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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伤寒杂病论》重用芍药方证规律探讨“抑木”法在论治脾胃病中的运用

2023-01-02宣铭杨柳红良

环球中医药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仲景芍药桂枝

宣铭杨 柳红良

《伤寒杂病论》载方共280首,配伍应用芍药的方剂多达58首(其中5首在加减法中),重用芍药(三两以上)者共8首,其中6首主治“腹痛”“里急”等脾胃疾病[1-2]。后世医家通过重用芍药创立了抑木法,并衍生出众多名方,如痛泻药方等,而重用芍药、开创抑木之法,均始于张仲景。笔者通过分析《伤寒杂病论》重用芍药方证规律,以探究“抑木法”在论治脾胃病中的运用,希望为临床辨治脾胃病提供新的思路和借鉴。

1 芍药的作用机理——“苦平轻泄”

《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为《本经》)载:“芍药,味苦、平。”《名医别录》载:“芍药,味酸、平、微寒”,可以说,《本经》和《名医别录》分别首次提出了“芍药味苦”和“芍药味酸”的观点,但二者在具体的药物功效上描述却大体相同。明清以降,黄宫绣、张璐等医药学家广推芍药“味酸益阴”之说,而陈修圆、曹颖甫等经方家则仍倾向于芍药“味苦破阴凝”,可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3-4]。笔者通过精读《伤寒杂病论》,认为芍药为苦平轻泄之品。

《针灸甲乙经·序》记载:“伊尹……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5]《伤寒杂病论》诸方用药,性味理论皆本于《本经》。《伤寒论·辨太阴病脉证并治》言:“本太阴病,医反下之,因而腹满时痛者,属太阴也,桂枝加芍药汤主之;大实痛者,桂枝加大黄汤主之。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可以说,本条是对芍药“苦泄”最有力的佐证。张隐庵认为,本条属于“太阳之邪入于地土而脾络不通”[6]。李克绍[7]亦认为本条属“气血凝滞,脾络不通”,据此提出“芍药破阴结,通脾络”的观点,即有形之邪或气血壅滞导致太阴脾络不通,不通则痛。“结者散之”,当以苦味为君,辛味为佐,轻证重用“苦平味薄”的芍药以破阴结,郁滞重者则需加用“苦寒味厚”的大黄,“破血滞,推陈出新”。假使芍药“味酸益阴”,仲景完全没有必要将大黄和芍药放在一起比较,而且强调二者容易动胃气,只有芍药“味苦”才可以支撑该理论推演。综上,芍药的作用机理为“苦平轻泄”。

观风袭肌腠,血液凝闭而不宣的桂枝汤证,以及素体营卫气血不足基础上,复感外邪侵袭导致血行不畅、肌肤麻木不仁的黄芪桂枝五物汤证,均使用芍药味苦轻泄通血脉以除血痹[4,8]。临床多以芍药配甘草“酸甘化阴,柔筋止痉”解读芍药甘草汤治疗“脚挛急”的功效,而曹颖甫则认为芍药甘草汤证的“脚挛急”为“阳随血郁,不能下濡筋脉”所致,以芍药疏营分瘀滞,配合甘草甘缓,使血下行而得以濡养筋脉,两脚即伸[9]。再观《金匮要略》桂枝芍药知母汤、排脓散、枳实芍药散等诸方,无不利用芍药“苦平轻泄以攻血逐瘀”以处方。

不仅如此,仲景于原方中去芍药,也与芍药味苦有关,如真武汤方后注:“若下利者去芍药”,亦可见芍药苦泄之性;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之所以去芍药,也缘于芍药味苦而泄,属阴碍阳,不利于收敛阳气。假设芍药味酸敛阴,同五味、山萸肉之类相似,于救逆方中理应重用,清人张锡纯善用大剂山萸肉治脱证,以其酸收之性也,《医学衷中参西录》多有验案,不复赘述。

关于芍药有赤、白之分,从梁代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始言赤、白两种,直到宋代《开宝本草》才有不同功效的明确记载[10]。而《伤寒杂病论》并中无明确记载所用究竟为何种芍药亦或是混用,在唐朝及以前医家对芍药的分化应用很少见[11]。虽然有学者从经方原文、产地、炮制方法等多角度考证,仲景经方所用芍药为白芍的可能性大[12]。但笔者认为,后世本草关于二者功效主要集中在“赤芍偏于活血通利、而白芍偏于缓急柔肝”的差别,二方面的功效在《本经》上均有体现,而陶弘景在明确有赤、白之分的情况下,《名医别录》关于芍药的功效依然与《本经》描述相近。因此,虽有赤、白芍之分,但不影响芍药“苦平轻泄”的整体性味属性。

综上所述,芍药“苦平轻泄”之效明矣。张仲景应用芍药,不分赤、白,惟循《本经》之旨,本意不在养血和营,酸收敛阴,而在于利用其“苦平轻泄”的性味以除血痹、破坚积、缓急痛。正是基于芍药“苦平轻泄”的药性基础,后世医家才创立了“抑木扶土”法。因此,深究张仲景重用芍药的方证规律,用以探讨“抑木”法论治脾胃疾病是有重要意义的。

2 张仲景重用芍药方证规律并凭脉辨证

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以重用芍药为基础,配合它药增损用之,创立了众多治疗脾胃病的名方,如桂枝加芍药汤、当归芍药散、小建中汤等。笔者结合理论分析并援引名家验案,认为此三方随芍药在全方中的比重不同,偏性由大到小,由“抑木泻实”向“建中补虚”过度。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对每一篇章冠以“辨××病脉证辨治”,可见仲景对于脉象非常重视[13]。此三方因方理不同,故脉理也不尽相同,临床可通过“凭脉辨证”,准确把握芍药在全方中的比重,最终达到“执简而御繁”的效果。

2.1 桂枝加芍药汤抑木泻实:寸口弦紧者,以苦为君,辛为佐助

桂枝加芍药汤主太阳病误下,邪气入里造成太阴脾络不通的腹痛症。《素问·举痛论篇》言:“寒气客于肠胃之间,膜原之下,血不得散,小络急引故痛”“寒气客于小肠膜原之间、络血之中,血泣不得注于大经,血气稽留不得行,故宿昔而成积也”,有形之邪或气血壅滞均会导致太阴脾络不通,不通则痛。现代医学亦认为,腹部“大网膜”等辅助器官血运丰富,出现血运不畅,便会出现腹痛的症状。“结者散之”,此时应以苦味为君,辛味为佐助,轻者重用芍药破阴结,即桂枝加芍药汤主之;郁滞重者,加用苦寒味厚的大黄“破血滞,推陈出新”,即桂枝加大黄汤主之。《素问·举痛论篇》言:“寒气稽留,炅气从上,则脉充大而血气乱,故痛甚不可按也”,虽然不是直言脉象,但将脉理蕴含其中,提示本方所主脉象应为寸口脉弦大而盛或弦紧弹手,以反映本病以实为主的本质,如下述脉证并治验案:

刘渡舟医案[14]:李某某,男,36岁。患慢性痢疾,多年屡治不愈。大便下利兼有红白粘液,里急后重,每日三四次,伴腹满疼痛拒按。脉弦有力,舌绛苔黄。此脾胃气血不和挟有阳明凝滞之实邪,积邪不去,则下利不能止。治法当加大黄以通腑气,扫除肠中腐秽。桂枝9 g、白芍18 g、生姜9 g、大枣10枚、炙甘草6 g、大黄6 g,3剂,嘱一次煎煮顿服。服药后大便畅利,泻下皆粘腻臭秽之物,而后下利日渐轻缓。

2.2 当归芍药散抑木扶土:寸口弦细者,苦甘并施

《金匮要略》言:“妇人腹中诸疾痛,当归芍药散主之。”女子以肝为先天,妇人腹痛多因情志内伤,肝脾失调,气滞血行受阻,络脉不通所致[15]。《伤寒论》言:“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李东垣认为:“谷气、荣气……胃气之异名,其实一也。”[16]妇人虽气血虚弱,若因情志不畅,忧思伤脾,容易出现木盛乘土的病机,气血壅滞中焦,张仲景认为仍必须用苦泻之药以抑木、通络、破结,但应将方中苦药比重减少,即甘苦并施。当归芍药散中,芍药用量虽多达一斤,但健脾药如甘温的白术(四两)以及甘平的茯苓(四两)、泽泻(半斤)用量加起来同为一斤,即虚实夹杂者,补泻兼施。本方所主脉象当以弦细涩、弦沉、弦弱脉为主,如下述脉证并治验案:

任存德医案[17]:刘某,女,37岁,1990年3月5日初诊。经行腹痛,伴心悸、头晕、耳鸣。素有痛经史。腹内有一痞块,压痛明显,近日痛剧。舌边紫,脉细涩。证属血瘀,胃内停饮。治宜活血健脾利水。用当归芍药散化裁:当归10 g,白芍15 g,川芎6 g,云苓10 g,白术10 g,泽泻10 g。每日1剂,水煎服。共服12剂后腹痛止,痞块消失而痊愈。

2.3 小建中汤抑木补虚:寸口弦大者,甘温为君,佐以苦辛

《金匮要略》言:“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小建中汤主之”。中焦素有虚寒,复感外邪,“虚寒相搏”可致腹痛。土虚则木乘,木亢则阳升过度,相火不降,出现悸、衄、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等症。治之当以建中补虚为主,抑木泻实为辅,甘温为君,苦辛为佐。在桂枝加芍药汤的基础上,增加大剂量饴糖补虚,突出本方“土中抑木”的内涵。“寸口脉弦而大,弦则为减,大则为芤”,提示本方所主脉象应为寸口脉弦大,但重按不足,甚至为芤脉,与仲景先师所谓“脉大为劳”同义,如下述脉证并治验案:

曹颖甫医案[18]:王右,腹痛,喜按,痛时自觉有寒气自上下迫,脉虚弦,微恶寒。此为肝乘脾,小建中汤主之。川桂枝三钱,大白芍六钱,生草二钱,生姜五片,大枣十二枚,饴糖一两。

3 “抑木”法是治疗脾胃病的重要理法

《素问》载有“实则泻之”之言,《难经》有“治未病者,见肝之病, 则知肝当传之于脾”之语,张仲景论广内、难,发前人之未发,创立了桂枝加芍药汤、当归芍药散、小建中汤等重用芍药方剂,内蕴“抑木”思想,后人亦在此之上不断发挥,直至张元素在其著作《医学启源》中首次提出“(肝)实则芍药泻之”的观点[19],从而正式确立了“抑木”法。在金元同时期,朱丹溪在《丹溪心法》创立了经典名方痛泻要方,用以治疗肝旺脾虚之证,可以说是“抑木扶土”法最经典的方剂。叶天士亦受前人启迪,提出了“醒胃必先制肝”“培土必先制木”的观点,并在《临证指南医案》中载有“肝胆郁勃,阳气直上无制……法以苦降”的具体治法[20]。

脾胃属土,肝属木,二者关系最显突出。生理状态下,木能疏土,肝木正常的调达疏泄,主导脾胃腐熟水谷、化生精微的功能自然运行,这也是李东垣在《脾胃论》提出的“少阳春生之气”。病理状态下,木能克土,若肝木升动过亢,则对其所胜之脾土进行过度的制约,即“木亢乘土”,使脾胃功能反被抑制,即叶天士所谓“肝病必犯土,是侮其所胜也”。相反,“岁土不及,风乃大行,化气不令……民病飧泻霍乱”,由于脾胃不足,难以抵御肝木的正常克制,亦可使虚者更虚,即“土虚木乘”,以上两种病理变化,最终都可导致肝旺脾虚。历代医家从“木土”关系探讨脾胃病的发生多有发挥,如《景岳全书》言:“夫肝邪者,即胃气之贼也,一胜一负,不相并立”,又如《医学心法》曰:“脾气不运而酸者……然总是木气所致”等,都强调了“木乘土”在脾胃病发病中的重要作用。综上,“木亢乘土”及“土虚木乘”两方面,是脾胃病发病的重要病机,而对于其治疗的重要理法便是“抑木法”,主要通过芍药苦平轻泄以抑肝,意在解除过亢的肝木对脾土的乘制,使脾土得舒,脾的功能自然恢复。另一方面,脾为木乘则气血凝滞、脾络不通,重用芍药亦可以通过微泻脾络以破阴结、散恶血,使瘀血去而营血自生、脾土自养,间接起到扶土的效果[21]。关于重要用芍药,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给后世创立了典范,若以肝实为主,法重抑木,芍药用量应大;若以脾虚为主,抑木应作为佐助之法,芍药在方中用量可相对减少。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芍药的性味属性为“苦平轻泄”,因此其理法思维为“抑木”,在中医临床中,绝不能将抑木、泄木、疏肝等治法混为一谈,三法看似相近,实则迥异。清代名医王旭高在其著作《治肝三十法》中将其三法进行了清晰地阐释:泄木法用于“肝气上冲于心,热厥心痛”,应以苦寒之品泄木,如川楝子、元胡索、黄连等药降肝火之逆,其药物属性在“苦”味上要厚于芍药;而疏肝法主治“肝气自郁于本经,两胁气胀或痛者”,应以辛散药物疏肝,如香附、郁金、苏梗、青皮等疏肝经郁气[22],这与重用芍药的理法完全不同。

4 结语

《伤寒杂病论》中张仲景重用芍药创立了桂枝加芍药汤、当归芍药散和小建中汤三方,三者由“抑木泻实”慢慢向“建中补虚”渐变,其方证规律的理论基础正是本于《神农本草经》中芍药“苦平轻泄”的认识。重用芍药蕴含着“抑木”思想,后世医家在此之上不断发挥,创立了“抑木法”,从而在治疗“木亢乘土”和“土虚木乘”相关脾胃病创立了众多有效方剂,但辨别木土相关病机虚实侧重,最经典的方药加减,仍然不出仲景重用芍药三方的加减示范。因此,基于《伤寒杂病论》重用芍药方证规律,探讨“抑木”法治疗治疗脾胃疾病具有重要的临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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