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农村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何以发生?
——基于河南省X县H村的个案调查

2023-01-05李尧磊李春成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环境污染塑料工厂

李尧磊,李春成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发展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但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由于长期受到城市中心主义政策话语的影响,我国广大农村地区所面临的环境污染与生态破坏问题相较城市更为严重。农村环境问题严重损害了农村居民的身体健康和生产生活权益,并由此成为诱发村民走上环境抗争道路的重要因素。然而在一些地区,多数农村居民对此却选择以保持沉默的方式进行回应。村民受到严重环境污染伤害为何却保持沉默?促使村民保持沉默的因素有哪些?解答这些问题,对于有效化解环境冲突、推动农村环境治理具有重要意义。通过梳理文献,笔者发现已有研究主要从制度、经济、技术、关系四方面来解读“沉默大多数”现象何以生成。

一是制度因素。在长期环境污染生成过程中,中国形成了独特的“政经一体化”体制[1],在该体制下,地方政府与企业形成了利益共同体,而当地居民则成为经济、环境决策的局外人和环境污染的受害者。显而易见,这种中心—边缘结构反映出的是一个权力结构不平等的环境治理体系[2]。村民在“生存主义”与“风险最小”两种逻辑支配下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还得依赖地方政府解决污染问题[3]。

二是经济因素。污染企业不仅仅具有经济属性,同时也具备生计属性[4]。因此,社区居民容易对污染企业形成“经济依赖”,即使社区居民环境权益受到侵害,他们迫于生计需求而缺乏同污染企业进行抗争的意愿与动力。例如,壳牌公司向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医疗及其他服务,居民对其环境污染的完全忽视以及在环境污染中保持沉默[5](P188)。

三是关系因素。“关系”作为具有中国本土社会文化属性的社会交往形式,对地方工业污染治理具有较大影响。一方面,当前地方环境行政权配置格局总体上具有环境威权特质,缺少有效的监督及制衡机制,为污染企业通过与地方相关权力主体建立朋友、兄弟等亲近的私人关系获得权力庇护提供了空间[6]。另一方面,中国乡村社会仍旧属于熟人社会[7](P6-8)或半熟人社会[8]。在这种社会类型下,先赋性关系(如亲缘、邻里、乡亲)实际运作的权力结构中容易创造出新的“霸权”形态[9]。邓燕华和欧博文专门探讨了人际网络怎样被用以约束个体反抗[10]。此外,邓燕华还通过一个农村社区的个案研究,指出以下事实:面对真实而严重的污染,村民们可能会利用政治上有利的问题来表达对环境的不满。然而,当污染是由同乡造成时,关心环境的村民可能由于社区关系和经济依赖的限制而保持沉默[11]。

四是技术因素。科学地认识环境污染,并且通过技术手段转化为大众可了解的信息,是污染转化为社会问题的重要基础[12]。专业技术人员的专有知识保障了政治经济的顺利运行,但村民如何证明其遭受的污染以及该证明如何获得“合法性”成为重要问题[13]。环境抗争面临着法律逻辑下的“环境权困境”,即发现污染难、确定责任主体难、收集证据难以及损害鉴定难[14]。

总体来说,已有研究对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产生的影响因素作了较为细致全面的梳理。第一,已有研究偏重单一因素分析,缺乏多因素综合分析的视角。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的发生往往是多因素综合作用下的结果,单一因素视角存在明显缺陷。第二,已有研究指出了制度、经济、技术、关系对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的促成作用,但是相对忽略了文化、结构因素对该现象的促成作用。第三,已有研究对村庄内生因素研究不够深入,实践表明内生于村庄的“污染者”由于同乡土社会先赋性的强社会关联更容易抑制村民的环境抗争行为,从而导致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的生成。本文根据实地调研,认为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是来自于村庄内外的经济、关系、文化与结构多因素嵌入于村民个体的生产生活场域,对村民维权意愿与行为形成约束作用下的结果。基于此,本文拟以嵌入理论构建分析框架,以河南省X县H村为个案研究对象,从多因素综合分析的视角探讨环境污染下的“沉默大多数”现象的生成逻辑。

二、个案素描与分析框架

1.个案素描:H村内生污染的形成与危害

河南省X县H村管辖刘村与张村两个自然村,村庄面积为5.4公里,中心村刘村面积1.4公里,共有21个村民小组,300余户人家,1400余人。受到塑料行业不断对外扩散的影响,H村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零星出现塑料加工厂,并在随后发展过程中呈现规模化发展局面,成为Y县远近闻名的塑料回收集散地。H村塑料加工行业发展经历了初始形成、全面加速与发展转型三个阶段。1999年至2003年是H村塑料加工行业的初始形成期。在这一时期,H村塑胶加工大王李某是村庄投资兴办塑料加工厂的第一人,在李某的带动影响下,他的几位兄弟以及亲戚紧跟步伐,也投身到了塑料加工行业。这一时期,H村的塑料加工行业规模很小,主要由若干家庭作坊、小工厂组成,不过也因为缺乏竞争对手,工厂所生产的塑料制品销路广,利润很高。2004年至2013是H村塑料行业的全面加速期。这一时期,受到投资兴办塑料加工厂所带来的高额利润驱动,以及开办塑料加工厂门槛不高,H村不少村民蜂拥进入该行业,至全面兴盛时期,H村开办的大小工厂有60余家,周围村庄受H村带动也开始出现少量塑料加工厂。2014年以后,在中央政府的强大环保压力下,H村塑料加工业进入停业整顿、转型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建立在村庄生活区附近的工厂全部迁出,一律进入到工业园区。由于新建厂房、环保设备购置、环评手续办理等带来的生产经营成本急剧攀升,H村塑料加工厂的数量逐渐减少,但工厂规模不断增大,后期整个园区的工厂数量逐渐稳定在30家左右。

H村发展的塑料加工产业在带动周边经济、提升村民收入的同时也对本地河流、土壤、空气与居民健康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在H村塑料加工行业发展的三个阶段中,从2004年到2013年的加速发展期对村庄污染最大。这一时期,H村工厂数量庞大,且以家庭作坊、小工厂居多,经营证件不全,生产设备简陋,露天生产居多,废气废水处理设施缺乏或者不完备。这些工厂主要分布在村庄生活区周围,位置隐蔽,同时这一时期政府执法成本高,监管力度小。因此,H村工厂的长期存在给村庄的生产生活环境、村民的身体健康产生了负面影响。在水污染方面,H村在发展塑料加工业之前,河水清澈,水草密生,在此之后,不仅河水水质急剧恶化,水流干涸,村民日常饮用水源也遭到严重污染而不得不向外购水;在大气污染方面,在H村塑料行业发展高峰期间,五六十家大小工厂一起开工,工厂园区的上空浓烟滚滚,味道刺鼻难闻,且不时有黑色粉尘随风飘落;在居民健康损害方面,尽管没有证据直接证明环境污染与居民健康损害的因果关系,但从近些年的经验观察来看,H村居民患癌的人数在不断增加。

2.分析框架:基于嵌入性视角的尝试性解释

新古典经济学认为经济独立于社会,个体经济行为受到经济理性而非社会关系与结构的影响,而新经济社会学则从嵌入性视角出发,认为个体的经济活动并未完全独立,而是嵌入到社会中,受到社会关系制约。最早提出“嵌入”这一概念的是波兰尼。他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指出,经济并非像经济理论中说的那样是自足的,而是从属于政治、宗教和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被嵌入经济体系之中的,市场体系无法达到自发调节,必须有赖于政治、社会这些与经济相关的方面[15](P33-104)。波兰尼强调经济主体的社会嵌入性特征,但是并未对“嵌入”这一概念进行充分阐述。格兰诺维特随后对“嵌入”理论的内涵进行了深入解读,他认为个体行为紧密嵌入在人际关系网络中,理解经济行为就要考虑行为者在社会、文化和制度中的嵌入性。同时他还提出了结构嵌入性和关系嵌入性这一经典分析框架[16](P14-99)。格兰诺维特的研究强调社会关系与经济行为的相关性,但是未能有效探讨政治、制度、文化等其他因素对经济行为的影响,此后一些学者推进了该方面研究。弗雷格斯坦提出政治—文化嵌入视角强调市场的不同发展阶段是如何受政治影响的[14],泽利泽提出文化嵌入性视角强调认知惯例、社会道德与神圣价值对市场建构的影响[17]。祖马和迪马吉奥则将嵌入划分为认知嵌入、文化嵌入、结构嵌入和政治嵌入[18],嵌入类型不断丰富。

在嵌入性理论的应用研究中出现了一种泛化趋势,即在具体问题分析中,嵌入理论作为一种方法论用于解释其他社会行为和活动。例如,嵌入理论在我国的本土化应用研究中,被用于解释环境政策执行偏差[19]、组织工作环境[20]、教育政策执行[21]、中国农村合作医疗[22]与社会工作[23]。格兰诺维特(Grannovetter)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经济行动与关系网络之间的嵌入性关系方面,他强调不单单是经济行为,甚至其它所有行为也都是嵌入于关系网络之中的。嵌入理论的主要贡献是深化了决策环境因素与行为决策的关系认识。随着嵌入性理论的应用边界不断扩张,该理论同样适用于解释村庄内生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何以生成。村民对于村庄环境污染的维权意愿与抗争行为深受基层社会结构影响,即是附着在村庄污染源或由其衍生出的经济、关系、文化与结构因素嵌入到村民个体生产生活场域的结果。基于上述讨论,并结合田野调查资料,本文试图从嵌入性理论视角建构一个用于解释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生成的解释框架。具体来说,可以从经济嵌入、文化嵌入、关系嵌入与结构嵌入四个维度对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的生成逻辑展开研究。经济嵌入是指塑料加工业发展所带来的密集利益是如何让村民对其形成严重的“经济依赖”的;文化嵌入是从历时性视角说明在塑料加工业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污染文化是如何形塑村民的污染惯习,从而促使村民在观念层面对村庄环境污染危害视若罔闻;关系嵌入是指“污染者”群体背后庞大的地缘血缘关系所造成的“关系权”是如何抑制受害者的抗争行为的;结构嵌入是指“污染者”凭借雄厚经济资本与乡村干部、社会势力等外在力量构建起分利秩序从而在基层权力结构中占据优势地位。

三、H村内生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的生成逻辑

1.经济嵌入与村庄经济理性的激发

长期以来,中部农村居民的生计模式以“半工半耕”[24]为主,村民同时获得务工与务农两份收入,但是由于大量作物种植属于糊口农业,务农收入在村民收入结构中占比很低。因此,要实现村民家庭再生产,能筹办建房、结婚等“大事”,村民就必须赚取固定的务工收入。塑料加工业在H村本地的嵌入性长期发展所产生的巨大经济效益与众多获利机会使得村庄成为利益密集型村庄[25]。H村居民的经济理性受到激发,并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对塑料加工业的经济依赖。当地人的生活与行业密不可分[26],似乎忽略了环境污染带来的危害。具体来说,H村居民对塑料加工业的经济依赖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一是就近获得务工收入。这是H村多数居民的主要生计方式。一般来说,村民主要有两种务工途径:一种是在东南沿海地区进厂,这是当前中西部农村地区村民的主要务工途径;另一种则是像H村这样利益密集型的村庄由于工商业的发展而衍生出众多就业岗位。这些就业岗位主要是分拣塑料和加工粒子,尽管这些就业岗位工作强度较大,卫生环境状况堪忧,缺乏稳定性,但是所得经济收入在本地农村地区十分可观,且还有兼顾家庭、发展副业与在村生活比较安然自在的优势。以加工塑料为例,从事塑料加工(本地人俗称“打塑料”)的村民一班(白班或晚班)破碎塑料一吨的收入是150元,一班工人三人可以破碎5到6吨,人均日收入可达250元左右。

二是开办塑料加工厂。由工人向老板身份转变是欠发达地区居民获取更高经济收入的主要途径。正如已有关于采矿业的研究指出,在矿洞内或者选矿厂里,他们通过自己投资或者合伙由雇工变为采矿业投资者,以采矿业实现“迅速致富”[27]。在本文案例中,H村工人向老板身份转变具有四个方面的有利条件。一是开办工厂门槛低,H村开办一家中小型工厂,从设备购置、厂房建设到日常流动资金,只需30万元的启动资金;二是具有专业经验,熟悉工厂日常运转情况;三是在启动资金不足情况下,村庄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可以为资金筹备或者合资建厂提供便捷条件;四是开办工厂有助于村民在村庄阶层结构中向上流动。具体来说,H村属于分裂型村庄[28],村庄阶层竞争强,村庄社会阶层尚未固化。尤其是在H村塑料加工业发展的第二阶段,政府监管力度较弱,建厂启动资金低,这种通过开办工厂实现村庄阶层向上流动的概率更大。一般来说,开办一家中型塑料厂,一年的稳定收益可以达到30万元左右,这相较于务工而言,收入可观。从H村二十年的塑料加工业发展历程看,多数村民成功开办了工厂,这是村庄小型工厂众多的原因之一。

2.文化嵌入与村民污染惯习的形成

生活环境主义理论由日本学者鸟越皓之提出,该理论的核心内涵是从生活者的角度理解和解决环境问题[29]。生活环境主义理论对环境治理研究的主要启示是,重视本地生活者的生活实践活动以及对环境问题的态度。在本文案例中,H村居民对本地塑胶加工业所造成的环境污染的认知,是解读他们忽视环境污染后果的另一个有效视角。从表象来看,H村塑料加工厂所造成的环境污染与村民经济理性复苏、过度追求经济利益密切相关,但实际上,塑料加工业已经成为H村居民当前最为重要的生计方式,并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由一种经济现象衍生成一种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亦即“污染文化”。“污染文化”最初由工厂主群体在日常生产生活中所构建,并最终延展到整个村庄社区,为社区成员所接受,在社区内部所共享。

“污染文化”通过建构起发展塑料加工业及其所引发的环境污染存在的合理性,对村民的思想观念与生活实践产生重要影响,深刻塑造村民对环境污染的认知,并最终以污染惯习的形式呈现。从布迪厄强调的惯习角度看,污染惯习是笼罩整个村庄社区的污染文化以客观社会结构形式在行动者主观身心方面的沉淀与体现,具有建构性、深层性与持久性等特征。也就是说,工业污染具有物质污染与“精神污染”的双重污染特征。即它不仅污染了水域,也对人的行为和观念产生了毒害作用[30]。正如已有关于农村污染的个案研究所指出,那些生活在污染中的人们已经学会把它看作是自然环境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26]。

在本文案例中,通过建构环境污染不是社会问题这一污染文化来形塑村民的污染惯习。社会问题有其客观一面,如同真实存在的社会疾病一样,但社会问题也存在主观建构的一面,并不总是以客观、清晰的面貌出现[31]。在客观性方面,环境污染问题化的关键是找出环境污染—身体疾病的因果链,亦即发展塑料加工业是否导致村民身患某些疾病的概率增加。从实地调查来看,尽管H村近些年环境污染情况加重,村庄社区居民身患癌症的人数相较以往也明显增加,尤其是近些年村庄因身患癌症死亡的老人急剧增加。但是,正如已有研究所指出的那样,癌症不仅与村庄污染有关,也与村内居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比如,“男性-吸烟-肺癌”“乙肝-肝癌”及“饮用生水-肠道疾病高发-改水-肠道疾病骤减”[32]。同时,科学技术也是能否准确确定疾病与环境污染之间关系所必不可少的手段[33]。也就是说,疾病尤其是作为重大疾病的癌症,往往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环境污染仅仅是一个诱发因子,这就从客观技术层面降低了村民对环境污染危害性的判断。正如在访谈中,一位村民指出,“村子这些年得癌症的人增加很多是不假,但是一些人他本身就有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吸烟酗酒厉害的很,哪里能归咎到塑料厂的缘故呢,有些人也确实年龄大了,年龄大得病很正常”。

在主观性方面,很多村民持有环境污染是发展塑料加工业不可避免的产物的观念。这种观念的产生,既有村庄社区居民环保意识程度低、环保知识欠缺的因素,也与他们在社区权力结构网络中处于弱势地位,对塑料加工业经济依赖强,对工厂主强大权力符号的潜在认同或服从因素密切相关。在访谈中,有几位村民都提及,他们都意识到了环境污染可能会对身体健康造成一定危害,但是除了采取一定防护措施,如去其他村买水做饭、在工厂上班戴口罩,他们并未明确抗争环境污染,环境污染也就始终难以问题化。

3.关系嵌入与乡土人情网络的交织

我国乡村自古以来就具有共同体的属性,存在高度的共同关系[34]。尽管在现代性因素的冲击下,我国乡村共同体不断萎缩,但是目前我国乡村仍旧保留有共同体的底色。在本文案例中,H村塑料加工业工厂主群体的乡土社会关系网络对多数村民的个体抗争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具体而言,工厂主群体的村庄社会关系网络包括先赋性的地缘、血缘关系与自致性的业缘关系。

血缘关系是村庄最为基本的社会关系,是构建村庄熟人社会性质的基础。在本文案例中,H村塑料加工业发展高峰期有60余家工厂,经过停业整顿、进驻园区阶段,目前仍有30余家。以工厂主群体为核心的村庄血缘关系网络的密度与复杂性不断增加。血缘关系网络通过奉行“内外有别”行动策略来建立“自己人认同”,亦即对内是自家人,对外则是外家人。目前乡土社会的家庭、家族本位观念仍旧存在,多数工厂主在本家人集体事务上具有较大影响,并在一些私人事情方面也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例如提供资金周转,这就使得大多数村民不愿意以环境抗争方式来应对本家人开办的企业。

就地缘关系而言,费孝通认为,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两者不可分离[35]。在村庄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家族血缘关系疏远淡化,并在封闭固定的狭小村庄社会空间内逐渐演变为地缘关系。地缘关系主要是通过“内部化机制”来建立“自己人认同”[36]。具体来说,工厂主群体是村庄的上层阶层,占据着村庄社会交往的高位,在村庄日常交往中,他们通过人情、面子来强化与村民的“自己人认同”观念。在这种“内部化机制”下,即使少数村民对环境污染不满,也不会轻易采取过激方式,而是相对克制,只能私下抱怨。

业缘关系是以职业为纽带,在职业活动中形成的社会关系,它建立在广泛的社会分工基础之上。在H村塑料加工业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以众多塑料加工厂厂长为节点,在已有血缘与地缘关系基础上,形成了一张广泛的业缘关系网络。其中,包括大厂主、中型厂主、小厂主以及工人。其中,工人群体有600人左右,本村人占三分之一,其余分布在周边村庄。这种广泛的业缘关系,由雇佣劳动产生,经日常交往强化,对工人的环境反抗行为起到无形的压制束缚作用。

4.结构嵌入与基层分利秩序的构建

在塑料加工业长期发展过程中,H村工厂主群体凭借村庄产业发展所带来的地位与资源占有量优势在与村两委、基层政府以及灰色势力的长期交往与密切互动中构建起了稳定的分利秩序。分利秩序本质上是一张复杂的利益网络,以牺牲村庄公共环境为代价所获取的巨大经济利益为建构基础,并混杂着基层权力、乡土人情与软硬暴力等元素。其中,各方主体获取的既包括以现金、礼品与宴请等形式表现出来的物质性利益,也包括以隐形政绩、私人关系巩固、互惠照顾等非物质性利益。H村工厂主群体所建构起的分利秩序主要发挥两种主要功能。一种功能是建立起强大的支持与庇护网络,亦即在基层变通执行中央环保政策,政企共谋迎检上级环保检查,从而遮蔽H村环境污染的既定事实;另一种功能是摆平因环境污染带来的村民抗争行为,亦即对待上访户“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症下药,多措并举,这样既能够解决因环境污染带来的具体问题,避免负面影响扩大化,也能够对其他村民形成无形震慑作用,防止个体环境抗争行为演化为群体抗争行为。普通村民无论是在话语权还是实际行动能力上,都处于弱势地位。具体来说,分利秩序主要通过利益补偿、关系控制、暴力胁迫等手段来影响村民的环境意识与行为。从利益补偿的角度来看,厂主群体特别重视利益补偿,主要在于利益补偿是一种柔性手段,实施成本低,不易引起冲突。征地补偿就是比较典型的利益补偿。征地补偿主要发生在工业园区建设、工厂搬迁环节。由于涉及到大面积征地,如果村民的利益得不到有效补偿,那么很容易引起个体或群体的不配合、冲突甚至抗争。在具体实施过程中,经乡村干部出面协调与工厂主群体密切配合,多数村民的利益得到了很好保障,村庄没有发生群体性抗争事件。从关系控制的角度来看,本文将H村因环境污染导致的极少数上访户分为硬上访户与软上访户。软上访户适用于关系控制策略。从暴力胁迫的角度来看,暴力胁迫通常是针对硬上访户。H村工厂主群体针对这种硬上访户,往往会借助对普通村民有一定威慑力的社会灰色势力来“摆平”。

四、结论与讨论

当前,随着城镇化与工业化的快速推进,我国农村地区也面临着日益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除了群体性环境抗争之外,多数农村居民保持沉默。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体现出农村居民遭受环境污染侵害却保持沉默的现实悖论。对此,既有研究主要从制度、经济、技术、关系四方面来予以阐述与解释,但是解释路径偏重单因素分析,同时也较少关注文化与结构因素对村民维权意愿的重要抑制作用。基于嵌入理论,本文从经济嵌入、文化嵌入、关系嵌入与结构嵌入四个维度构建了一个用于解释内生环境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生成的综合解释框架。H村大多数的普通村民在塑料工业发展过程中获取的经济收益少,但是却要承受环境污染所带来的最严重后果。H村的工厂主群体既是环境污染的主要责任人,同时也是工业发展的主要获益人。假如村庄社区生产生活环境继续恶化,工厂主群体也具备迁移居住到城市的经济条件。而那些无法逃离村庄社区的多数村民群体,就不得不承受由生态环境破坏所带的饮水危机、粮食危机与身体健康风险;村庄环境污染长期存在,成为默认事实,村庄的内生性因素起到主导作用。从主体维度看,乡村基层干部、工厂主群体、社会灰色势力都发挥着重要的环境污染遮蔽作用,而作为村庄多数群体的普通村民,对环境污染的沉默回应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也扮演着放任村庄环境污染的庇护者角色。

显而易见,消解农村内生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仅仅凭借村庄的内生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引入外部力量尤其是国家力量十分必要。具体来说,从短期来看,要发挥中央环保督察的强大震慑力、刚性约束力。农村内生污染中“沉默大多数”现象的生成其实表明科层常规环境治理实践的失效。作为党和国家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一项重要举措,环保督察通过环保约谈、党政同责、政企同督等方式在推进环境政策执行方面能够很好督促地方政府与私人企业履行环保职责,进而在短期内以“高位推动”的跨层级治理方式迅速打破地方分利秩序,揭开环境污染“盖子”,从而有效弥补科层常规环境治理的不足。从长期来看,一方面是培植农村居民的生态理性,促成村民养成良好的环保意识和行为习惯,以可持续的思维而不是急功近利地去思考生态环境保护问题;另一方面地方政府要推进产业供给侧改革,以产业结构调整方式创造更多与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村民生计机会,而不是让村民被迫无奈选择污染型生计,同时要大力引导村民投身适应经济新常态的绿色农业、休闲农业、乡村旅游。

猜你喜欢

环境污染塑料工厂
农村水环境污染及协同治理研究
塑料也高级
为什么工厂的烟囱都很高?
奶酪工厂
塑料的自白书
塑料
黄明表示:对环境污染犯罪,绝不能以罚代刑
台州-电镀厂老板涉嫌环境污染罪被捕
植物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