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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车王府鼓词的京味文化论析

2023-01-04杨艳如

关键词:公案京味学苑

杨艳如

京味文化在北京城的地域特征及其久远的文化传统中积淀形成。北京城、北京人以及人与城之间特有的精神联系与感性经验、北京城的风物风俗、语言习惯等,均可内化为京味文化的具象特征。清代车王府鼓词描述的北京城的地理环境、习俗风尚、市井俚语,皆是当时鼓词演述人对老北京城的观察与记忆,反映了清代老北京城的生活风貌与时代特色,体现了市井大众的传统观念与大众心理。清代北京车王府鼓词是喀尔喀蒙古王公车臣汗一族,在其驻京的车王府中集中收集和抄藏的民间说唱抄本之一,共计三十八种,它们“不同于以剧本为核心、由文人创作而供文人案头阅读的作品,而是民间艺人演给民众观看的手本。”(1)刘烈茂、郭精锐,等:《车王府曲本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2页。车王府鼓词天然带有丰富的文化阐释空间,不仅是一种民间说唱艺术的呈现,更保存了清代京城社会丰富的京味文化记忆。以清代车王府鼓词为中心来透视北京文化风貌,能够对京味文化与民间说唱之间的关系问题做出进一步的探讨,从而阐释民间说唱形构地域性文化形态的方法与意义。

一、车王府鼓词对都城空间内涵的阐释

京味文化的关键是一个“京”字,而北京城是“京”的首要元素,京城文化的孕育和发展与这座城市的结构有着紧密的联系。北京城最早被称为“蓟”(战国时燕国的一个小中心),之后又被称为“幽州”。自10世纪开始,北京城先后成为契丹辽朝、金朝的南部都城以及后来的中心都城。元代的元大都重建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北京的城市。至明朝,北京城由多个“城”组成,即形成有多层围墙的城市。城中心是紫禁城,是皇家所在地。清朝时期保留了明朝北京城的城墙和大门,并将北京城划分为内城和外城。“城中墙,城外墙,环绕环、城中城——这样的布局是20世纪之前北京历史和特征的基础。”(2)韩书瑞(Susan Naquin):《北京:寺庙与城市生活(1400—1900)》上册,朱修春译,王征校,新北:稻乡出版社,2014年,第5页。而城门是北京都城空间内典型的城市结构之一。

京城九门是北京城皇家建筑规制的标志性代表,每一个城门都有其典型的地域文化特征。关于北京城城门的景象描写,已经反复地出现在车王府鼓词中。如车王府鼓词《于公案》对清代的京城九门做出这样的解释:

崇文门乃是税务司的聚处,天下的货物必到那里,过各(客)天天日进斗金。正阳门乃是我主的天门,故此铺户开设尽是些大商人大客人。梁九公,往上叩头呼万岁,皇爷龙耳请听真,若说朝阳门一座,所伏水路与河通,皇粮进献从此入,旧(就)入仓库好养军。东直门,行走尽是穷民等,来往不过是庄民。安定门内长进马,口北贩进为传(转)艮(银)。德胜门外叶(夜)子事(市),全是小本买卖人。西直门,却是我主长出入,来往尽是王大臣,不断文武官员走,园明圆(圆明园)内换班人。(3)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1册,《于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18-419页。本文有关车王府鼓词原文抄本中有别字,本文所有引文在别字后作出相应的改定。

鼓词提到了崇文门、正阳门、朝阳门等,鼓词对城门的用途描述得较为准确和清晰。比如崇文门是收税枢纽,正阳门是皇帝出入的城门,安定门是兵车行进的门。同时,鼓词也将京城东直门外平民来往不断、正阳门外开设大商铺等市井情形勾描出来。车王府鼓词演述人还将京城九门内外的喧哗闹市及人流穿梭的情境演述得栩栩如生。如车王府鼓词《刘公案》“督察院”中曰:“近(进)了成(城),顺着大街往东走,到了菜市口,朝北一拐,又近(进)了宣武门。刘大人台(抬)头观看。这清官举目抬头看,北京成(城),果与外省大不同,各羕(样)甫(铺)面全都有,茶轩酒肆闹烘烘(哄哄)。来来往往人不断,竟(净)都是,奔奔忙忙为利名,还有那,各羕(样)江胡(湖)无其数。大人留神看分明。”(4)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8页。这是一段有关刘墉回京述职进到北京城的路线描述。宣武门正是清官刘墉进入北京城后开始领略京城市井景象的地点。清代宣武门是囚车出入的城门。城门外是菜市口,通常是犯人行刑的地方。到了宣武门内,就可见到平民往来的生活图景,其中有各式各样的店铺,熙熙攘攘的人群。鼓词展现了清代北京宣武门内的城市繁荣与生机。

车王府鼓词在记述京城街巷的繁华情景时,通常以一个游览者的视角进行“一镜式”的勾描,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车王府鼓词《施公案》中一个来自昌平的僧人到北京化缘,顺便把北京周围地方游览了一遍。

就是旧年我京去,大邦之地我化缘,里九外七我走遍,我曾回门化过缘,地安门外古楼(鼓楼)下,往东去,不远就是府(抚)顺天,前任府尹是旗下,满洲固山正黄人,前三门外难瞒我,琉璃敞(厂)外我走通,香客本在前门住,东门以外在路南,走马大门家豪富,房子到(倒)有好几层,耳闻当铺好几座,正阳门外钱铺兴。(5)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31册,《施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73页。

这是鼓词演述人以游览者的视角描述僧人从北京地安门到正阳门之间的路线。这一“游览”路线中提到的地名既有繁华的商业街,也有象征皇权的京城城门,它们都是体现老北京城城市韵味不可缺少的地理坐标。其中,鼓词还提到了九门以外的地方,如京城鼓楼,这是明清时期北京中轴线的北端标志。清人震钧《天咫偶闻》中记载:“地安门外大街最为骈阗。北至鼓楼,凡二里余,每日中为市,攘来熙往,无物不有。”(6)震钧:《天咫偶闻》,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3页。此外,琉璃厂是北京赶考士子们集中居住的地方,具有很浓的文化氛围。地安门是北京中轴线上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是明清时期皇城的北门。从皇城四门之一的地安门出发向东绕,到达了内城的正阳门,正阳门也就是京人俗称的“前门”。车王府鼓词对这些京城有名的地理地名作了记录。车王府鼓词《彭公案》中黄三太去往京城帮助彭公恢复原职时,路过永定门、天桥和前门。(7)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2册,《彭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7页。车王府鼓词《彭公案》中杨香武去京城皇宫时经过畅春园、西直门、海甸(海淀)(8)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2册,《彭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等地。可见,车王府鼓词以“游览者”视角呈现出众多京城地名,一方面增加了地域性的亮点,另一方面也呈现出清代北京街巷繁华的生活景象。京城九门是承载北京文化的重要载体。清代车王府鼓词在描述北京城门功能性的同时,将城门与民间市井的生活联系起来,勾描了围绕城门产生的都城市井生活状态,构建了一个都城空间与市井生活相结合的公共区域,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都可以共享“城门”这一地理位置。

胡同是北京特有的城市小巷,是展现京城历史文化的重要场所。车王府鼓词《于公案》曰:“现在北京城内,齐化(华)门东,四(司)婵楼头条胡同西口不远路北,火神庙出家师父号称王一点。”(9)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1册,《于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75页。车王府鼓词《刘公案》所描述的刘墉于京城的私宅就在驴市胡同,鼓词曰:“为什么他每(们)爷俩又不上驴市胡同家去呢?”(10)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9页。清代北京城的驴市胡同又称“骡市”。驴市胡同里通常竖着一根根木桩,木桩上面拴着驴、骡等,因此,驴市胡同也是一个牲口交易的市场,清代的镶白旗护军统领曾设于此处。清代的北京城胡同众多,《京师坊巷志稿》(11)张爵、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记载清代北京有名的街巷胡同有两千余条。这些胡同的命名具有典型的北京地方特色,与周边百姓生活紧密相连,展示着一定区域的社会风情。胡同将形形色色的人集中在一个巷道,并且能促进京城文化的共享与发展。除却九门、胡同以外,北京城其他地名也现于车王府鼓词中,如“房山”“天桥”“前门”“畅春园”“海淀”等。车王府鼓词《于公案》中于得水曾经私访的地点之一就是北京房山。(12)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0册,《于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361页。车王府鼓词以民间说唱的形式提及京城的城门、胡同等地,不仅是出于演述人演述故事的需要,也是对北京城城门与胡同内外生活情景的复现。鼓词演述人借助都城空间地理,阐释其对京城“本地”的认同感,这是车王府鼓词详细描述城门、胡同等京城地名的深层原因之一。

车王府鼓词中没有过多的迹象表明它们是在哪里被创编的,但它们详细的地理描述某种程度上告诉我们这些鼓词的来源和可能的受众。车王府鼓词对北京及其周边地方有着强烈的位置感与京城“本地”认同感。如在车王府鼓词多次提到了“我们的北京城”。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刘墉被乾隆钦点去金陵江宁府任知府后,曰:

众位明公,相(像)金陵的江宁府的上元县,旧合(就和)咱每(们)这保定府的清苑县、北京的宛平县都是一羕(样),全在城里头。(13)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34页。

此处有一个“此地”和“他地”的概念。鼓词演述人将“金陵的江宁府的上元县”定义为“他地”,而把“保定府的清苑县”和“北京的宛平县”说成是“咱们的”“此地”,这种观念贯穿在车王府诸多公案鼓词中。车王府鼓词《刘公案》的“沙河驿”中也提到“到了南边地方,不伦(论)男女,出门都是坐轿,旧合(就和)咱们北京成(城)内坐车的一羕(样)。”(14)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01页。“南边地方”在鼓词中指的“江宁府西北,离城四十里”(15)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382页。的沙河驿,而江宁府便是刘墉被钦点官职赴任的金陵江宁府,在中国古代属于南京地区。在鼓词中,鼓词演述人认为“南边地区”是不同于现在的南方或者江南,它多指北京、河北以南的地方。车王府鼓词《刘公案》在演述时加入了类似“南边”“外省”等句子,实际上也是以北京“本地”为参照,以衬托出北京“本地”的地位。当然,鼓词演述人可能不完全是北京本地人,但车王府鼓词显现出来的是,鼓词演述人在演述中自觉地将自己与受众同时归入北京“本地”人行列,流露出一种对北京“本地”的归属感与自豪感。与此同时,鼓词中“我们的北京城”“咱这北京城的规矩”和“此地京都”等描述,表明鼓词的创编者或者演述人对北京的地理地名是比较熟悉的。如果不是他们长期居住在此,未必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当车王府鼓词进入“在地化”的地方话语中,演述人表现出了对北京“本地”的熟知与认同。鼓词演述人与其受众通过民间说唱的互动形式,共享了北京城的都城空间,从而在文化层面丰富了京味文化的内涵。

京城九门、胡同等京城建筑见证着北京城的威严皇权和社会百态,它们之于清代北京城的意义远大于京城内外的人事往来与沟通,更划分了京城内部不同区域承担的功能,影响了从事不同职业的百姓的生活空间,并因此承载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清代车王府鼓词通过对京城九门、胡同等描述,阐释了京城都市空间的价值,并通过对京城内市井街巷、人群往来的市井生活场景的描绘,创造了一个闲适、有序的市民世界,使得车王府鼓词带有深刻的京味文化印记。

二、车王府鼓词对京城风俗伎艺的复现

民俗、信仰、伎艺皆是社会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民间说唱本身就有载蕴文化的功能。清代车王府鼓词以口头演述的形式描述了当时北京城的杂耍和庙会情形,既复现了清代北京城风俗伎艺演绎的场景,也展现了清代北京城的民俗文化风貌。而京味文化的孕育正是得益于风俗伎艺自身的传承发展与民间说唱等文体对京城文化的钩沉及阐释。

清代北京城的杂耍与庙会通常以京城街市、寺庙为中心挟裹着各行各业的市民,包含了京城丰富的民俗文化活动。其中,杂耍多在京城街巷内进行。如车王府鼓词《刘公案》“督察院”中记录了刘墉进京后从宣武门至西单牌楼看到的京城伎艺。首先是京城的八角鼓(16)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8页。表演。八角鼓是清代八旗子弟怡情悦性的节目,演唱者多半自编自唱,意在消遣,或者贵人们三五好友聚在茶馆,即兴吟咏,不取报酬,其社会地位远远高于江湖艺人。鼓词中的八角鼓表演出现在京城街市上,可见八角鼓在清代走向了市井大众。车王府鼓词《封神榜》曰:“哪吒庙,会期到了八月十五,各处军民上了山。十番杠子八角鼓,跨鼓落子与中旙。”(17)苏寰中、郭精锐、陈伟武校点:《车王府曲本封神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805页。说明了清代哪吒庙会上,军民共同参与节庆活动,并欣赏了八角鼓的表演。其次是京城的评书。自清代末年以来,北京天桥一带相继有京剧、评剧、曲艺、武术、评书、杂技等民间曲艺形式上演,艺人们个个身怀绝技、技艺精湛。在北京人眼里,天桥是“民间曲艺杂耍”的代名词。北京天桥有不少评书茶馆,很多提笼架鸟的闲散人物到那喝清茶、听评书。大的茶馆宽敞明亮,可容纳三百多书座,且来此说书的人通常技艺高超。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描述了佟亮公的评书、滕老黑的《锋剑春秋》评书和黄辅臣的《施公案》说书表演,其中,说《施公案》的黄辅臣在历史上确有记载,但据石继昌先生考证,历史记载中所说的黄辅臣是咸丰、同治年间的双簧艺人,他的生平与车王府鼓词提到的时间不符。(18)参见石继昌:《说车王府本〈刘公案〉》,《读书》1991年第5期。此外京城的胡琴黑子边拉琴边说书,说的是《水浒传》中武松替兄杀嫂的故事。(19)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9页。鼓词曰:“有个人,黑不溜湫相(像)个鬼,年纪四十有余零。头上代(戴)着花一朵,胡子叫胭脂染了个通点红,录(绿)伷(袖)子裤子敞库(裤)脚,你瞧他,扭扭捏捏来往行,两根弦胡琴拿在手,拉的是,姐尔(儿)南园栽大葱。拉勾(够)多时他旧(就)唱,这小子,浪不溜丢开了声,唱的是,潘金连(莲)勾答(搭)上西门庆,来了个,替兄杀嫂的名武松。众明公,要问此人名合(和)姓,他旧(就)是,胡琴黑子外号叫作色公虫。”(20)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8页。鼓词描述的说书艺人胡琴黑子皮肤黝黑,头上戴花,胡子染成红色,身上穿着敞裤腿的绿色裤子,扭动身体边弹琴边说书,这种表演形式可以吸引游客的目光。鼓词将这种京城昔日热闹非凡的杂耍表演复现出来,也将京城民间艺人当时丰富有趣的表演状态还原出来,体现了京城民俗文化活动生动鲜活的魅力。这些为我们探究清后期北京城的民俗曲艺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清代京城杂耍的形式众多,车王府鼓词中还提及其他几种杂耍形式。“玩老虎”是一种民间以围帐围住老虎来进行嬉耍的活动。(21)车王府鼓词《刘公案》曰:“这白布帐子为(围)着的是什么东西?张录(禄)听说,说:‘那是玩老虎的。’大人闻听说:‘哎呀,伤人之物也弄来玩耍,可见得人能!’”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9页。“玩老虎”实际上与民间的“打老虎”活动相类似。清代皇帝常以打虎作为他们重要的狩猎活动之一。清太宗皇太极射虎神勇。(22)参见《清实录》,《太宗文皇帝实录》,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清史稿》记载乾隆皇帝“上行围于五什杭阿,亲射殪虎。”(23)赵尔巽:《清史稿》,第三册,第十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37页。车王府鼓词中记录的“玩老虎”已然将打虎狩猎行为转变为一项民间杂耍活动。人们通过“玩老虎”的杂耍形式,可以满足市井民众对于征服猛兽、崇尚勇武的心理。清代京城的牛皮鼓表演也是一项常见的民俗伎艺活动。车王府鼓词《刘公案》有云:“只听那牛皮古(鼓)打响崩崩(嘣嘣),他手中,还拿一付(副)核木板,上边穗子是大红。你瞧他,一边打古(鼓)一边唱,指手画(划)脚不安宁,起来坐下身不定,使的(得)他,汗似瓢泼一般同。唱的是,咬金下了瓦岗寨,代(带)领一盟众弟兄,一心想要坐天下,大破孟州一座城。有人问他名合(和)姓,他本是,头贯(惯)擂台的秦记生。”(24)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9页。车王府鼓词描述了清代京城的艺人秦记生边打牛皮鼓边演唱的表演情形。击鼓本身具有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姿态。从牛皮鼓的制作上来看,清代牛皮鼓上下鼓面均由老牛皮制成,皮质细腻且厚实。牛皮鼓鼓身由数块木板拼接而成,严丝合缝,再由两圈铆钉钉合,结实耐用,可谓是清代北京重要的民俗物件。牛皮鼓本身代表了一种坚韧与沉稳。清代京城的牛皮鼓表演铿锵有力,表演者“起来坐下”“汗似瓢泼”,人鼓合一,展现了北京城酣畅淋漓的牛皮鼓表演的景象。

京城市井街巷的京城八怪、太平鼓的表演也在车王府鼓词中有所提及。尤其太平鼓原为满族人祭祀、祷福、驱邪、庆喜的歌舞形式,清代初年曾由满族传入关内,在北京及华北各地逐渐盛行。车王府鼓词记录了一处太平鼓的表演:“金寡妇,口中只把歌尔(儿)念,太平古(鼓)打响连声,念的是,一请东方甲乙木,二请南方火丙丁,三请中央戊己土,四请庚辛秉虔诚,五请北方壬葵水,六请家堂众祖宗。”(25)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379页。鼓词中所说的伴随太平鼓唱念的是方位与天干五行,旨在拜求福禄,求取“太平”之意。由此可见,车王府鼓词对北京城风俗伎艺的描绘,不仅在于记录京城繁盛的民间风俗活动,而且映射了京城的节庆、祭祀等风俗习惯。而打太平鼓不仅可以烘托节日气氛,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北京地区的节庆习俗。

“寺庙往往因地制宜发展出合乎民生的娱乐与喧嚣,这便是庙会。”(26)崔蕴华:《寺观内外:清代子弟书中的北京寺庙与文化记忆》,《励耘学刊》2020年第1辑。清代北京城的庙会文化较为繁荣,这归因于传统宗庙文化深厚的生存沃土。清代常见的庙会有雍和宫、黄寺、黑寺庙会等,赶庙会、敬门神、打鬼等民间习俗成为体现京味文化的重要民俗活动,它们深刻烙印于京城人生活的痕迹中。车王府鼓词《西游记》记述了雍和宫皇城内嵩祝寺、德胜门外黑寺、黄寺内的打鬼习俗:“那些喇嘛代(戴)上套头,穿上彩衣,扮作了诸天总圣,跳步蹅□”(27)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8册,《西游记》,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39页。“一个个跳跳蹿蹿往前走,斜行却步跃身形,庄(装)作南斗与北斗,东斗西斗中斗星,太阳太阴分左右,紧跟白马与青龙,齐(骑)在那台前台后台左右,跳蹿点遭一边存。随后就是二十八宿,尽都是喇嘛假扮的众神圣。”(28)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8册,《西游记》,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39页。据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记载:“打鬼本西域佛法,并非怪异,即古者九门观傩之遗风,亦所以禳除不祥也。每至打鬼,各喇嘛僧等扮演诸天神将以驱逐邪魔,都人观者甚众,有万家空巷之风。朝廷重佛法,特遣一散秩大臣以临之,亦圣人朝服阼阶之命意。打鬼日期,黄寺在十五日,黑寺在二十三日,雍和宫在三十日。”(29)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9页。再如车王府鼓词《封神榜》曰:“咱们这里京城里也有几处热闹,什么南顶、北顶、东顶、西顶、中顶、金顶妙峰山、东顶丫髻山、马驹桥、蟠桃宫、丰台、三月里东岳庙,这几处都是有会的地方,那还可矣。”(30)苏寰中、郭精锐、陈伟武校点:《车王府曲本封神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806页。这是一段介绍京城庙会地点的描述。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寺庙众多,南顶、北顶、东顶、西顶、中顶俗称“五顶”,它们均为皇家庙宇,环列京郊。此处每年会有大型的皇家祭祀活动。东岳庙是清代有名的寺庙之一,传说它有泰山东岳神之女的碧霞元君,借此而颇受民众的崇拜。“在清代之初,梨园行就给本门(东岳庙)菩萨捐了一个神殿,每年三月和六月,养驴养马的人都会来到东岳庙的马祖殿看戏。”(31)韩书瑞(Susan Naquin):《北京:寺庙与城市生活(1400—1900)》下册,朱修春译,王征校,新北:稻乡出版社,2014年,第220页。可见清代自皇室至平民,均会在寺庙组织或者参与祭祀、敬香、看戏活动。寺庙不仅为人们提供敬香的场地,其经济功能也不能忽视。围绕京城寺庙进行的庙会与敬香活动,促进了清代北京城商品交换与经济的发展。京城寺庙场所及其宗教性、民俗性的活动,对创造京城特殊的京味文化具有重要的作用。

杂耍伎艺的表演与京城庙会是清代京城民俗生活及京味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车王府鼓词基于市井大众的生活、心理与想象,对清代京城民间杂耍、庙会的勾描笔墨不少,形成了一幅市井风俗画。这充分体现了车王府鼓词作为民间说唱对地方性民间风俗伎艺的吸收与接纳,包含着清代民间市井群体的都城记忆与艺术想象,展现了清代京城的民俗文化,极大地保留了京城真实的民俗风情。车王府鼓词对京味文学的作用与影响远不限于对风俗伎艺的保留与阐发。车王府鼓词即清代北京车王府保留下来的宝贵的说唱艺术作品,它是一种基于民间生活、城市风俗风尚而反映民间社会生活的文艺样式,鼓词还承担了歌咏传统文化精萃、改编古典名著的职责。因此,车王府鼓词本身就是古代戏曲创作可以利用的最为生动具体的资料,呈现了京韵的特色,其内涵相当丰富。车王府鼓词对京味文化的发展具有推动作用。

三、车王府鼓词“京味”语言的文化内涵

京味文化的精髓还在于一个“味”字。赵园认为:“既然是‘味’,就要求相应的审美能力。‘味’要‘品’而后可知。”(32)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页。换言之,所谓“京味”不仅指的是北京城的都城空间、地理环境和生活风俗,还要体现北京城的文化精神。这其中,“京味”语言是京味文化不可缺少的构成元素。北京城多元化的语言形式在车王府鼓词中得到了卓有意味的展现。清代“京味”语言因北京城“都城”的属性,首先吸收了满族的语言养分。其中,“吊坎”是清朝乾隆年间普遍流行的市语,也是一种隐语或暗语。清朝八旗官员们在上下朝时常以吊坎的方式来寒暄,用的是满洲语,因此也有了满语“坎儿”。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有一段散文提到了“吊坎”说市语,其中有的还是满洲话,如:

方才陈大勇上墙,眼望王明吊坎,说市语。古时坎尔(儿)最贵,脱离了真正江湖才会吊市语,再不然旧(就)事(是)外州府县公衙中爷们会坎尔(儿),查(差)不多的都不会吊坎。那(哪)相(像)如今乾隆年间人灵利(伶俐)了,坎也贱列(咧)。如今差不多都会了。旗下老爷们下了班撞见朋友了,这个“阿哥,那路?我才下班,阿哥喝酒客罢!”“好兄弟,我才搬了山了。”那位又说:“阿哥,脸上一团怒色。”这位说:“兄弟不知道,了不得!好发什昏洼布鲁,他攒里真是尖刚尔(儿)。罢了,我们再说罢,兄弟请罢。”“阿哥也不候兄弟咬叶了。”(33)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65页。

“吊坎”经历了从“贵”到“贱”的过程,逐渐被大众熟知。所谓满语“坎儿”,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说:“这位让喝酒,他说‘搬了山了’,是喝了酒了。又问这位脸代(带)怒色,他说‘好发什昏’,是满洲话活该的人。‘洼布鲁’是罢话。又说‘攒里真是尖刚尔(儿)’,这句又事(是)坎儿,这事(是)那人心里利(厉)害,‘不候咬叶’,咬叶事(是)喝茶,这叫作满洲话代(带)坎尔(儿)。”(34)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65页。据鼓词的解释,“搬了山了”“好发什昏”“洼布鲁”“攒里真是尖刚儿”“咬叶”等皆为满语“坎儿”。有时“坎儿”还会出现在特定的情节中,表示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需要通过“吊坎”来传递秘密的信息,如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王明和陈大勇二人缉拿恶霸,他们用了“坎儿”进行秘密交流,其中“神凑子洼儿里的花班”代指庙里房的和尚,“戎孙戎孙月丁”是指两个贼,“果”是指妇人,“赊果”则指的是养汉奶奶,(35)参见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65页。这就使得“京味”语言中包含了满语的成分。

满语“坎儿”在车王府鼓词中的使用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车王府鼓词记录了清代京城满族的语言特征,同时也说明鼓词演述人是懂一些满语的,他们在长期的学习和演述过程中已然熟知了满语“坎儿”的意思。可见“吊坎”和满语的“坎儿”纳入京城语言中,享有其地域概念的话语权,其地域性的语言特点及审美韵味突出。从这个意义上讲,车王府鼓词不仅能以民间说唱的形式留住一份京城的记忆,还揭示出清代满族文化对京城民间文化的深刻影响,体现了车王府鼓词在民族交融与文化融摄中的重要意义。

“京味”语言不单指北京本地语。《旧京琐记》载:“京师人海,多方人士杂处,其间言庞语杂,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话、土话、官话,久习者一闻而辩之。”(36)史玄、夏仁虎、阙名:《旧京遗事·旧京琐记·燕京杂记》,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4页。因此,“京味”语言还应该囊括多个地区、不同阶层的人们的日常话语,这就使得“京味”语言呈现出多元化。车王府鼓词频繁使用了很多方言俗词和歇后语。比如鼓词演述人为了引起受众的兴趣,会说一些京城口头语。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云:“说个京里口头语你听:‘馅并(饼)刷油——白饶不直(值)’,外代(带)着‘煤黑子打秋风——散炭’。”(37)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49页。其中“馅饼刷油——白饶不值”中的“白饶”是白费的意思,也就是说,馅饼里有肉有油,再在外面刷油是多此一举的,意在多余的事情不需要再做。“煤黑子打秋风——散炭”中的“煤黑子”指的是煤矿工人,“打秋风”指打劫别人的财物。这句京里的口头语说的是,煤矿工人除了搬运煤炭,再没有别的东西可被别人抢劫,因此叫作“散碳”,也就是劝人散伙的意思。“作为一种表演性的文学形式,它们(说唱文学)往往具备严格的地域性,用当地方言表演,或者用方言和当时官话相结合的形式表演。”(38)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册,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11页。车王府鼓词亦是如此,鼓词结合北京的口头语、北方地区常用的方言俗词进行演述,能让其受众感受到京城生活的俗味与生趣。

儿化语是北京口语显著的特点。儿化语在车王府鼓词中俯首可见,如“爷儿俩”“舌根儿”“夹棍儿”“老头儿”“一碗子末儿茶”等,口语性较强。儿化语从某种角度上成为语言社区群体的名片,或者说成为北京人身份的口语识别标记。就车王府鼓词的演述人及其受众来说,我们无法从鼓词中确切得知他们是否是北京城人,但车王府鼓词对北京儿化语词的大量吸纳与运用,体现了车王府鼓词的京味意韵。与儿化音同时进入到鼓词演述中的语词还有形容声音的拟声词和语气助词等。如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以“吧嗏”“咕咚”“喀嗏”“哗啦”语词形容茶碗掉下来、水流出来的声音。以“一溜凹(哇)拉(啦)听不真”(39)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80页。形容人讲不清楚话。语词助词通常用“咧”字,如“盖碗咧”“茶盅咧”以及“知道咧”“是咧”等。车王府鼓词汲取和提炼了人民大众的口头语言,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如“也(野)鸡代冒(戴帽)——混冲(充)鹰”(40)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37页。“闻名这个罗锅子,就是苏州蛤蟆难缠(南蟾)”(41)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53页。“老西尔(儿)拉骆驼——摆了这么一大溜”(42)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26页。的歇后语,展现了“京味”语言的生动表现力。

车王府鼓词为了让其语言更接近大众的话语习惯与审美趣味,还使用了一些京城或其他地方的市井通俗语词,例如京津一带的人们在行路途中吃饭常常被称为“打尖”。车王府鼓词《刘公案》中就有多处提到了“打尖”“打了尖”,如“德州打尖川(穿)过去”(43)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33页。“十里甫(堡)打了尖,又雇了两个毛驴,爷儿俩骑上往前所走。”(44)首都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43册,《刘公案》,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33页。另外,像“流口”“混唚”“猫腰”等语词都是普通市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语词,这些口语化的“京味”语言不装腔作势,有些语词非常直白简洁,更贴近生活。

“语言对于文化感情的维系,或许比之任何其他因素都更能持久与强韧。”(45)赵园:《京味小说与北京方言文化》,《北京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京味”语言是在京城的王公贵族和市井民众的说话、闲谈中产生的,“京味”语言因其在京城使用的普遍性与日常性,能够被更多的民间说唱艺人所吸收,如清代北京的车王府鼓词保留了大量的京味“语言”。鼓词演述人未必都来自北京城,但他们却能够在演述中反映出京城语言文化的特征,体现了车王府鼓词演述人对京城文化朴素的认同感,这有助于人们理解北京文化的丰富内涵与深厚底蕴。

车王府鼓词中的“吊坎”与俚词俗语之于京味文化而言,是体现清代京味文化的包容性与多元性的重要构件。这些鼓词中的“京味”语言,既有满汉民族讲的市语,也有北方方言俗语、儿化语、歇后语以及大众习惯用语等,鼓词从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交流碰撞上形构了京味文化的形态,反映了清代京城的开放、包容的大众心理。车王府鼓词中多元化的“京味”语言风格,成为“京味”语言地方性特征的显在标志,具有特殊的审美韵味,综上所述,清代车王府鼓词说唱内容与京城市井生活息息相关。鼓词所描述的京城地理空间、民俗风情以及京城地道的京味语言,皆来源于清代京城的市井生活。而鼓词作为民间说唱艺术,其本身也曾在京城市井间传播,它在一定程度上对北京城京味文化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反映了民间说唱与京味文化间有密切的关联。清代车王府鼓词中那些生动活泼、呼之欲现的京城风俗演绎乃是车王府鼓词民间说唱故事的产物。反之,车王府鼓词中京城生活场景“便签”式的穿插、“京味”语言的频繁使用等,则较有力地证明了车王府鼓词的确曾在一定程度上得力于北京城京味文化的孕育。清代车王府鼓词以民间说唱的形式保留了市井大众对京城的印象与记忆,承载了由地理空间意义上衍生的京城文化、文化空间意义上京城风俗与京味语言呈现的市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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