鲁-撒克逊常见名字等实现了一种自然主义式的表达,能让本土观众迅速识别出电影要表现的社群,对主人公产生亲切感。21世纪之后,洛奇则放宽了视野,开始致力于融合文化差异、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在国际范围内审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从《面包与玫瑰》《自由世界》《风吹麦浪》《吉米的舞厅》等电影不难看出,跨国劳工、非法移民以及为自由信念而投身战争的青年们成为洛奇选取的新的典型群体,他能敏锐地挖掘出这些群体中成员与当代观众相通的情感、信念(如在《风吹麦浪》获得金棕榈之际,洛奇表示:“现在,在伊拉克,我们知道那些死去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名字,但是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伊拉克人被杀死了。所以占领区人民生命的价值被认为远远低于占领者生命的价值。……像爱尔兰一样的故事总是在重复发生。”[7]电影的创作动机有针对美国入侵伊拉克之意),促使观众悟到一个新的,隶属于某种类似境遇中的自我。

(二)人际关系的戏剧性构建

在选取了表现对象后,在具体文本的编织上,洛奇也极具匠心,他设计了自然而不失戏剧性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不动声色地让观众看清社群的面貌或症结。如《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中,护工艾比服务的对象中,就有20世纪70年代活跃于罢工运动的老者,通过他们翻看照片的情节,昔日劳工们团结一致、热火朝天争取利益的景象,与如今艾比这样无所依傍、脱离社群的劳工形成了鲜明对比。可以预见的是,无从争取自身权益的艾比晚年的生活将要远比自己的服务对象可悲得多。这种戏剧性的人际关系甚至是以笑中带泪的方式呈现的。如《底层生活》中,工人们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是楼房的建设者,却无法成为它们的拥有者,其中一部分人堪称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电影中拉里在工地上突感内急却遇到厕所封闭,便潜入了一户装修好了的公寓并享用了对方的浴缸,结果与开着劳斯莱斯前来开门看房的房地产经纪人和客户不期而遇,只好用头盔遮挡下体仓皇离去。在这个让人捧腹大笑的设计中,贫富两个社群的割裂与对立被清晰地展现出来,原本用于遮羞的头盔恰恰宣示了人物无论如何也遮蔽不了的身份:建筑工人。

肯·洛奇直指现实之弊的创作理念,客观冷静的纪录片式创作手法,使其被誉为欧洲乃至世界影坛的“良心”,被公认为英国当代影史中不可抹杀的存在。他借由揭露社会黑暗而流露出的对理想社群的设想,对于当代人构建健康、有序的公众团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有着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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