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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奇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

2023-01-04陈文旭

河南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卢卡奇认识论贵族

陈文旭,刘 涵

(1.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2.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认为:“对于哲学来说,问题及其解决方向,都是由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发展、阶级斗争的开展提出来的。”[1]1据此,他立足于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在历史、理论、现实三个维度展开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批判。在卢卡奇看来,19世纪的德国哲学界在非理性主义荫庇下出现了以直观为基本认识工具、以康德的不可知论为理论前提、以谢林的“理智直观”认识论为开端的反动理论倾向,他将这种反动理论倾向称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2]。在卢卡奇的语境中,这一反动理论倾向利用哲学话语标榜少数主体天赋的、超理性的特殊认识能力,并将哲学辩证法、艺术审美等形而上的领域划为群众认识能力不可企及的禁区。随着哲学认识论特权延伸至政治领域,保持缄默的群众被排除在政治体制之外,“日耳曼民主”成为德国侵凌他国的饰词,在“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推波助澜下,德国畸形的政治生态最终不可挽回地倒向法西斯主义。

一、“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历史生成

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来资本主义化的干预下,以封建贵族势力为后盾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17—18 世纪的哲学领域基本没有受到重视,就连被卢卡奇视为现代非理性主义先驱的斯巴噶和雅科比也不屑于对这个主题做过多阐述。作为非理性主义思潮的重要代表,“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19世纪以降发挥着深远持久影响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厚植于德国特殊的阶级、哲学和道德的丰沃土壤之中。

(一)阶级基础:贵族经济政治特权的延续

现代非理性主义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产生于19 世纪德国贵族经济和政治的现代化转型之中。在经济方面,德国贵族适时调整经济发展模式,以强化贵族阶级的政治特权。资本主义发展的迟滞是一切德国问题的轴心,恰如恩格斯所断言的那样:“在德国则只是从19 世纪初才有所谓资产阶级。”[3]5218 世纪下半叶,德国资本主义在夹缝中求生,此时封建势力对资本主义这个强劲对手已经有了透彻认识和高度戒备,“资产阶级不仅不是统治者,它甚至是现存各邦政府最危险的敌人”[3]48。因此,德国的资本主义化只有在不妨碍封建贵族利益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生长的机会[1]438,倍感威胁的德意志各封建小国及其官僚机器积极且有组织地介入并干预资本主义农业、新兴工业和金融业的发展。德国贵族这种“与时俱进”的生存方式,使其在资本主义时代依旧保持着经济上的强势地位。在政治方面,德国贵族默许甚至鼓励资产阶级贵族化,为德国贵族保持其政治活跃度提供了新生力量。在资产阶级壮大的过程中,德国国家制度“防御性”地调整为一种调和形式的官僚主义化,即贵族和小资产阶级相互妥协并共同进入官僚体系,然而这种调和本质上是贵族享有较高职位而小资产阶级仅仅满足于较低职位。事实上,贵族官吏们的监督和干涉仍旧给工厂工业造成了颇为艰难的生存环境。“德国工厂主为了尽可能摆脱官僚机构的监督所使用的手段是贿赂”[3]62,“不断地与半封建的官僚政治机构签订契约”[1]11,这般生存境况决定了资本主义在德国的发展一开始就带有对封建官僚势力的依附性。德国贵族借此拉拢大资产阶级加入贵族等级,以扩大统治基础、巩固政治特权地位,从而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创造了特定阶级基础。

(二)哲学预设:“物自体”与“直观性的知性”

“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从理性主义哲学中生发出来,却剑走偏锋地发展了其中的非理性因素。在搁置“物自体”问题的基础上,现代非理性主义者抓住康德哲学的另一个软肋——“直观性的知性”并作了过度发挥,从而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认识论的歧路。具体来看:其一,康德无力解决“物自体”问题,这恰恰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提供了理论可能性。在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中,康德哲学中“物自体”的设定昭示着,“感性内容的存在和存在方式(das Dasein und das Sosein),则仍旧是一种完全不可溶化的既定事实”[4]190。卢卡奇认为,“物自体”概念恰恰体现出人的理性根本没有能力驾驭全部生活内容,“物自体”的给定性使得把握感性世界成为一个摇摆不定的事实,最终造成同思维对立的现实出现在理性领域之外。近代理性主义对认知全部社会现实表现出无能为力,卢卡奇将这种承认认识有限性的态度视为一种非理性的倾向[5]。因此,“物自体”对人类的不可知性才产生了区分认识能力的理论需要,“物自体”的存在为与物化共谋的后世非理性主义哲学家营造了理论推演的空间。这个体现着人类和上帝认识能力的质的差别的领域,同时成为孕育“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温床。其二,康德将人类思维引向“直观性的知性”,这种非逻辑推理的、完全不依赖于感性世界的认识能力,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提供认识工具。康德肯定机械论和目的论对于认识自然是不可偏废的,但他同时指出,这两种考察自然界因果联系原理的结合只能发生在超感性的“物自体”领域,而人类对这两种原理的结合是不可认识的。康德求助于“直观性的知性”,这种本源性的、上帝的知性本身并不包含任何(诸如机械性因果联系和目的性因果联系)内在矛盾,人类的判断力只能将其视为纯粹的理念。专属于上帝的“直观性的知性”可以摆脱时空限制,一下子把握住认识对象的整体性本质,即达到对“物自体”的认识,这种认识的获得不包含一切与可认识现实有关的规定。“直观性的知性”被后世非理性主义哲学家作为可以任意获取的认识工具,并逐渐演化为贵族独享的特殊认识本领。

(三)道德基因:德国民众的僧侣本性

德国群众的民族性格高度契合“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所需要的受众心理。一方面,德国民众普遍缺乏民主意识,仰视贵族的思维惯性和历史传统早已根深蒂固,这与其宗教的发展历史有深厚渊源。中世纪欧洲宗教世界观的认识论主题贯穿着贵族主义的倾向——只有上帝的选民才能认识神性,即宗教意义上的恩典与一种确定性的感知相结合[6]。路德教义从客观上美化了对认识论特权的遵从,选民身份的解释权与贵族身份的所有权逐渐同一化。另一方面,德国民众内在自发的狭隘、逆来顺受、轻信、期待奇迹的精神状态,与其历史观上的虚无性密不可分。民族统一问题是德国现代化历程的重大历史任务,而这一“历史使命”恰恰是由作为贵族地主代表的俾斯麦“依照容克的方式完成了一项历史上进步的事业”[7]。德国统一道路的“自上而下性”强化了德国民众对贵族的臣服思想,他们坚信德意志民族的统一“是由‘铁与血’、由霍亨索伦家族的‘使命’、由俾斯麦的‘天才’创造的”[1]15。虚无的历史观赋予德国民众一种落后的精神气质和道德基础。宗教观和历史观的合流促使德国民众的道德态度表现出悲天悯人的僧侣性,这一群体不可避免地最终沦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政治牺牲品。宗教和历史的发展传统决定了德国民众特别是庞大的德国小市民群体的思想意识呈现出异质性特征,主要体现在:其一,生活在割据的诸侯小国中的德国小市民“没有共同利益,只有分散的小眼小孔的利益”[8],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把目光投注在君主身上,并接受绝对主义和正统主义原则的统治,他们受制于利己主义人格而无力担当起政治革命的重任。其二,“德国只是用抽象的思维活动伴随现代各国的发展,而没有积极参加这种发展的实际斗争”[9],这致使德国人民远远达不到同时代文明国家人民所具有的进步性和革命性,并且缺乏民主经验的积累和接受民主教育的机会。德国小市民总是期待一个可以依赖的君主和官僚机器,体现出比西方国家更强、更直接的臣民性。因此,基于16 世纪初德国激烈的阶级斗争(1524—1536年的德国农民战争)所具有的特殊性质,从中世纪向近代转型的宗教取得了对世俗人文主义的绝对优势,继而路德教以及后来的虔敬主义把外在的屈从转变为内心的服从,“把世俗人变成了僧侣”[10]。德国民众表现出了在当时欧洲其他地方很难见到的阿谀奉承、听天由命、自卑可怜的民族性格,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蔓延提供了思想道德前提。

二、“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嬗变

卢卡奇从哲学与时代的内在关联出发,透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各个历史阶段的具体发展形态,这种对时代的考察既统摄于他本人对非理性主义哲学的研究之下,又聚焦“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德国的本土化发展历程。

(一)谢林开启“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哲学主题

作为现代非理性主义发展历程的主要参与者,谢林所开辟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这一立意深远的哲学主题,成为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借题发挥的论域。青年谢林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主要从三个层次展开:首先,谢林从辩证法的“不可学性”出发,认为辩证法是真正哲学的基本原理,掌握辩证法需要依靠创造性的能力,所以辩证法有其无法学习的内容。其次,谢林认为辩证法对于所有人来说并不都是可理解的、可通达的,对辩证法的理解与“理智直观”密切相关。谢林认为高估“普通知性”的价值并将其视为理性的法度会引起科学领域的群氓专制,因此他无批判地将康德的“直观性的知性”纳入其直觉主义认识论,并把“直观性的知性”的适用范围从天上拉回人间。他认为,对于哲学天才、少数精英和出身优越的“选民”来说,“理智直观”这种直觉认识才具有现实的可能性,辩证法的学习之门仅仅面向这部分“选民”开放。再次,谢林将“理智直观”和“审美直观”、主观与客观结合起来,进一步增强其“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色彩。资产阶级哲学家叔本华继承了谢林的衣钵,变本加厉地推动“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走向公开的反动。他冷酷自私的怪人性格、大资产阶级的生活经历,导致叔本华式贵族主义的偏激。叔本华鼓吹艺术仅仅对于天才特别是那些受到天才作品的启发而把纯粹认识能力提升到天才水准的人才来说才是可涉足的领域,而艺术品对于愚钝的大众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区。在他看来,艺术品所要求的认识能力与人民群众的认识能力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其间距离就像卑贱的平民与不可高攀的王公之间的距离一样难以逾越。叔本华认为对世界本原的探寻、世界如何在艺术中实现客观化的问题,同样是平民大众不可接近和掌握的。

(二)尼采实现“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跨越

“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从哲学到政治领域的系统化发展自尼采开始,这对资产阶级知识界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尼采认识论与谢林诉诸直观的认识方法一脉相承,并希图借此专擅地“重新评价”现实。而尼采如下认识论观点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跨越哲学领域转向政治领域作了理论铺垫:“真理就是这样的一类错误,要是没有它,某一类生物就活不成。价值对生命来说,才是最终决定的东西。”[1]242尼采在不可知论和贬斥真理的基础上,用价值论代替认识的根本客观性,并将之作为“重估一切价值”的认识论前提。正是有了认识论领域中价值论的提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才能够跳脱出纯哲学和纯精神的论域,以一种意识形态的方式作用于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在政治态度上,尼采赞扬权力意志、斗争意志、优势意志,集中表现为向往古希腊奴隶制。青年尼采认为现代文明的自我毁灭性在于奴隶制的缺位,重新复兴“精英”品质并实现“精英”专政才能建立伟大文明并使社会运行步入正常轨道。尼采年青时的贵族信念在其思想发展的第二个时期(19 世纪70 年代下半期)逐渐成熟,作为一名反对社会主义的“民主主义者”,尼采企盼一种欧洲民主化的进化形式,这种“民主进化”的作用在于:它能够培育作为奴隶文明建设者和管理者的新生代精英,他们创造艺术和管理社会的时间资本构筑在群众无休止的体力劳动基础之上。尼采从始至终的社会政治路线是致力于培植现代化的奴隶制。尼采认为,社会主义兴起的真正原因是资本主义剥削者缺少贵族气质和贵族形式。他甚至将社会主义视作发展奴隶制的最大障碍。为了彻底“重估一切价值”,必须培养“超人”,因为只有“超人”身上才具有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在教育观上,尼采认为社会主义教育造就反社会的暴民,《反基督徒》对此有清晰表述:“社会主义暴徒、钱达拉信徒破坏了工人健康的本能、欲望和纯朴的感情,使他们心怀嫉妒,教他们复仇。”他认为“主张权利平等”是错误的教育目标[1]202。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把现时代的愚昧无知归咎于工人问题的存在,并指出“愚昧无知,实际上是本能的退化”[1]202。尼采憧憬着“地球的统治者”的绝对统治以及顺民和奴隶共存的理想社会,而事实上社会主义的革命教育恰恰打破了尼采理想社会中各阶级的生态平衡。尼采的贵族主义超人理论并不仅仅满足于一般原理的叙述,而是指向德国:“粉碎英国式的人民代表制度,我们需要伟大利益的代表。”[11]这预告了希特勒法西斯主义对大众身心的操纵和蛊惑,同时也催生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政治效用。

(三)狄尔泰塑造“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精神主体

非理性主义逐渐由诉诸外在价值向探求内心转变,“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融会生命哲学的基础上也作出相应调整。生命哲学企图超越知性的范围、毁坏理性的声誉,将“体验”作为认识工具,把主观的“体验”与客观的“生命”相等同,从“生命”的“体验”出发描摹所认知的外在世界,从而赋予这幅世界图景更多的神话性和虚假性。事实上,从“体验”出发的认识论只能是直觉的[1]255,虽然依托相同的认识方法,但是“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基础却由尼采评定事物外在价值转变为主体自身探索生命内在意义。这必然也给生命哲学的认识论带来浓厚的贵族气质。作为生命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狄尔泰继承了尼采未竟的事业,担负起推动哲学帝国主义化的重任。狄尔泰认识论的逻辑起点在于坚持认识的终极基础是对世界的体验。当他义正词严地宣称“生命不可能被带到理性法官的面前”时,其实预示着他决绝地在贵族主义的道路上走到了尽头。狄尔泰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释义学阐释主要体现为:首先,狄尔泰从释义学视角来分析“理解”这个概念,他既强调“理解”的预见性,又否定“理解”能够提供可证实的确定性。在他看来,任何“理解”到的现实都是任意的、不可验证的,“理解”恰恰在于亲身经历,即活生生的体验,并且在其自身中总是包含“某种天才性的东西”[1]263。其次,按照狄尔泰释义学的观点,描述心理学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贵族的特权,因为描述心理学以生命的整体关联为根基,对每一个客观事物和抽象概念的“理解”都要在心理学的关联整体中方能实现。再次,狄尔泰认为,认识论的基础借助于一种自我反思和对意识的心理整体结构的刻画来实现。因此,描述心理学作为认识论的基础,将生命和体验无中介地嵌入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可见,狄尔泰的认识论被牢牢地打上了贵族主义印记,狄尔泰贵族式的认识论被别有用心地捏造和重组,并最终成为具有绝对权威的法西斯生命哲学“领袖”。

三、“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政治变种

卢卡奇在早期著作中认为,非理性主义属于非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随着他对非理性主义更为全面系统的解读,他将政治上的非理性也归入对非理性主义的考察之中[12]。在《理性的毁灭》中,他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与作为国家社会主义前身的谢林非理性主义进行对比[13]。正如历史所展现的那样,“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并不会仅仅停留于纯哲学场域,它逐渐蜕变为能够引起政治震动的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

(一)反犹太种族主义思潮中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

纳粹种族主义是“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政治化更高级的表现形式。起先种族主义作为一种潜在的思想倾向,在哥比诺的手里是封建贵族的辩护词。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种族主义在德国极端反动派中很难获得市场,为了俘获广大信众,需要它消除悲观宿命论的复古主义,把自己粉饰成一种面向未来的显学,而被法西斯主义分子推崇为思想先驱的张伯伦就是这种转变的完成者。张伯伦所推动的理论转型主要体现在:首先,他依旧借助主观性直觉和“自我意识”来论证“种族”,并将验证种族身份寄托于现世的奋斗之中,这一主观主义“方法”要求人们“在自己的内心中、在天才的伟大业绩中、在人类史的光辉篇章中去证明种族”[1]464,进而摆脱原有的宿命论悲观情绪并滋生出一种新教伦理般的积极精神。其次,宗教与种族主义的媾和推动张伯伦的理论走向神秘化,他认为,在欧洲唤醒雅利安人种族优越感需要借助耶稣基督,因为耶稣基督成就了“一种新的人的方式出现”,随之“人类才获得道德上的教养”[1]467。再次,理性和“自在之物”的崇高性为日耳曼种族提供先进的宗教教养,张伯伦认为不存在脱离理性的“自在之物”,只有理性(在理论的范围内)才能进行对“物”的塑造。沿着这种新康德主义式的解释路径,张伯伦找到了所谓可以帮助日耳曼世界摆脱蒙昧的独特宗教,并借助宗教的神秘性论证了雅利安种族的光辉远景。他认为,正是当时欧洲科学和神学上的落后状况与雅利安种族远景之间的巨大差距,才使得“种族斗争”具有正当性,与此同时,“宗教被作为文化财产分解了,但没有被取消”[14]。作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两翼,宗教和新康德主义推动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与种族主义更加精巧的结合,为其服务法西斯主义作了铺垫。

(二)法西斯主义狂潮中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

国家社会主义世界观标志着“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政治化历程走向对内对外的全面反动。在对内管理上,希特勒为了将个人统治权渗入民众思维,不惜披上“日耳曼民主”画皮,吹嘘与犹太人民主相抗衡的是“自由选举领导人的真正的日耳曼民主,这种领导人有义务对他的行为和失职完全负责”[1]493。也就是说,领导人负有“对下级的权威性和对上级的责任性”[1]494。此外,以“内在的”、依靠直觉的种族主义为基础,希特勒完全忽视民众的存在和作用,此时“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早已转化为虚假的宣传语言,“民众的绝大多数是如此柔弱,决定他们思想与行动的,与其说是冷静的思索,还不如说是感情用事”[1]479。在对外政策上,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的真正野心是征服世界,在这种动力驱使下,德国沙文主义的贵族性被希特勒所操纵。希特勒认为,种族主义的出发点是不同种族具有生物学上的高低贵贱之分,同其他人种相比,雅利安人、日耳曼人在任何方面都具有足以产生质的差别的高贵性,而其他种族受到剥削和奴役是命定的。如此一来,法西斯主义使整个德国民族对其他种族所保有的情绪退回到史前时期动物性的盲目敌对状态,德国群众处于非人化状态并跪倒在极权统治之下,这也恰恰解释了希特勒的对外侵略为何得以聚集起众多支持者。“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这个历史节点上逐渐具象化为法西斯主义的宣传话语,并显示出极致的反动性和巨大的破坏力。

(三)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中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

如今简单地复活法西斯主义是很困难的,将法西斯主义中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进行美国式的现代话语包装,就有了布哈姆“管理革命”的历史出场。布哈姆“管理革命”以鄙视群众为前提,“把‘群体化’看作巨大的危险,相应地竭力公开阻止群众有任何的权力”[1]522,并把共产主义教育贬低为与希特勒宣传本质上相同的东西。布哈姆认为,思想的表达只是受时局策略性制约,与群众认识客观世界的程度毫无关系,他要求思想必须在伪饰其阶级利益的前提下“向群众的情感发出呼吁”,并“公开地以‘人类’、‘人民’、‘民族’、‘未来’、‘上帝’、‘命运’等的名义来说话”[1]522。可见,美帝国主义认识论思想具有矛盾的双重性:一方面它不得不承认资本主义化所带来的群众意识增强和群众认识水平提升,另一方面它把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群众力量的壮大看作对文化的威胁,视为可鄙可憎的东西。因此,对人民的鄙视不仅发生在昭彰的道德层面,还赤裸裸地体现在残酷的政治镇压上。“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发展至此,兼具现代性与反动性、政治现实性与意识形态虚假性,其具体形态纷繁复杂、传播手段各式各样,最终沦为战后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政治霸权的帮凶和前导。

四、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系统性批判

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研究不断深化,随之也加大了他对“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批判力度。尽管相关批判思想散见于其不同时期的著作中,但是我们仍可以从历史观、哲学观和政治观三个向度对其进行归纳。

(一)历史曲解导致阶级意识的沉寂

在卢卡奇看来,“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从哲学理论到政治变种的转变始终伴随着对历史观的一系列歪曲,客观上抑制或阻止了阶级意识的产生。无论是尼采宣扬“超人”同受奴役的劳动阶级一道对于创造伟大文明具有同等重要性,还是种族主义将人类历史说成是白色人种的文明史,都表明资产阶级社会存在合理性被吹捧为人类历史的终结点,以致无产阶级无力感知自身的阶级地位和历史使命。“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对历史观的侵蚀,首先表现为普罗大众把历史理解为是由“伟人”或“优等种族”所造就的。人们困溺于各个历史发展阶段社会和人的纯粹“个别性”上,思维钝化的无产阶级没有任何行动的可能性,这样的阶级“全然不能觉察现实社会总体”,并且“对自身的利益所作的归因于这些利益的深刻思考也没有涉及这个社会的总体”[4]111。其次,作为虚假的历史因素,“认识论的贵族主义”所拱卫的等级意识蒙蔽了经济关系和阶级对立。自近代以来直至魏玛共和国、纳粹上台,德国贵族等级始终保持着巨大的政治影响力[15]。这得益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将民众自发性意识与政治特权相嫁接,其所形成的等级意识掩盖了经济存在和经济社会总体之间的关系,对此卢卡奇尖锐地指出:“‘等级意识’和整体形成的关系针对着的不是现实的活生生的经济统一体,而是针对着构成那个时代等级特权的社会的过去的状态。”[4]118卢卡奇认为,等级意识模糊了当前社会阶级构成和社会矛盾转变,在精神奴役中成长起来的德国无产阶级“最初是作为最极端的民主派登上政治舞台的”[16]。卢卡奇对历史观的捍卫反驳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虚假历史图景,旨在推翻其“伟人创造历史”和种族主义的谬论。

(二)哲学误读导致直观态度的泛滥

在《存在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一书中,卢卡奇认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在有力地捍卫了直观的同时,却过度抬高了直观的认识论地位。具体来看:首先,卢卡奇批判“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将直观视为把握终极真理的最高认识能力。在人们认知错觉中,往往会认为直观比通过概念把握现实的论证思维更具体、更全面,而“认识论的贵族主义”将直观和论证思维直接对立起来。对此,卢卡奇强调:“直观并不是同论证的思维相反的东西,而是对后者的一种补充;同时,直观的运用绝不可能成为真理的标准。”[17]32也就是说,直观不能独立于论证思维而存在,二者统一于人类认识发展的生活实践过程之中。其次,卢卡奇犀利地指出,在帝国主义哲学中,直观这一认识工具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合法性存在提供了强有力的辩护。帝国主义哲学以主观主义为基础,将直观这种主观的思想方法说成是客观的方法论,甚至夸大为同论证思维有本质区别的、更高级实在的认识方式。在这样的理论预设下,直观能够成为“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辩护工具就在于“用直观把握的‘现实’是随意的、无从检验的。这样直观不仅成为所谓高级认识的器官,而且又可以用来为随意的东西作辩护”[17]33。事实上,卢卡奇并不是全盘否定直观的认识论价值,而是强调“一种说法必须得到证明,不论是逻辑的还是历史的证明都可以,它的真理性必须完全不受如何产生的影响而得到检验”[18]。卢卡奇对直观的辩证批判铲除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赖以维系的认识基础,对其认识工具的质疑动摇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根基。

(三)政治失真导致意识形态的宰制

卢卡奇指出,作为法西斯主义“歧视群众”的有力武器,“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试图“在思想上、道德上来贬低哪怕是与群众、与群众生活和群众运动有一点点联系的东西”[19]。希特勒从始至终抱有一种鄙视群众的玩世主义态度,他假借“革命”名义,扬言要彻底改造资本主义社会。事实上,“革命”带来的只是上层领导的更替,而劳动人民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地位始终没有改变。尽管如此,希特勒借助“认识论的贵族主义”还是掀起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并使人民群众成为反犹太主义的爪牙。这主要表现在:首先,经济的不平等导致“平等”这个术语越来越显露出其所代表的资本主义集团利益的本质特征。特别是希特勒利用民众对资本主义国家形式民主的愤慨情绪,宣称为取消资本主义民主提供保护伞,实际上是捍卫法西斯式贵族主义反动政治的合法性存在。其次,通过民族的普遍政治化来扩大贵族主义政治理念的群众基础,纳粹要求“德国民族的任何个人从政治上去思考和感觉”,但是从事政治的能力只属于“少数有政治才能的人和被选出来的人”[1]496,所以德国民众在政治决策中处于被宰制地位。再次,希特勒公开反对平等的政治权利,他依照个人的价值性区分纯种的国家公民和完全无权利的国家成员,而人的价值性的测定完全由希特勒领导集团主观衡量,从而致使个人崇拜在德国具有鲜明公开性。对此,卢卡奇认为,“当某些社会制度失去它们的有效性时,群众就会对它们兴趣索然。当一个社会的政治结构不再合法,不与民主的利益相符合,群众就会变得冷淡”[20]。因此,卢卡奇着眼于日常生活领域,要求日常物质生活和政治参与机制的革新,期望确立一个能够观照舆情并予以回应的民意互动协同机制,以促使认识论的民主化进程沉降于个人的政治行动和社会生活中。卢卡奇对“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批判揭露了表面“无辜”的认识论的真实本质,特别是将西方虚假民主置于哲学维度加以检视,使其政治合法性的大厦更加趋于倾覆之势。

五、结语

今天,我们重新思考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相关理论,重拾西方马克思主义初创时期代表人物的思想闪光点,虽世殊事异,但仍能为我们提供关于当代意识形态问题的研究角度和解决出路。客观地看,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思想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在方法论上,卢卡奇紧扣哲学与时代的内在关联,注重从社会根源、话语传承、个人生活等方面对哲学家的思想进行全方位解读,直击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流弊并洞见其背后的阶级利益和物质动因。在思想资源上,卢卡奇注重吸收黑格尔和康德的思想遗产。譬如,黑格尔强调主体自我确证和获得真理的能力,康德对知识的解释通过搭建起主体和客体沟通的桥梁来完成,对此卢卡奇实现了对黑格尔和康德二者思想的扬弃,从而构成其批判“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理论支点。在批判视角上,卢卡奇并没有将“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置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分歧之中,而是从理性与非理性的角度另辟蹊径,从一定意义上讲,《理性的毁灭》一书“第一次打破了长期以来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作为哲学史发展的主题的格局”[21]。尽管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相关思想不乏那个时代的烙印和个人的些许偏见,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与他同时代的人相比,“卢卡奇独特的立场”并不在于他是那个时代的审判者,而在于当他同时代人的判定是选择性的时候,卢卡奇的判断则是无所不包的”[22]。可以说,卢卡奇关于“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批判思想不仅具有深邃的理论意义,还饱含超越时空的现实观照。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中,“认识论的贵族主义”仍然以种族歧视、官僚主义、贫富差距、阶层固化等形式存在,清除“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余毒还需要更强有力的话语反击和切实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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