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之间:晋唐“桃源”形塑与流变
2023-01-04吴夏平
吴夏平
“桃花源”是陶渊明创造的一个理想世界,这已成为常识。这种常识的形成经历了漫长过程,涉及几个重要问题:第一,《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的本义。第二,陶集自刘宋以降的传播以及人们对此问题的认识。第三,后人对“桃源”认识的变化。第四,桃源与武陵的关系。以往研究比较关注陶诗的接受和传播,主要从诗学史和诗歌史层面展开考察。但另一个重要事实是,《桃花源记》源出《搜神后记》,具有“杂传”性质。杂传内容繁杂,以记载鬼怪神异之事为其主要特点。那么,杂传的这种性质对后世认识桃源产生了哪些影响?后世基于陶氏原作,又是如何通过联想和想象,进而使“桃源”意象发生哪些新变化?《武陵记》《武陵图经》与桃源图对桃源的描摹有何不同,其根源何在?唐代桃源意象流变现象,具有哪些地理批评方面的价值和意义?这些都是本文所思考并尝试解决的问题。
一、 魏晋杂传与《桃花源记》的杂传性质
陶渊明《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本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文体,前者出于《搜神后记》,后者则载其本集。但后人在整理陶氏文集时,将二者合而为一,往往称之为“《桃花源记》并诗”,(1)参看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6),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65页;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卷6),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79页。《记》似乎成了《诗》的序。这是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问题。《隋书·经籍志》载“《搜神后记》十卷,陶潜著”,(2)魏徵等:《隋书》(卷33),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80页。将其著录于《搜神记》之后,两书均归史部杂传类。《隋志》所载“杂传类序”,详述杂传的起源、内容及性质,其中有几个关键点尤须注意:其一,《史记》《汉书》载事有阙略,特别是“操行高洁,不涉于世者”多略而未书,可见正史无法包罗全部历史,需要杂传等其他形式来补充。其二,杂传源于阮仓和刘向,经由后汉和魏初而始兴。其三,杂传内容庞杂,举凡如风俗、耆旧、先贤、鬼物奇怪之事等均可纳入其中。魏晋以来史部书籍数量剧增,其中“杂传”一类,《隋志》载有217部、1286卷,若加上梁有而唐亡之书,则有219部、1503卷。(3)吴夏平:《史学转向与唐代“文之将史”现象》,《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这与当时著史以留名以及史官制度变化有关。《隋志》又说:“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郡国之书,由是而作。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4)魏徵等:《隋书》(卷33),第982页。由此可知,在后汉光武帝下诏修撰各地耆旧和先贤传时,杂传是记一时一地真人真事的。魏文帝曹丕编撰《列异传》,经众人模仿,创造了专叙鬼怪的新类型。《隋志》将《搜神后记》置于《列异传》之后,可见此书具有杂传的怪异性质。陶渊明好作杂传,当与魏晋以来此种风气有关。北齐阳休之将《五孝传》和《四八目》(《集圣贤群辅录》)收入十卷本《陶渊明集》,也反映了当时杂传的流行。颜延之《陶征士诔并序》称陶渊明“心好异书”,(5)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38),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646页。指出他阅读和写作好异的特点。正史所载及萧统所撰陶渊明传,均称其曾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据此可知陶渊明有撰制杂传的爱好。这是《桃花源记》杂传性质的社会和个人渊源。
《桃花源记》的杂传性质,经唐长孺与陈寅恪等人论辩而愈加清晰。唐先生认为:“桃花源的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种传说,这种传说晋、宋之时流行于荆湘,陶渊明根据所闻加以理想化,写成了‘桃花源记’……武陵是否真有如记中所述的桃花源,可以不必指实,因为这毕竟是一篇寓意文。”(6)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北京:三联书店,1959年,第163-164页。陈先生也指出《桃花源记》既有纪实的部分,又有寄托寓意的部分。这提示我们进一步思考陶渊明将桃花源与武陵联系起来的原因。笔者试图对此问题略加推测。《桃花源记》的作年,逯钦立系于义熙十四年戊午(418)。(7)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附录二《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第286页。袁行霈系于永初三年壬戌(422),并指出王瑶系于永初二年辛酉(421),与逯钦立所系“相差无几”。(8)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卷6),第485页。是则《桃花源记》的作年,当在晋末宋初。依据逯氏系年,义熙十四年(418)陶渊明五十四岁。是年十二月,宋王刘裕杀晋安帝司马德宗,立司马德文为帝,改元元熙。显然,《记》和《诗》的写作均与此有关。
考武陵郡的设置时间,郦道元《水经注》卷三七“沅水”条,记为汉高祖二年(前205)。而《后汉书·郡国志》“武陵郡”下原注:“秦昭王置,原名黔中郡。高帝五年又更名。”(9)范晔:《后汉书》“志第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484页。两书记载表明,汉初设置武陵郡是历史事实。但为什么称之为武陵呢?《晋书》载晋太守赵廞曾问主簿武陵汉寿人潘京:“贵郡何以名武陵?”潘京解释说:“《传》曰止戈为武。《诗》称高平为陵。于是名焉。”(10)房玄龄等:《晋书》(卷90),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35页。按:《后汉书》“志第二十二”“武陵郡”条,原注引《先贤传》,赵廞作“赵厥”,参见该书第3484页。可见武陵之名取自《左传·宣公十二年》中的“止戈为武”,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如潘京所言,此地“与夷相接,为所攻破”。也就是说,因汉“夷”交界而战争频发,以“武陵”为其名,含有希望止息战争之意。考诸史籍,此地历来确实战事不断,而官兵往往为“夷”人所败。此问题至唐时依然未能很好地解决。例如,元和八年(813),窦常任朗州刺史时,就发生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战争。
联系陶渊明写作《桃花源记》的时间及相关政治事件,特别是刘裕弑晋安帝司马德宗一事来看,《桃花源记》中的“武陵”,至少包涵两层意思:一是希望“止戈”,平息“夷”汉之间的战争。二是有感于项羽曾弑义帝于郴,武陵又称义陵,(11)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2),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70页。因此还含有哀伤与义帝同样命运的晋安帝之意。从这个角度看,《桃花源记》的确既有纪实的部分,又有寓托的部分。所谓纪实是说其指向当时的政治事件,寓托则是说其怀有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
随着《桃花源诗》和《桃花源记》的传播,晋唐时期桃源与武陵的关系逐渐稳定。不过也有例外,例如《太平广记》引《述异记》:“武陵源在吴中,山中无他木,尽生桃李。俗呼为桃李原。原上有石洞,洞中有乳水。世传秦乱,吴人于此避难者,食桃李实者,皆得仙去。”(12)李昉等:《太平广记》(卷410)“草木五”之“武陵桃李”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328页。据此记载,似乎吴中亦曾被称为桃源。但很显然,吴中“桃源”是由陶渊明诗文引起的新的联想。因为“武陵”作为一个真实地名,不可能在吴中,此中所言“武陵源”实际等同于“桃花源”。以“武陵源”替代“桃花源”的现象,其实质还是桃源与武陵关系稳定性的反映。
将杂传所记故事改写为韵文,是六朝咏史诗的新发展。陶渊明之前已出现这种倾向,如袁宏《咏史诗二首》是直接依据杂史《续晋阳秋》所写。陶渊明编撰杂传《集圣贤群辅录》,将其中一些故事改写为诗歌,如《咏二疏》《咏三良》《咏贫士诗七首》等,都可以在《群辅录》中找到相关记载。从这个历史语境来看,陶渊明将具有杂传性质的《桃花源记》改写为《桃花源诗》,具有咏史诗转向的诗学史意义。(13)蔡丹君:《六朝杂史、杂传与咏史诗学的发展——从阳休之〈陶渊明集〉所收〈集圣贤群辅录〉说起》,《北京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桃花源诗》既为《桃花源记》的改写,因此二者具有共通性,亦即借助怪异之事而寓托现实关怀和人生理想。后世对桃源的各种想象和联想,正是在此基础上生成的。
二、 唐诗“桃源”意象衍展的总体进路
唐前涉及“桃源”和“武陵”的诗歌,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载,主要有周舍诗:“未凿武陵岩,先开仲长室。”(14)周舍:《还田舍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74页。沈君攸诗:“开筵临桂水,携手望桃源。”(15)沈君攸:《赋得临水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28),第2111页。魏收诗:“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16)魏收:《棹歌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齐诗》(卷1),第2269页。宗懔诗:“所言春不至,未有桃花源。”(17)宗懔:《和岁首望寒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1),第2326页。庾信诗四首,其一:“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18)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之二五,《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3),第2370页。其二:“行人忽枉道,直进桃花源。”(19)庾信:《奉报赵王惠酒诗》,同上书,第2378页。其三:“逍遥游桂苑,寂绝到桃源。”(20)庾信:《咏画屏风诗二十五首》之五,《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4),第2395页。其四:“一面还千里,相思那得论。更寻终不见,无异桃花源。”(21)庾信:《徐报使来止得一相见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4),第2402页。徐陵诗:“桃源惊往客,鹤峤断来宾。”(22)徐陵:《山斋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5),第2530页。孔德绍诗:“今日桃源客,相顾失归途。”(23)孔德绍:《登白马山护明寺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隋诗》(卷6),第2722页。李巨仁诗:“避世桃源士,忘情漆园吏。”(24)李巨仁:《登名山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隋诗》(卷7),第2726页。这些诗歌多为写景之作,桃源和武陵成为幽美景象的代称。尤可注意的是庾信诗,其“直进桃花源”“寂绝到桃源”都有避隐的意思。而“更寻终不见”,则是由《桃花源记》生出的“迷”的涵义。唐前将桃源与仙道相联系的诗作,仅《陈诗》卷二所载张正见《神仙篇》:“武陵桃花未曾落,已见玉女笑投壶。”(25)张正见:《神仙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2),第2482页。由此来看,唐前由《桃花源记》和《诗》生发的诗歌意象,主要有美境与避隐两种类型,“迷”及“仙”等意象虽亦出现,但用例甚少。
初唐涉及桃源或武陵者,有王绩、陈子良、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崔湜、李峤、宋之问、郑愔、上官昭容、乔侃、薛曜、张文成等人的诗作。其中卢照邻3首、宋之问2首,其他诗人都仅1首。在这些作品中,“桃源”一词的使用主要还是沿承齐梁以来的思路,大致可分为写景、归隐、仙道等类型。例如,薛曜《九城寻山水》:“菊浦桃源瞰九城,鸾歌凤啸忽将迎。千岩杂树云霞色,百道流泉风雨声。”(26)薛曜:《九城寻山水》,彭定求等:《全唐诗》(卷882),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968页。诗题“寻山水”,诗中即以桃源状九城之景。卢照邻《三月曲水宴得尊字》、上官昭容《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二十五)、乔侃《人日登高》、宋之问《宿清远峡山寺》等,从诗题与诗意来看,亦均为藉桃源或武陵以状目前之景。而骆宾王的“闻君招隐地,仿佛武陵春”(27)骆宾王:《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四首》其一,《全唐诗》(卷78),第842页。及“时有桃源客,来访竹林人”,(28)骆宾王:《畴昔篇》,《全唐诗》(卷78),第836页。其中隐逸之义非常明显,“桃源客”作为隐士代名词亦由此始。崔湜诗“竹径桃源本出尘”,(29)崔湜:《奉和幸韦嗣立山庄应制》,《全唐诗》(卷54),第667页。将归隐之意说得更加直接。将桃源与仙道相联系者,有王绩《游仙四首》(其三)“道士言无宅,仙人更有村。斜溪横桂渚,小径入桃源”,(30)王绩:《游仙四首》其三,《全唐诗》(卷37),第483页。及郑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献诗四首》(其一)“何如游帝宅,即此对仙家”(31)郑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献诗四首》其一,《全唐诗》(卷106),第1105页。等作品。这些现象说明,初唐时期“桃源”与仙道的联系开始密切。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
自盛唐以降,“桃源”意象发生很大变化:一是关涉“桃源”和“武陵”的诗歌数量增多。二是参与写作的人数也不断增加,特别是一些重要诗人,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刘长卿、钱起、戴叔伦、司空图、皎然、齐己等,经常在诗中使用“桃源”一词。三是意象发生新变,值得特别注意者有以下几点:
其一,赠行、送别诗中的异域想象。这类诗歌,由于送行者未至武陵,往往通过听闻或其他途径获得相关知识,以此为基础展开对桃源的想象。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如“洛阳遥想桃源隔,野水闲流春自碧”(32)刘长卿:《送郭六侍从之武陵郡》,《全唐诗》(卷151),第1579页。;“花萼连枝近,桃源去路深”(33)戎昱:《送陆秀才归觐省》,《全唐诗》(卷270),第3017页。;“武陵花木应长在,愿与渔人更一寻”(34)李端:《送马尊师》,《全唐诗》(卷286),第3270页。;“柳市名犹在,桃源梦已稀”(35)李端:《闻吉道士还俗因而有赠》,《全唐诗》(卷285),第3249页。;“峡路猿声断,桃源犬吠深”(36)武元衡:《送严侍御》,《全唐诗》(卷316),第3555页。;“闻近桃源住,无村不是花”(37)张蠙:《送友人归武陵》,《全唐诗》(卷702),第8072页。等。这些异地想象之辞,往往是“遥想”,体现“隔”的特点。异域风物想象并非送行诗主题,作者所借助的这些想象之景,无非用以表达对远行之人的企羡、鼓励或安慰。这也反映了《桃花源记》和《诗》在唐代传存的一个侧面。
其二,实写武陵桃源。天宝中贬谪龙标的王昌龄,诗人包融、曹唐等人都到过武陵,写了不少以武陵为题的诗歌。其中有对武陵桃源的描写,如“桃花遗古岸,金涧流春水”(38)王昌龄:《留别武陵袁丞》,《全唐诗》(卷140),第1427页。;“先贤盛说桃花源,尘忝何堪武陵郡。闻道秦时避地人,至今不与人通问”(39)王昌龄:《武陵开元观黄炼师院三首》其二,《全唐诗》(卷143),第1451页。。这些诗歌往往借桃源以表他意。特别是王昌龄的诗,明写武陵风物,暗中则抒发遭贬的愤懑之情。这类诗歌的另一特点是,诗中言及桃源风物,但均以“武陵”为题。这说明,诗中的“武陵”是作为历史地理名词使用的。“桃源”本为想象和虚构,但在实写武陵的诗作中,桃源往往等同于武陵。
其三,由桃源或武陵引起联想。这类情况多见于写武陵以外的其他地方的诗歌。例如,李白称黟县为小桃源:“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40)李白:《小桃源》,《李太白全集》(卷30),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3页。五代时期徐铉也说“尝闻黟县似桃源”。(41)徐铉:《送许郎中歙州判官兼黟县》,《全唐诗》(卷754),第8580页。由李诗中的“小桃源”、徐诗中的“似桃源”,可知他们将黟县比作桃源,是创作时产生的联想。皮日休曾作《太湖诗》二十首,其中之一为《桃花坞》:“坞名虽然在,不见桃花发。恐是武陵溪,自闭仙日月。”(42)皮日休:《桃花坞》,《全唐诗》(卷610),第7038页。陆龟蒙有和作:“空经桃花坞,不见秦时人……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43)陆龟蒙:《桃花坞》,《全唐诗》(卷618),第7121页。皮诗中的“恐是”、陆诗中的“庶可”,有类似、差不多的意思。这些不确定的说法,反映了太湖桃花坞与武陵桃源的相似性。陆希声《阳羡杂咏十九首》之一为《桃花谷》:“君阳山下足春风,满谷仙桃照水红。何必武陵源上去,涧边好过落花中。”(44)陆希声:《桃花谷》,《全唐诗》(卷689),第7914页。韦处厚《盛山十二诗》分咏开州盛山十二景,其《桃坞》云:“喷日舒红景,通蹊茂绿阴。终期王母摘,不羡武陵深。”(45)韦处厚:《桃坞》,《全唐诗》(卷479),第5449页。陆诗称“何必”,韦诗说“不羡”,表达的都是类比的意思。据此可知,这类诗歌多将异地风物与武陵桃源相比较,由此求得二者的相似性,是类比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体现。
据上所述,可知自齐梁迄于唐末,桃源作为诗歌意象,以《桃花源记》及《诗》为基点,衍生出归隐、状景、仙道、迷、避等不同用法。其中隐、景、迷、避之类,与原作联系较为密切。而仙道一途,陶渊明原作似无此意。那么,桃花源、武陵与仙道之间到底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此种关联又对桃源的形塑和流变产生何种影响?这些问题都值得专门研究。
三、 从《桃源行》到瞿童成仙:仙道中的桃源
桃源和武陵是如何与仙道产生联系的?陶渊明《桃花源记》和《诗》当然是其源头。陶氏原作虽具怪异性质,但并未言及神仙。《记》中所载捕鱼者所见桃源人,说其先世避秦至此,因而他们实际上是避秦者的后代,并非长生不老的神仙。而且,《记》中所载桃源人,“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46)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6),第165页。与桃源之外的人并无不同,只不过他们“俎豆犹古法”,(47)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6),第167页。还保存了古礼而已。因此,桃花源与神仙发生关联,主要还是后人对《记》和《诗》的理解和接受问题。从前述张正见《神仙篇》及王绩《游仙诗四首》(其三)来看,盛唐之前桃源与仙道产生关联者主要是游仙诗。此当与《桃花源记》所出之书《搜神后记》的怪异性质,以及《桃花源诗》所言“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48)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6),第167页。有一定关系。不过,“一朝敞神界”中的“神”是神异、奇异的意思,而非神仙。可见后人的理解具有创造性。
从诗歌史来看,张正见和王绩将桃源作为游仙诗的题材,在后世虽不乏承续者,但不多见,仅曹唐《小游仙诗九十八首》之一“教向桃源嫁阮郎”,(49)曹唐:《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全唐诗》(卷641),第7347页。及题为欧阳炯的《大游仙诗》“赤城霞起武陵春”(50)欧阳炯:《大游仙诗》,《全唐诗》(卷761),第8640页。等几首。但是,张正见和王绩的游仙诗却提供了一种新的认知,亦即将桃源作为仙家,桃源人作为仙客的诗歌知识。因此,接下来,我们会在唐诗中看到与此有关的各种表述。例如,“何如游帝宅,即此对仙家……无云秦汉隔,别访武陵花”(51)郑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献诗四首》其一,《全唐诗》(卷106),第1105页。;“春来武陵道,几树落仙家”(52)包融:《赋得岸花临水发》,《全唐诗》(卷114),第1154页。;“桃源应渐好,仙客许相寻”(53)钱起:《岁暇题茅茨》,《全唐诗》(卷237),第2645页。;“桃花流出武陵洞,梦想仙家云树春”(54)刘商:《题水洞二首》其一,《全唐诗》(卷304),第3463页。等等。
如果仅有桃源与仙家、仙客相联系的诗歌,那么,桃源、武陵与仙道的关联并不够密切。但“桃源”还有另一种入诗方式,亦即作为唐代新乐府的诗题。总体来说,唐人新乐府既有如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创造,也有通过对古乐府进行“赋题”或“赋义”的改造,因而产生“尚辞”与“尚义”等不同派别的诗歌实践。将《桃花源记》及《诗》作为改造对象,发生于盛唐。例如,李白《古风》(其三十一):“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55)李白:《古风》其三十一,《李太白全集》(卷2),第127页。绾合了《搜神记》所载郑容遇华山使与《搜神后记》所载桃花源故事,极具想象力。但李诗并非新题乐府,而且诗中所言仅避秦之事,并未详述桃源人物,也未涉及仙道。因此,真正具有开创意义的,是王维的《桃源行》:“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56)王维:《桃源行》,《全唐诗》(卷125),第1257-1258页。
王维此作是一首典型的新题乐府,所赋以《桃花源记》和《诗》为主要内容,但又对原作进行了改写。其中最重要的改动,是将原作中捕鱼者所见桃源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改为“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也就是说,王诗中的桃源人不是当初避秦者的后代,而是避秦者本身,他们都已成仙。另一处改写是“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而原作为“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个改动,显然是为“成仙”之说作铺垫。桃源洞中所居之人,以秦汉时的姓名来称呼彼此,还穿着秦汉时的衣服,可见他们都已成仙。王诗中的“成仙”之说,当受此前与桃源相关游仙诗的影响。其创造之处在于用“桃源”命篇,以新乐府形式改写,因此产生深远影响。宋以来学者已注意到这个现象。例如,宋陈岩肖说:“武陵桃源……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57)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7页。清王士禛也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传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58)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50页。不过,这些说法还存在不少不确之处。如以“桃源”命篇的唐代诗人,除王维、韩愈、刘禹锡外,尚有武元衡《桃源行》及权德舆《桃源篇》。韩愈之诗题并非《桃源行》,而是《桃源图》,属于题画诗。
王维之后以“桃源”为题的诗作贯穿着“成仙”之说,但其说法又不尽相同。例如《全唐诗》所载署名武元衡的诗,题为《桃源行送友》,“送友”或为原注而误入诗题。此诗以“桃花”为主线,以“时有仙鸟来衔花”来契合仙源,以“多君此去从仙隐,令人晚节悔营营”(59)武元衡:《桃源行送友》,《全唐诗》(卷316),第3547页。束题。武元衡又作《同苗郎中送严侍御赴黔中因访仙源之事》:“武陵源在朗江东,流水飞花仙洞中。莫问阮郎千古事,绿杨深处翠霞空。”(60)武元衡:《同苗郎中送严侍御赴黔中因访仙源之事》,《全唐诗》(卷317),第3575页。可见他对武陵仙源之事很感兴趣。刘禹锡《桃源行》作于贞元年间,(61)按:陶敏据《刘宾客文集·外集》(卷8)《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诗后附刘蔇题记,系此诗于贞元间,甚确。参氏著《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1),第37页。为其早期作品。刘诗设计了一个新的情节,说渔者跟随上钩之鱼信流而至桃花源。称桃源中人为“仙子”,这些成仙之人在桃源种玉,招待捕鱼者的晚餐为“石髓”。又说渔者害怕失去原先所居之处,不愿成仙,故匆匆逃离,以致诗人憾其“尘心如垢洗不去”。诗末云:“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62)刘禹锡:《桃源行》,《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1),第36页。据此,刘诗想象了一个令人向往但又不可触及的神仙世界。此诗显然受王维《桃源行》影响,但又与王诗略有不同。王诗重在写仙境,刘诗则重渔者与桃源人的对话交流;王诗末说渔者出洞后拟作长游,所以返回寻找桃源,比较忠实原作,而刘诗则说渔者尘心未褪,“一息不肯桃源住”;王诗中的桃源人“还从物外起田园”,过着田园生活,而刘诗中的仙人“种玉”、服食“石髓”,已远离尘世。通过这些比较,可以看到桃源神仙之说的演变。权德舆及韩愈的桃源诗都是题画诗。权德舆《桃源篇》开头说:“小年尝读桃源记,忽睹良工施绘事。”接下来即对所观之图进行描述。此诗也写仙道之事:“石髓云英甘且香,仙翁留饭出青囊。”(63)权德舆:《桃源篇》,《全唐诗》(卷329),第3679页。仙翁所留之饭,亦为“石髓”“云英”。但与刘禹锡诗相比,权诗又有不同。权诗云“相逢自是松乔侣,良会应殊刘阮郎”,赤松子和王子乔都是传说中的神仙,图中的渔者与桃源人相会,就好像松、乔相会一样,属于神仙之会。而不像刘晨和阮肇,本是凡人,因入山而遇仙。此外,权诗将渔者也写成神仙,与刘禹锡《桃源行》中的渔者为凡人不同。韩愈《桃源图》开篇即云“神仙有无何眇茫,桃源之说诚荒唐”,(64)韩愈:《桃源图》,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11页。目的是证明桃源“成仙”之说虚而不实。何以韩愈会以一种反对“神仙”之说的态度出现呢?他所针对的又是什么?这就牵涉到中唐时期武陵地区道教中发生的一件大事,亦即“瞿童成仙”故事。
关于瞿童升仙故事,有两篇重要文献:一是符载《黄仙师瞿童记》,一是温造《瞿童述》。据二文所载,大历四年(769),辰州辰溪人瞿柏庭,年十四,因家乡战乱,逃至武陵桃花观,拜观主黄洞元为师。大历八年(772)夏五月,瞿柏庭从庭中大栗树旁灭化而去。黄洞元于建中元年(780)四月迁居江州庐山。贞元五年(789)十一月,复迁居润州茅山,为茅山道教第十五代宗师。桃花观瞿童升仙之事,在当时引起极大反响。符载于大历至贞元间隐居庐山,其所述瞿童之事,当闻之于黄洞元。温造于长庆元年至三年(821-823)任朗州刺史,他对瞿童升仙之事作了详细考察,并亲自询问瞿柏庭同学陈景昕。景昕时为桃花观道士,改名通微。韦乾度元和十二年(817)曾任朗州刺史,应陈通微之请,曾作《桃源观石坛记》,可知陈通微确有其人。温造曾任右史,其以史家之笔详叙此事,足征他认为瞿童成仙为信史。据董侹《阎贞范先生碑》,武陵县令阎寀闻知瞿童之事,尝拜黄洞元为师,得授“洞神正一劵”。(65)董侹:《阎贞范先生碑》,《全唐文》(卷68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003页。又据狄中立《桃源观山界记》,会昌元年(841)十二月重勘桃源观所辖界址,其中提到八迹坛,“在祠堂北一百八步,瞿童上升处,足印八迹”。(66)狄中立:《桃源观山界记》,《全唐文》(卷761),第7908页。这是后人为纪念瞿童升仙所立之坛。是则此事影响极大,信之者不少。
刘禹锡元和间谪居朗州,曾作《游桃源一百韵》。那么,他对此事态度如何?其诗云:“列仙徒有名,世人非目击。如何庭庑际,白日振飞翮。洞天岂幽远,得道如咫尺。一气无死生,三光自迁易。”(67)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第168页。可知刘氏对此事甚为怀疑。不过,在他看来,因物所累,长生难得,若能静心修养,或亦可求。清潘德舆评此诗为“不过求退居、学长生而已”,(68)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1),朱德慈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7页。深得其旨。元和七年至十年(812-815),窦常任朗州刺史,对瞿童成仙之事也很感兴趣。他令人绘制了桃源图,并寄至京城长安。韩愈《桃源图》说:“武陵太守好事者,题封远寄南宫下。南宫先生忻得之,波涛入笔驱文辞。文工画妙各臻极,异境恍惚移于斯。”钱仲联先生将此诗系于元和八年(813),并考证诗中的“武陵太守”即为窦常,“南宫先生”为卢汀。(69)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8),第914页。是则韩愈所观者,当是窦常令人所绘之桃源图,图上有卢汀题辞,故合称“文工画妙”。据韩诗首联“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及诗末“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可知韩愈对瞿童成仙传说也是极为反对的。
如何来理解上述现象?桃源本为想象和虚拟。陶渊明原作虽具杂传怪异性质,但并未直接与仙道联系。齐梁以降,桃源或武陵诗开始与仙道产生关联,起初是《神仙篇》之类的游仙诗,后来逐渐发展为以“桃源”命篇的新题乐府,遂使桃源从幽美之境和归隐之地转成神仙居所。此本属于诗歌意象的拓展和变异问题。但东汉以降,武陵地区道教兴盛。唐代崇道,此地道教更为勃兴。“瞿童升仙”一事,本质上是道教与诗歌的合流现象。桃源神仙之说形成过程中的诗歌与道教两条线索,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刘禹锡身上。刘贬朗州之前所作《桃花源》,对神仙之事一再叙说,属于诗歌内部现象。因其试图超越前人特别是王维的《桃源行》,故在神仙故事上更进一步,增加了“石髓”、种玉等各种想象。但刘禹锡贬谪朗州后,置身于现实的桃源之中,又经亲自考察,故对瞿童成仙之说深为怀疑,与此前《桃源行》中的态度判然有别。这种转变,正表明在他心里,存在想象与现实两种不同的桃源。这两种桃源也体现在韩愈身上,他在《桃源图》中旗帜鲜明地反对成仙之说,但他所反对的并非王维、刘禹锡等人所作《桃源行》中的神仙之说,而是现实中的武陵桃花观瞿童升仙之事。前者是他对诗歌的态度,后者则是他对道童白日升仙的看法。
但是刘禹锡和韩愈对瞿童故事的态度,并未影响神仙之说的继续流行。事实是,神仙之说不仅渐成桃源诗歌的重要题材,而且不少诗人将之比附于天台刘、阮成仙故事,如“应向桃源里,教他唤阮郎”(70)刘长卿:《过白鹤观寻岑秀才不遇》,《全唐诗》(卷147),第1481页。;“武陵桃源,刘阮天台”(71)李瀚:《蒙求》,《全唐诗》(卷881),第9962页。;“玉皇赐妾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72)曹唐:《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全唐诗》(卷641),第7347页。;“曾随刘阮醉桃源,未省人间欠酒钱”(73)吕岩:《七言》,《全唐诗》(卷857),第9689页。等。由此比附而生发出“武陵期”的诗歌意象,使之成为爱情象征。例如,李中诗:“武陵期已负,巫峡梦终迷。独立销魂久,双双好鸟啼。”(74)李中:《悼亡》,《全唐诗》(卷748),第8516页。薛涛《牡丹》:“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75)薛涛:《牡丹》,《全唐诗》(卷803),第9037页。此外,在一些情诗中,“桃源路”“桃源洞”“武陵溪”“桃源女伴”等语词的使用,也都由“桃源期”变化而来,如“惆怅桃源路,惟教梦寐知”(76)韩偓:《欲去》,《全唐诗》(卷683),第7832页。;“桃源洞口来否,绛节霓旌久留”(77)韩偓:《六言三首》其三,《全唐诗》(卷683),第7839页。;“晨肇重来路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78)王涣:《惆怅诗十二首》其十,《全唐诗》(卷690),第7920页。;“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79)按:此诗题为“步非烟”《寄怀》,见《全唐诗》(卷800),第9002页。等。这种意象的衍展,因多重联想而生成。“桃源期”当由桃源神仙传说的变异所致。
四、 地记与图像中的桃源
在诗歌之外,地记和图像中也有对桃源的相关记述。齐梁时期黄闵、伍安贫等人所著《武陵记》,其部分内容还保存在类书及史地著作中。例如,《初学记》卷八“州郡部”引《武陵记》3条,《太平广记》卷一八引《武陵记》1条、卷四○七引《武陵郡记》1条,《太平御览》卷四九引《武陵记》10条,唐李贤注《后汉书》引《武陵记》3条。从今存部分引文来看,齐梁时期的武陵地记,显然受到《桃花源记》的影响。如《太平御览》卷五四“穴”条引《武陵记》:“鹿山有穴,昔宋元嘉初,武陵溪蛮入射鹿,逐入一石穴,穴才可容人。蛮人入穴,见有石梯在其旁,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霭然,行人翱翔,不似戎境。此蛮乃批树记之,其后寻之,莫知其所处”。(80)李昉等:《太平御览》(卷5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64页。又《太平御览》引《武陵记》所载《武陵人歌》:“有绿萝山,侧岩垂水。悬萝百里许,得明月池,碧潭镜澈,百尺见底,素颜若雪,松如插翠,流风叩阿,有丝桐之韵。土人为之歌曰。”据逯钦立考证,此书作者“黄开”当作“黄闵”。(8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18),第1022页。这种描写具有鲜明的六朝地记特征。隋唐时期,图经编撰开始勃兴。《唐六典》载兵部职方郎中、员外郎:“掌天下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候之数,辨其邦国、都鄙之远迩及四夷之归化者。凡地图委州府三年一造,与板籍偕上省。其外夷每有番官到京,委鸿胪讯其人本国山川、风土,为图以奏焉,副上于省。”(82)李林甫等:《唐六典》(卷5),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62页。因此,武陵图经在唐时也多有编撰。狄中立《桃源观山界记》所言“桃源山洞开显,庑宇兴创,神仙异境,具《武陵经》”,(83)狄中立:《桃源观山界记》,《全唐文》(卷761),第7908页。即为明证。刘禹锡贬谪朗州后,对武陵之得名曾作过一番考察,并“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84)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2),第70页。则其对武陵图经的利用是一个重要事实。晚唐僧人齐己诗:“武陵嘉致迹多幽,每见图经恨白头”(85)齐己:《怀武陵因寄幕中韩先辈何从事》,《全唐诗》(卷846),第9570页。;“春醉醒来有余兴,因人乞与武陵图。”(86)齐己:《寄顾蟾处士》,《全唐诗》(卷844),第9544页。此图亦当为武陵图经所载之图。
刘禹锡藉图经考察武陵,其举动在当时亦属寻常,因为唐代地方官赴任时,多阅读图经以熟悉当地情况。如张籍《送郑尚书赴广州》:“海北蛮夷来舞蹈,岭南封管送图经。”(87)张籍:《送郑尚书赴广州》,《全唐诗》(卷385),第4340页。韩愈《将至韶州先寄张端公使君借图经》:“曲江山水闻来久,恐不知名访倍难。愿借图经将入界,每逢佳处便开看。”(88)韩愈:《将至韶州先寄张端公使君借图经》,《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12),第1179页。作为地志的武陵图经,主要用于行政区划与地方治理,因而比较理性客观地记载了武陵的地理和风物。不过,据今存《朗州图经》的部分内容,图经也记载了不少神奇怪异之事。《太平广记》卷一○一及卷三八九各引《朗州图经》1条。前条载释惠原少时曾至武陵山,射杀一孕鹿。鹿死之前说:我前世曾杀你一人,今你杀我母子二人。惠原悟前缘,落发于鹿死之处,并于此置寺。后一条说武陵县北十五里处有一古冢,相传此墓曾开,中有铜人数十,张目视,击鼓大叫,后墓门又合。据此可见,唐时图经亦有以异相尚的特点。
与武陵图经密切相关的是桃源图。前述权德舆及韩愈之诗,都是观图之作。权诗重在描述桃源仙境,多神仙之气;而韩诗则偏于叙事,对图中之景描写不多。最重要的是两人的立场不同。权氏以宣扬神仙之说为主旨,而韩氏则反对成仙之说。另一个重要区别是,权德舆所观之画,没有交代其来源。而韩愈所观,明确提到是“武陵太守”令人所绘。据此推测,两人所观当为两幅不同的桃源图。事实上,唐代还有古桃源图。舒元舆《寻桃源画记》:“四明山道士叶沈,囊出古画,画有桃源图。图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此《记》可注意者有三:一是桃源图的收藏者是道士。二是此为古图。三是据文中所记,此图多描摹仙境,在山水和动物外,重点是仙人:“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书童玉女,角发而侍立者十二。视其意况,皆逍遥飞动。若云十许片,油焉而生,忽焉而往。”(89)舒元舆:《寻桃源画记》,《全唐文》(卷727),第7494页。据权德舆、韩愈的题画诗及舒元舆观画记,可知唐代桃源图所绘,多以神仙故事为题材,画中人物多作“飞天”之状。此与图经所记不同。图经基于现实功用,多为实写。而桃源图则与神仙故事相联,多为想象虚构之作。显然,唐代桃源图受诗歌“神仙”之说影响,是诗歌的图像再现。据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卷中所载李昇《桃源洞图》《武陵溪图》,郭若虚《图画闻见志》卷二载荆浩《桃源图》、关同《桃源早行图》,发现宋人桃源图重山水描摹,以静为主,以隐为意,与唐代桃源图的神仙之气有明显差异。
五、 “桃源”的空间与场域
上述晋至唐“桃源”意象的塑造与变异并非特殊现象,而具普遍性。中国古代文学地理意象,是文学地理与历史地理复杂关联性在文学中的表现。但无论文学地理还是历史地理,都涉及地理空间问题。唐人在谈论桃源,或在诗歌中使用桃源一词时,他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桃源进入诗歌作品,具有怎样的内在心理机制?我们该以何种理论来解释这种现象呢?近年来西方兴起的“地理批评”理论或许能够提供一种研究视角。
法国利摩日大学教授波特兰·维斯法尔(也译作“波特兰·韦斯特法尔”)基于福柯《他者空间》《权力的地理学》,以及德勒兹《千高原》等著作中的理论,提出“地理批评”概念。在其《走向一种文本的地理学批评》《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空间》中,提出空间的时间性问题。他认为空间概念的产生和使用,不是静态的,而是流动的。不同人在不同场合的使用,开放的空间(espace)转换成封闭的场域(lieu)。也就是说,不同的人在认识和使用某一空间概念时,这一空间概念原具的多样性涵义转换成某一特定的涵义。而这特定的涵义是与认识和使用时的特殊场景有关的。由于认识和使用的历时性,空间概念也是流动的。此为空间的时间性。另一方面,空间还存在想象与虚构的现象。想象与虚构的空间,不是外在的空间,而是内心的空间。(90)参看波特兰·韦斯特法尔《地理批评宣言:走向文本的地理批评》,陈静弦、乔溪、颜红菲校译,《南京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骆燕灵整理翻译《关于“地理批评”——朱立元与波特兰·维斯法尔的对话》,《江淮论坛》2017年第3期。此种理论,有助于上述现象的理解:
其一,桃花源本是陶渊明的想象和虚构,寓托了作者个人的观念和理想。但武陵确为现实中所具的历史地理空间。陶氏原作将桃花源与武陵联系起来,隐藏了文学地理与历史地理联结的密码。这也为后人的理解和认知提供了不同路径:一是想象的桃源,一是现实的武陵。但后人对此现象的认识,并非完全按照这样的预设进行,而有新的创造。在想象和虚构的桃源方面,以《桃花源记》的“杂传”性质为基础,衍生出神仙故事。不惟如此,在现实的武陵方面,由于该地道教的逐渐兴盛,其与桃源神仙传说相结合,进而衍生出瞿童白日升仙的故事。这样一来,桃源不仅是避隐、美景的代名词,而且也成为可以成仙长生的场所。作为文学地理的桃源形象在后世不断变异,与历史地理的武陵相互结合,以诗歌的文本形式和绘画的图像形式呈现出来。
其二,无论是诗歌文本还是绘画图像,当桃源进入作者视域时,已从空间转换成场域,由此在不同作者心中和笔下生成不同的桃源。而且,即便是同一个人,由于场景的不同,对桃源的认识也存在差异。最典型的是刘禹锡。刘氏在未谪朗州之前所作《桃源行》,虚构和想象了一个神仙世界的桃源。但当他走进真实的武陵后,在所作《游桃源一百韵》中,对瞿童成仙故事则产生怀疑。不过,在现实的迁谪过程中,刘禹锡的内心肯定还有一个他向往的桃源世界。
其三,《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将桃源与武陵联系在一起,后人在使用时,往往将两者当成同一个事物而互相替换。因此,武陵也存在历史地理与文学地理的区别。武陵本是一个历史地名,但作为文学地理使用时,武陵等同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