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写给少年,治愈中年,愉悦老年
2023-01-03陈卫华陈馥清
□陈卫华 陈馥清
庞余亮:《小先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今年文学界有一件盛事,也许文学爱好者们都知道,鲁迅文学奖于2022 年8 月25 日公布。四年一次的鲁迅文学奖,迄今已是第八届,获奖作品中庞余亮的《小先生》赫然在列。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杜丽形容《小先生》是一本“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书”,著名作家赵丽宏称它为“中国版《爱的教育》”。
作者庞余亮,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主席团委员,泰州市文联主席,泰州市作协主席,扬州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
今年参加一个线下写作训练营,有幸听了庞余亮老师的两节课。
学员们知道授课老师中竟然有一位是刚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大神,一时间都争相上网下单《小先生》。线下学员几乎人手一本,带到现场请庞老师签名。
就这样,我不但见到小先生其人,听了小先生的课,还有小先生亲笔签名的书。这是我下单最快的一本书,也是我收藏的第一本有名家签名的书。
《小先生》拿到手,迫不及待拆开快递外包装,书的封面有清新养眼的绿,像极了乡村学校那朴素清新的底色,上面撒满了五瓣的小白花小黄花,像庞老师的一个个调皮的学生。
《小先生》的内容基本都是发生在学校内的故事。20 世纪80 年代中期的那个简陋贫困的乡村学校,那些调皮惹祸的学生,朴实善良的乡亲,枯燥乏味的教学生活,在小先生的眼里都是立体生动的,被他剪成了一朵又一朵窗花,呈现在读者面前。
让每位读者都会倍觉亲切,会遥想起自己惹祸不断的小学年代,那些偷鸡摸狗的快乐时光,嘴角会不由自主地挂上会心的微笑。
《小先生》文如其人,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满腹经纶,平静的湖水内暗流涌动。庞老师擅长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让人最意想不到的话,俏皮风趣处能让人笑出眼泪。像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听众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却波澜不惊、一本正经。
书中有多篇文章读来让人感到作者的奇思妙想,像神奇的浪花一样,比如《八个女生跳大绳》《晚饭花的奇迹》等。
但令我叹为观止的是整个海洋,下面我想多维度来拣拾一下《小先生》那些躺在沙滩上的小贝壳。
一、取材广泛
庞老师在兴化这所乡村学校从18 岁一直工作到33 岁,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他用细腻的笔触,丰富的情感,爱怜的口吻写了一茬又一茬具有代表性的学生,调皮捣蛋的,特立独行的,老实巴交的,残疾生病的小学生;写会修理术的老教师,写既严肃又善良的老校长,写拙朴的家长;写闯进学校的家畜,写学校的飞禽走兽。写树,写花,但凡与学校有关的,站在学校能看到的,收尽小先生的眼里,皆成文章。
尤其是写那些闯到学校的不速之客,用轻松诙谐的语调写出来,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在《鸟粪处处》与《编外学生记》里有很多这样的有趣的描写,“只有那些鸟儿,它们当仁不让地成了乡村小学的旁听生和借读生。清晨也来上早读课,不过它们的纪律不太好。每天晚上孩子们都放学了,它们理所当然就成了住校生。叽叽叽地上晚自习,久久也不能安静下来”。
二、对学生的拳拳爱意和包容
20 世纪80 年代的乡村小学生还是幸福的,他们没有城里孩子上学压力大,课后没有没完没了的补课和才艺学习,他们就像自由生长的野草,无拘无束。《小先生》里写许多调皮孩子惹祸的故事时,也侧面描写了老师对待这些孩子的爱心和包容。
《风车上的孩子》里那些偷玩风车,玩得下不来的孩子,《野蜂巢》里逞能摘野蜂巢,脸被蜇肿的孩子,《光膀子的老师们》里河堤上有学生的一只凉鞋,面对孩子们有危险时,面对这样一群调皮得惹出大祸的学生,校长和老师尽管气恼,可又心疼,总是不顾自身的安危,第一时间去抢救孩子,像父母一样去真正地关心孩子,而不是责怪处罚。
《哭宝》里有个被校长称为“林黛玉”的学生,遇什么事都爱哭,就是这位哭宝创作了一部武侠小说,小说里把自己写成了武功最强大的王,把校长写成了一个卖老鼠药的,而小先生则成了他的一个烧火的仆人。面对这样的学生小先生真是哭笑不得,非但没有责罚,还发掘了他的写作天赋,推荐这个学生参加作文大赛,并因此获奖。
《乡村小天才》写一个爱画画的学生,在学校外的墙上画画揶揄校长和小先生。每遇上这种无头案,也是真不得假不得,尽管生气得很,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做孩子王真是不容易。
三、教学上的无为而治
《小先生》里有很多写调皮学生故事时,顺带写了怎样管理调皮学生,那些生动有趣的与学生“斗智斗勇”的小心机里,透露出小先生教学管理上的智慧和善良。
《口琴与勾拳》里处理咬人的男生时,“我这次不客气,要求那女生也咬他一口”。对待吹口琴骂人的男生,“他吹我名字时脸上那份得意劲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对这种事,最好不管,你越管,他就越乐”。
对待《黑板上面的游动光斑》里捣乱的学生,“我知道我不能生气,我一生气那个躲在阳光背后的学生就会吃吃地发笑……后来我猛然一转身,终于看到了那个制造游动光斑的少年……我想笑,但还是拼命忍住了”。
《乡村小天才》里小先生发现学生画画丑化他时,“我知道不能在班上说这事,越说这‘作品’会被迅速复制,我只是用地上的红砖块在我身边加了一只狗”。
《小小的修理》里则讲了老教师的修理术,其实是一种体罚学生的方法。而小先生不愿体罚学生,他的修理术就是让学生站办公室、抄书、带家长。但遇上实在太调皮的学生,“所以有时我也无奈地利用他们的‘修理术’,把调皮的学生送给办公室的老教师去‘修理’。我一堂课上回来,那些学生就被我修理得服服帖帖的了”。
搭班子的老教师农忙回家时,班上的纪律就乱了。一天内发生了两起打架事件。“我们班的班长对我说:‘先生,先生,你不狠。’我想其实我已经够狠的了,连桌子也拍了,嗓子也哑了,怎么狠学生才怕呢?老教师的那一套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的。”
四、艰苦单调的乡下生活
《小先生》文中多次间接描写到乡村学校生活的单调枯燥、条件艰苦的细节。
《今天食堂炒粉丝》一文就说尽了老师们乡村生活的辛酸和无奈。食堂没有厨师,“值日的伙头军就是第三节第四节没有课的老师”。
有时候校长兴致好,他就提出大家“拼伙碰头”,我们的食堂会一下热闹起来……还有口锅里的葱花已散出了香味(炒粉丝肯定要的),香味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弥漫开来,我听见了很多狗叫的声音,肯定有很多鼻子很尖的狗在黑暗中咽着口水:“不要再炒粉丝了,不要再炒粉丝了,再炒我们就要打喷嚏了——”
在声声狗吠中,我们已把菜盛好了(用学生们寄存在食堂里的不同形状的搪瓷盆子),酒也倒好了(村酒厂里自做的大麦烧),满满的一桌,如遇上停电,校长还会点上滋滋直叫的汽油灯,我也不停地咽着口水,我已忘掉所有在生活中积累下来的忧郁,准备和我的那些正眯着眼睛喝酒的同事一起,共赴世界上最幸福的晚宴了。
相信《小先生》最能引发已成中年人的共鸣,引发他们的集体回忆,他们的小学就是这样的乡村小学,他们也许正是书中故事的主人翁。
《小先生》可以让他们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暂时放下眼前的苟且,平复一下焦虑,让疲惫的心得到治愈。
含饴弄孙的老年人,读《小先生》后心情会更愉悦,“返老还童”一把。
不用说,《小先生》更是一本适合老师和学生阅读的书。
精彩文摘
鸟粪处处
庞余亮
那时候的乡村学校没有围墙,充当围墙的都是些苦楝、刺槐或梧桐什么的土树,所以乡亲们的鸡鸭鹅总是能够毫不客气地要求进校“学习”。前几天是一只红翎雄鸡跳到三年级的窗台上引吭高歌,昨天是一头浑身是泥的猪闯进了办公室的大门“嗯嗯”地发表意见,今天又有两只白鹅在五年级的教室门口一唱一和。
这些不速之客的骚扰使校长下决心要砌围墙。校长没想到砌了围墙还要安装一个铁大门(当初就没有铁校门的预算和经费),所以围墙是砌好了,但我们的学校却像一个刚换牙的少年的傻笑,那些有经验的客人们依旧会不时闯进学校来,并且会像乡干部一样“莅临指导”。
水乡的孩子撑船弄篙可是好手,但对自行车却是外行。所以,星期天的校园里经常有一两个学骑自行车的少年。我看见过一位学骑自行车的少年,他好像已经在操场上骑了很多圈了,他使劲地揿着车铃,叮叮叮,叮叮叮……把操场上觅食的一群鸡都吓得飞了起来,鸡飞起来时像一只笨重的大鸟。后来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年越骑越快,他尝试着用一只手扶车把,后来又尝试不用手扶车把,多炫啊!他还得意地笑着,昂着头环视,估计他在寻找操场上有没有观众。不久他就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估计他摔伤了,然而他还是站了起来,扶起自行车,扶正车龙头,又用力揿了揿车铃,铃声依旧很清脆。
上课的铜钟就悬挂在一棵榆树的歪脖子上,孩子们上体育课的爬竿也靠在树干上。上课了,钟声响起来,那些躲在树丛中的鸟儿就飞起来。不知为什么,很多孩子都喜欢偷偷去打钟,经常可以看到星期天或放了学的傍晚,一个少年正努力地踮起脚尖,一下,当;又一下,当当当。钟声悠扬,一下子穿透了乡村学校的寂静。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偷偷打钟的少年,他敲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就敲得急促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当——之后,然后他就松开钟绳,飞快地溜走了,还差一点摔了个跟头,像一只从夏日草丝中蹿出来的兔子,估计他害怕了。我还看到过一个农民偷偷蹩进我们学校,拿起钟绳轻轻地拽了一下,当——钟声令这个农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后来我们学校就装上了大门,学校里的鸡鸭鹅们少多了,操场上的草就开始疯长了。只有那些鸟儿,它们当仁不让地成了乡村小学的旁听生和借读生。清晨也来上早读课,不过它们的纪律不太好。每天晚上孩子们都放学了,它们理所当然就成了住校生。叽叽叽地上晚自习,久久也不能安静下来。有时候也会闯进教室里来,从南边的窗户进来,又从北面的窗户飞出去。
每天清晨,勤奋的值日生会扫到很多从树上摔下去的叶子,扫完之后,一条光滑而干净的土路就露了出来。许多鸟粪的痕迹也露了出来,淡白、淡灰、淡青色的鸟粪的痕迹就画在地上了,就像孩子们用粉笔头在地上画的粉笔画。不过,这些不讲卫生不守纪律的鸟儿也是很聪明的,待下课的钟声一响,它们会从树枝上识趣地飞到教室的屋顶上,看着我的孩子们像鸟一样在树影中蹿或者飞。
毛头与狗叫
庞余亮
教室外常会有一些老爷爷或者老奶奶在东张西望,那些花白的头探出窗子的时候,总是把我吓一跳。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宝贝孙子(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大部分老爷爷老奶奶只看一眼,就笑眯眯地走了,而被看的孩子总是涨红了脸。有一次,有个老爷爷不但把教室门推开(当时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而且还张口就喊:“毛头,毛头。”教室里哄笑一团,可就是没有人站起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毛头”。
老爷爷还站在门口,表情怪异,显然他对孩子们的哄笑非常慌张。这样的局面,让教室更乱了,可毛头还没有出来,我只好用指节敲敲讲台,故作镇定地说:“谁是毛头?请出来。”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终于,有个大头男生在一片哄笑声中忸怩地站了出来,脸如写对联的梅红纸。“毛头”几乎是冲出教室门的,在冲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拉走了他的爷爷。不是拉,应该是拽。毛头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的爷爷!
“毛头”的风波浪费了我这节课十分钟。其实,真正浪费的时间还不止十分钟,孩子们的心像野马,收得慢,跑得快。再后来,最受影响的还是那个大头男孩。从那以后,那个大头男生就被叫作“毛头”了。男生叫,女生也这么叫。毛头!毛头!可毛头的老爷爷再也没有来学校找过他的宝贝孙子。
我在黑板上出了一个题目,填空:“( )雀。”一个男生举了手:“麻雀。”另一位说:“黄雀。”还有人说“云雀”“山雀”。我们班自愿坐在后排的那位从未举过手的孩子也举起了手。我喊起了他,他愣了会儿,还是站了起来,摸着后脑勺,既羞涩又痛苦似的冒出一个词:“喜鹊。”
孩子们都笑了,那位孩子则难过地低下了头。突然,门外的梧桐树上有几只鸟在大声地叫,估计有许多喜鹊飞过来了。下了课一看,果然不错,喜鹊们正准备在梧桐树上筑巢呢。
也正是这个出了洋相的孩子在迎新年联欢会上,为大家表演了一个好节目,学狗叫:“汪,汪,汪……”他叫得实在太像了,对着我们叫的样子就真像是一只狗在叫,大家都笑了,新年就要到了,多好的一阵狗叫啊。
进入新年以后,孩子们不再叫他名字了,遇见了他,都在汪汪地叫。这真是大狗也汪汪地叫,小狗也汪汪地叫,这群快乐的孩子啊,他们的头发很黑,他们的嘴唇很红,他们的牙齿很白,他们的身上发出了类似青苹果的味道。在课间,秘密地听见他们在汪汪地叫着,我觉得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