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人文运河
2023-01-03刘佳璇张馨月
刘佳璇 张馨月
2021年3月23日,北京,西海湿地公园郭守敬雕塑
从北京地铁2号线积水潭站出口旁,拐进“汇通祠”石牌楼,沿着一座小山坡步道前行不久,就能看见西海湿地公园开阔的水面。
在元朝,这里曾是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码头的所在地,见证过百舸云集的胜景。
如今,西海湿地公园的芦苇沙沙作响、绿头鸭三三两两游弋在水面,元朝水利专家郭守敬手拿书卷、凝视前方的雕像就伫立在岸边——为纪念郭守敬主持修建京杭大运河的功绩,北京将西海北岸山坡上的汇通祠设为了郭守敬纪念馆。
水脉载文脉,大运河不仅深刻影响了北京的城市发展历程、城市格局和城市文化,也给北京留下了大量文化遗存。
近年来,按照人文运河、生态运河、魅力运河的理念,北京持续推进大运河文化带保护利用。在得到充分保护的基础上,北京的运河文化遗存被赋予新意,参与和融入当下生活,唤醒城市的运河记忆。
2019年,纪录片《京杭大运河》节目组在探访了杭州、苏州、扬州、聊城、沧州等京杭大运河沿线城市后,来到了北京。
“一支塔影认通州”,节目组在北京的第一站是通州区的“三庙一塔”景区,景区内的燃灯塔作为通州区的标志,约有1400年的历史。在大运河漕运鼎盛之時,沿运河北上的人们经过数月漂泊,望见古塔凌云,便知道自己距离北京不远了。
“大运河使北京这个远离中国地理中心的城市,成为中国真正的中心地,同时也因此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城市。”刘士林说。
“千年运河我为北首,百里长街我为东端。”大运河文史专家、北京市通州区博物馆党支部原书记任德永如此形容通州之于京杭大运河古都北京的位置。
面对节目组人员,任德永站在塔下,为其介绍了景区内陈列的三根皇木。
这三根皇木最大的长约十米、重3吨,质地坚硬,长成需千年,原本应在通州区张家湾村的明清皇木厂短暂停留,然后被运送到紫禁城成为修建宫殿的材料,但一场意外让它们沉入水底,直到2005年运河清淤时才重见天日。
“北京流传一种说法——北京是运河上漂来的城市。”任德永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大规模营建,离不开通过大运河从南方载来的木材、砖石。“三庙一塔”景区陈列的三根皇木虽“无材可去补青天”,却讲述了运河与古都北京的关系。
“总体上看,北京的城市发展史,也可以说是一部中国运河发展史的精华版。”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中国商业史学会中国大运河专业委员会主任刘士林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隋唐时期,统治者开凿了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五大水系的大运河,其中贯通中原地区与华北地区的水运永济渠,使当时的幽州、后来的北京成为隋唐大运河的北方终点,进而很快成为北中国的区域中心,镇御一方。
辽金以后,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北京开始从北方的政治军事指挥中心向都城转变。金朝统治者完颜亮将金中都东部、潞水之畔的潞县设为通州,取“漕运通济”之义,确定通州以漕运为主要功能服务金中都。
元朝时,北京成为统一王朝的都城。郭守敬主持开凿京杭大运河,创建性地引昌平白浮泉作为运河水源,又将北京原有的水系通过通惠河在通州连接京杭大运河,漕船带着江南经济中心的物产,可直接驶入积水潭码头。
元明清三代,大运河都是帝国都城运转的生命线。大运河上不仅有运送粮食的漕船,还有各类政务用船、民间商船和使节用船,丝绸、茶叶、砖木等物资,士人、商人、民间艺人、外国使节等人员,都倚赖着大运河入京。作为漕运中心的通州因此也有了万舟骈集、舳舻蔽水的独特景观。
南来北往的人口流动加速了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使北京成为全国文化中心。“大运河使北京这个远离中国地理中心的城市,成为中国真正的中心地,同时也因此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城市。”刘士林说。
因近代铁路运输的兴起和频繁战乱等因素,北方运河难以疏浚治理。1901年,清廷决定放弃漕运,延续了近2000年的京杭大运河漕运画上句号。
但漕运功能的消亡,并不妨碍大运河对这座城市的濡养。
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教授朱永杰认为,运河一方面在城市供水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美化了城市的水面景观。“运河的水联结起北京城内众多的河湖水域,滋润着两岸,拥簇着金碧辉煌的宫廷建筑群,碧水轻波,回环流动,给北京城带来了无限活力与灵气。”
可以说,运河水利工程为后来北京的城市水道格局和城市湖泊景观奠定了基础。明清时期,虽然大运河的漕运水道不再穿城而过,但这些水道仍然被部分利用为城市水道,曾被大运河串联的积水潭、太液池(后称南海、中海、北海)依旧发挥着优化北京城市水环境的作用。
在北京城西北,元朝时曾用来调节城市供水量的瓮山泊在明清时逐渐扩大水域,成为了昆明湖。如今,昆明湖既是北京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和大运河文化带的交汇之处,也是“三山五园”的自然山水依托——正是围绕这片水域,清朝营建了蔚为壮观的皇家园林、行宫别苑。
朱永杰认为:“运河水利工程造就的水环境是北京城市风貌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流动的河渠、宽阔的湖泊水体与规则的宫城建筑、市坊街道结合起来,将动与静对立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
灵动的城市水环境也为古代北京的居民们提供了滨水休闲空间。在元朝时,积水潭便因漕运码头的繁荣而成为人们踏青宴集的地方,今紫竹院公园的广源闸(后改称澄清闸)、丽正门东水关的文明闸以及下游的庆丰闸等,也形成了滨水休闲文化。
9月20日,北京市通州区的大运河文化旅游景区一角
“东岳庙庙会同样是漕运的产物。”刘士林说。
东岳庙所在的朝阳门外,是从都城通往通州的要道,凡取道大运河和直沽海道进京的商贾多在此暂栖,从元朝开始便有庙会兴盛,逐渐演化为至今不衰的东岳庙庙会。
大运河还影响了北京的城市功能布局,形成了积水潭、二闸、高碑店、通州张家湾等码头商業区,以及德胜门、朝阳门、东直门以及东便门附近的物资仓储区。
北京素有“东富西贵”的说法,意即王公贵族多住在西城,商贾富户多住在东城。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郗志群认为,“东富”的形成与大运河密切相关:由于漕运管理的需要,北京东城有着诸多储存粮食物资的仓廪,使得更多商人来此居住,逐渐孕育了东城的商业文化。
“大运河代表了一种非常有远见、有视野的城市规划智慧,尤其是把城市规划和水上物流都考虑在一起,全面调动城市的各种资源。”中国大运河申遗文本总撰稿人、国家文物局专家库专家张谨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大运河漕运功能的消失,让人们一度遗忘了它在北京发展中起到的作用。
20世纪中叶,我国历史地理学科奠基人之一侯仁之以水源水利的视角融入北京城市史研究,考证出大运河等水利工程与元明清北京城市规划的关系,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
晚年的侯仁之一直为我国文化遗产保护而奔走,20世纪90年代末北京对莲花池、万宁桥、东不压桥等大运河文化遗存的保护修复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1985年,在侯仁之、阳含熙、郑孝燮、罗哲文等学者的建议和推动下,中国成为《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缔约国。29年后,中国大运河在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46个世界遗产项目。
“大运河的当代价值不止体现在水道本体上,还有很多有形的、无形的遗产有待保护和利用。”任德永说。
在北京,运河文化遗产既有运河河道、运河水源、运河桥梁、水利管理机构遗存、桥闸遗址等,与运河相关的民间传说、古遗址与古建筑更是不胜枚举。
据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统计数据,北京大运河沿线有52处物质文化遗产点,其中包括5处世界遗产点段、20处《大运河遗产保护与管理总体规划(2012—2030)》中确定的遗产点段、6处国家级文保单位、9处省级文保单位、12处区级文保单位等;另有11项与大运河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运河水利工程造就的水环境是北京城市风貌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流动的河渠、宽阔的湖泊水体与规则的宫城建筑、市坊街道结合起来,将动与静对立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文化遗产学系主任、北京古都学会副会长郗志群在《北京大运河文化带文化遗产的代表性、多元性与整体性》中概括道:“北京大运河文化遗产具有随运河流向分布的线状特征,其文化遗产总特征可概括为等级高、分布密、时代长、类型多、内涵广。”
例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中国大运河遗产点之一玉河故道遗址,虽然仅有1.1公里长,但却分布有三道河闸遗址;燃灯塔的历史可追溯到北周时期,比北京作为统一王朝首都的历史更悠久……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孙冬虎认为,大运河在北京城市发展进程中的政治、经济、文化意义,决定了大运河文化带作为古都文脉的历史地位。
《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以下简称《总体规划》)将大运河文化带、长城文化带和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列为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的重要内容。《总体规划》确定,大运河文化带“以元明清时期的京杭大运河为保护重点,以元代白浮泉引水沿线、通惠河、坝河和白河(今北运河)为保护主线,以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设为契机,推动大运河遗产保护与利用,加强路县故城遗址保护,全面展示大运河文化魅力”。
《总体规划》中提到的元代白浮泉,位于昌平区化庄村东龙山东麓,是大运河北京段的北端上游水源,郭守敬正是引此泉水,打通了大运河与北京城的原有水系。
“2018年以前,白浮泉遗址还在一个度假村里,相关部门专门进行了腾退,并在此建设了大运河源头遗址公园。”据白浮泉遗址服务中心工作人员介绍,目前白浮泉遗址已设置大运河源头历史文化展,详细介绍了当年引水的渊源。
而在北京海淀区,修缮5年的皇家庙宇万寿寺已在近期重新开放。万寿寺门前的长河是北京大运河水系的一部分,连接着昆明湖与什刹海,有着“长河第一闸”之称的广源闸就在寺前。
随着北京对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的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的运河文化遗产正在这座城市彰显魅力。例如,经过环境提升,玉河故道已是北京老城内一处秀丽景观。通州“三庙一塔”景区也优化提升完成,燃灯塔及周边的古建筑群目前已面向市民开放。
燃灯塔及周边古建筑群是通州大运河文化旅游景区的一部分。通州区园林绿化局副局长魏昀赟介绍:“通州大运河文化旅游景区呈带状分布,燃灯塔及周边古建筑群和运河文化广场,就是景区的北区部分,主要功能为历史文化展示。”
《总体规划》中提及的路县故城遗址,同样在2022年有新动向。作为大运河文化带重要考古发现之一,路县故城遗址将被建设为遗址公园,目前公园一期已具备开园条件,未来将打造成以持续考古为特色、学者与公众共同参与的历史文化场所。
在2022年8月举办的“2022北京(国际)运河文化节”上,北京市文物局局长陈名杰透露,2021年以来,北京市文物局组织在大运河沿线七区开展考古发掘项目102项,同时开展了大运河通惠河段病害勘查及监测数据收集工作,在大运河遗产段设置了89处监测点位。
“申遗的成功只是开始,现在我们正进一步挖掘、阐释和宣传大运河北京段的文化内涵。”任德永说。
在北京郭守敬纪念馆,每年都有约50场专题活动传播运河文化。例如,“帝都的半径”什刹海水系城市行走探访,就是以水为线,讲述北京老城内的运河水系。
北京郭守敬纪念馆执行馆长张鹏介绍,为了讲好大运河北京段“最后一公里”贯通的故事,该馆还将相关主题展览以巡展形式送到企业、高校和百所中小学校园里。
“北京将继续讲好运河故事,提升文化品质,抓好标志性项目建设,进一步彰显以大运河为轴线的文化生态格局,把大运河打造成为璀璨文化带、绿色生态带、缤纷旅游带,为全国文化中心建设提供有力支撑。”北京市发改委相关负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