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医案》辨治脾胃病特色探析*
2023-01-04张晓军
许 芸 张晓军
汪机(1463—1539),字省之,因常年居住在安徽祁门城内石山坞,故号“石山居士”。汪氏出生于名医世家,幼时屡试不第,后因其母病重,遂弃儒从医,成为新安地域有重要影响力的医家,为明清四大名医之一。汪机一生潜心医术,临床诊治,效验卓著,著作颇多,约有数十部。其中若论影响,当首选《石山医案》,《石山医案》是其门人陈桷“取机诸弟子所记机医治效验”辑成,为其行医经验的汇编,共收录医案128例,为后人研究、继承汪机的学术思想留下了珍贵的资料[1]。汪机30岁私塾朱丹溪,受朱丹溪、李东垣学说影响颇深,以气血营卫理论沟通丹溪、东垣之说,取丹溪阳常有余而阴不足论之精华,重视固护脾胃元气,力倡甘温补气,这些在《石山医案》一书的营卫论、固本培元说、病用参芪论等学术观点中都有所体现。基于此,其开创了“温补培元”的学术思想,并奠定了新安医学温补培元派的理论和实践基础。笔者将《石山医案》中与脾胃病相关的内容仔细研读,进行整理分析,感悟颇多,现将其对脾胃病的辨治特点总结如下。
1 脾胃所伤 营阴不足
汪机生活在丹溪学说居于主导地位的时代,必然受到丹溪思想的深厚影响,他遵循丹溪之“阳有余阴不足”论,认为“人身之虚皆阴虚”,指出阴虚为致病之根源。但此“阴”非彼“阴”,汪机对于“阴”的实质内容以及“滋阴”的方法都进行了新的阐述。《石山医案·营卫论》中便首要提出,朱丹溪的“阳有余”实就卫气而言,“阴不足”实就营气而言,而阴虚实指营虚,补阴则为补营,于是进一步将滋阴说引向补营说[2]。
那么,汪机所述之“营”到底为何物?在《石山医案》中,汪机便运用哲学中“一分为二”的观点,对其进行深入剖析,他认为营气虽相对于卫气来说,属阴,然“营中亦自有阴阳焉”,可一分为二,兼有气血,气为阳,血为阴,补阳者,即补营之阳;补阴者,即补营之阴。根据阴阳互根之原则,亦可引申为,补营之气为补营中之血;补营之阴为补营中之阳,补营则需气血阴阳齐补。至此可知,阴、阳、气、血皆归根于一营也[3]。
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营气自然亦从其所化生。《营卫论》中所说“卫气者,水谷之悍气也,慓疾不受诸邪”“营气者水谷之精气,入于脉内,与息数呼吸应”,可见,营卫二气皆由脾胃水谷之气所化,两者与脾胃盛衰之间关系密切,营中有卫,卫中有营,营卫实为同一气也。故若想补营,更应重视培补脾胃元气。
而汪机深受丹溪、东垣学术思想的熏陶,更是巧妙地将“滋阴学说”与“脾胃学说”结合起来,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其独特的营卫辨证观,且其本质上更推崇李东垣,认为“内因之症,多属脾胃虚弱”。他强调脾胃为后天元气之本,若内伤脾胃,则元气受损,百病由生,故在诊治疾病过程中,需注重温补培护脾胃元气,这与其“补营说”所论不谋而合。亦打破了单纯升阳散火和滋阴降火治则的陈规,调和了阴阳。
汪机认为若脾虚则易致水谷精微运化不利,诸证涌起。“其原盖因饱食筋脉横解,则脾气倦甚,不能运化精微。故食积下流于大肠之间,而阴血亦下陷矣”[4]。除饱食外,由其《石山医案》记载可知,一年事已高之人,常过劳之,劳则气耗,且好酒,酒性酷烈,更耗气耗血,后又错服二陈香燥之剂,愈耗其气,使之气虚血衰,终发为膈噎;一改嫁妇人,因舟车劳倦,加以忧惧伤脾,脾气虚弱,无力健运,气滞不行,发为秘结;一年近五十之人,因阳气大虚,发为腹痛,并伴遍身大热等。故论及脾胃所伤之证,循其本质,多在于脾胃之“营”虚。
2 脾胃辨证 极重脉诊
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学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其中,新安医家极其重视脉诊在辨证论治中的作用,温补学派亦不例外,如吴楚在《医医十病》中指出:“不能辨症者,由于不能辨脉也”,强调:“凡医人用药,须先认症,认症须先审脉。审脉明,于是乎认症真,认症真,则用药当”“辨脉为尤要矣”。这些都足以见得辨脉在诊治过程中的突出地位。
汪机作为新安十大名医之一,在《外科理例》中便指出脉为气血之征兆,气血和则脉和,气血病则脉病[5]。在诊断脾胃病时,除依据患者的主要症状和体征进行辨证论治外,多重视脉诊,根据脉诊资料得其因求其本,判断疾病的预后转归状况,几乎逢案必参,甚至时以脉象变化而定治法。如《石山医案》记载,汪机治一人伤于酒肉,午后热甚,诸治不除,汪机午间诊之,发现其脉皆洪滑,故认为其属食饱,无需治疗,次日晨起再诊其脉,脉皆收敛而弱,右脉尤弱,当属脾胃之气虚,并以参芪术等药而治,遂愈[6]。2次诊病,惟有辨脉,但都得其病因,故可对症治疗。再论一酒劳伤于脾胃之人,食至膈不下,化为脓痰吐出或吐出仍不化,初卧气壅不安,送医,其脉皆浮洪弦虚。前医见此脉,皆以为热、痰之证,或用凉药,或用香燥之品,更耗其气伤其胃。待汪机诊之,直谓之大虚,用参术等药补之,遂脉敛膈颇宽而愈,可见汪机不仅在辨治脾胃病时重视脉诊,且运用极精。不仅论及脾胃,在外科和针灸方面,他亦常批评“今之疡医多不诊脉,惟视疮形以施治法,盖疮有表里虚实之殊,兼有风寒暑湿之变,自非脉以别之,安得而察识乎”“世之专针科者,既不识脉,又不察形,但问何病,便针何穴,以致误针成痼疾者有矣”[7]。除此之外,从其《石山医案》所示众多临床经验来看,汪机脉诊在疾病诊断治疗的整个过程中必不可少,尤为特殊,这也奠定了新安温补重脉诊的基础,对后世不断认识与探索脉诊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时至今日,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脉经》一书,虽为脉学专著,但在开卷之首,便言观形察色,彼此参伍,才能以决死生。足以见得望闻问切,医者缺一不可也,岂得偏废乎?汪机亦是这般,他虽认为脉诊在疾病诊断过程中处于不可或缺的地位,但又不专于脉诊,极其不赞同某些医家单以脉论病的行为,一再强调须四诊合参。如其在泄泻一案中,便不拘于脉象,而是运用望诊,观出小儿形色娇嫩,精神倦怠,遂得出其泄泻乃由胃气不足,暑热所中所致,是为胃虚挟暑,不能分别水谷之证,诸如此类医案,在《石山医案》中不胜枚举,现便不再一一罗列。
3 脾胃之治 甘温为要
3.1 论治法 温补培元汪机之父汪渭曾说:“病当升阳,治法则从东垣;病当滋阴,治法则从丹溪。不可南北异宜而不化”[8]。由此可知,汪机甘温培元的学术思想多源于东垣、丹溪之启发,并在这之后,以此为戒,在实践中各取两家之长,辨证而治。
李东垣,其生活时代动乱不堪,百姓颠沛流离、饮食无常,脾胃极易受到损伤,从而导致各种疾病的产生。汪机治病,效法东垣,多从脾胃入手。早在《黄帝内经》中便有“治病必求于本”的指导思想,而汪氏临证诊治,亦以治本为原则,这里的“本”,在他眼中,便是后天之本——脾胃。脾为土脏居中央、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脾胃元气的盛衰,极大影响了其他疾病的病理变化和预后转归。故而土旺则生气勃发,他脏不易受邪,但若脾胃之气衰,则水谷精微无从受纳运化,诸症丛生,易发为呕吐泄泻,口淡寡味,痞满少食,精神不振,倦怠懒言,嗜睡自汗,肢体沉重,恶风恶寒等证。若胃无伤,则水谷皆可进,而营卫得以化生,元气有所滋养,病亦不生,邪亦可去矣。
汪机亦根据营气由脾胃水谷之气所化生的理论,认为营气虚则百病易生,将气、血、阴、阳之伤都归于营气之伤,而“元气”恰好可以发挥其补气、生血、补阴、益阳之功能,从而呵护、激发人体的自我组织和自我恢复能力,于是便直言“营气”实际上为“脾胃元气”,是一种以脾胃为中心的人体的自我恢复能力。进一步发挥东垣的脾胃学说,强调了营气与脾胃之间的关系。至此,汪机所述之“营气”已然被上升到了脾胃元气的高度,补营即补脾胃元气,而培元的本质便是固摄脾胃元气[9]。在《石山医案》中,汪机用培元法治疗的各类脾胃疾病,均获得了显著效果,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明。同时,朱丹溪“滋阴说”的提出,亦导致滥用苦寒滋腻之风盛行。汪机在其《辨〈明医杂著·忌用参芪论〉》一文中指出:“丹溪治火,亦未尝废人参而不用”,批评时医对滋阴学说的错误理解,认为脾胃有伤,唯有甘温之剂才能补之,通过温补脾胃才可使营卫二气得生,从而补气益阴固阳,他也自此成为新安温补培元派的领路人。
在《石山医案》所载汪机诊治的众多案例中,因滥用苦寒而致脾胃元气愈损的案例格外多见,如有医者见人食至膈不下或下痢重甚,皆盲目用以四物加寒凉之品。故汪机临床善用人参、黄芪、白术等甘温之药调补脾胃元气,以纠正时医之弊。众所周知,人参、黄芪均归于脾经,有补中益气之功效,这在诸多本草著作中都有所体现,如宋《证类本草》载人参可主补五脏;张元素《珍珠囊》亦有“黄芪甘温纯阳,其用有五: 补诸虚不足,一也; 益元气,二也; 壮脾胃……”的论述。进一步证实了汪机所谓之“补营”实与“补脾元”相通[10]。
汪机将温补培元作为立法之根本,即是通过参芪等甘温之药培补脾胃元气,调和气血阴阳,以滋养营气,从而达到预防治愈脾胃疾患的目的。并逐渐形成了其“温补培元、扶正防邪”的独特治法,此后其众多弟子门生皆秉承其独特的治法,一度影响了新安地区众多医家。
3.2 论方药 参芪双补《石山医案·病用参芪论》一篇记载:“经曰脾胃喜温而恶寒,而参芪味甘性温,实为补脾胃之圣药也……脾胃有伤之所生也,需以参、芪为主”。可见汪机继承东垣之脾胃,以阳气为主,对于脾胃诸证,重用、活用“参芪”,推其为调补脾胃元气所必用之药。
经曰:“阴不足者,补之以味;阳不足者,温之以气”。一方面,参芪味甘,甘能生血是为补阴;另一方面,参芪气温,是谓补阳,故二者皆能补阳,亦能补阴。从营卫论观之,参芪之补,为补营中之气,补营之气即补营也,兼补营中之血、阴、阳是也。现代研究中,亦有从《石山医案》治疗脾气虚证72首方中,优选出最佳组合方 (人参、黄芪、白术、当归、茯苓、麦冬、白芍、陈皮、甘草), 其中人参、黄芪两味药使用频率最高,该研究证实此优选方能有效促进脾胃功能的恢复,改善消化,增强机体免疫力,具备良好的治疗脾气虚的作用[11]。故言汪机温补离不开参芪,参芪亦能共奏健脾益气之功。
脾胃乃多气多血之经,气能生血,但若气少则血亦不足也。汪机临证用药,若遇胃气衰微之候,则不得不用参芪救其胃气,往往收得奇效,并接受仲景“血虚气弱,以人参补之”的理论,每遣独参佐理气之品,以防人参壅补。如一人年近五十,腹痛,始从右手指冷起,渐上至头,如淋冷水,继而身大热,热退则痛止,不食或过食皆痛,曾一年一发,近来变为二三日一发,远不外乎六七日,医用四物加柴胡、香附无效,更医用四君加木香、槟榔亦不应。汪机诊脉皆微弱, 纵有似无,时一二至一止,时三五至一止,认为其乃阳气大虚不能健运所致也,后用人参5钱,陈皮7分,煎服10剂而愈[12]。又一案,一妇人年逾五十,患痢疾半载余,胃脘腹中痛,频频下痢,里急后重,伴嗳气,时发咳嗽遍身烦热。汪机诊之曰:是肠胃下久而虚所致也,且前医多用寒凉,更伤脾胃,使其下之更甚,终发为虚寒痢。经曰:“下者举之,虚者补之”,故药用参术为君,辅以茯苓、芍药,佐以陈皮、升麻,以达升举阳气,补气健脾之效。由此可见,凡气血阴阳营气诸病皆与脾胃之虚有关,而汪机能够透过病证的表面现象,紧紧地把握住脾胃气虚的本质,善用参芪治疗脾胃疾病,合理地运用人参、黄芪调和人体气血阴阳,从而获得了显著的疗效。
而这类验案,在《石山医案》中数见不鲜,说明汪机善用参、芪并非偏爱,而是在准确辨证的前提下决定的。除此之外,他也认为:“徒泥陈言而不知变,无足以言医”,其既注重参芪在温补中焦脾胃之气中的独特作用,又兼顾发病时病因病机症状的不同之处[13],强调临证应知常达变,否则将会失于偏颇,其曰:“药无常性,以血药引之则从血,以气药引之则从气,佐之以热则热,佐之以寒则寒, 在人善用之耳”[14]。故为防积温成热,气旺血衰,汪机倡导随证可加入佐使药以监之,制之,散之,消之,但同时佐使份量不能多于主药,还强调应注意观察患者神气,若神不使,则参芪亦无益也。这些经验之谈都是其在长期临床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充分体现了其“温补重参芪”的学术理念和临证特色。
4 结语
汪机一生坚持“学以为己是图,医以济人为务”,吸纳金元诸子之学,推陈出新,开创温补培元思想之先河,这些在《石山医案》中都有所体现[15]。《素问·灵兰秘典论》曾指出“脾胃乃仓禀之官,五味出焉”,尊脾胃为“生化之源”“后天之本”,汪机亦重视脾胃之健运,认为“气虚则诸病尤生”,故诊断方面,汪机立足于“脾胃元气”的生发,诚如《黄帝内经》所说“平人之常气禀于胃,胃气为人之常气也,人无胃气则逆,逆者死”。将脉法与胃气相结合,作为诊断脾胃病的重要依据;治疗方面,重用参芪,甘温益气,补阴益营,以固其脾胃之本,其之后的众多门人弟子皆以为然,如吴洋在《论医汇粹》中便将中气比喻成水,水不足则舟不行,惟有参芪能使之充沛,不断将其学术思想多方应用扩展。其别具一格的诊疗特色,弘扬了新安医学,亦为后世脾胃病诊治提供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