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电影《卧虎藏龙》与《理智与情感》之比较
2022-12-31洪冰怡袁庆锋
◎洪冰怡 袁庆锋
一、引言
《卧虎藏龙》与《理智与情感》均为著名华人导演李安的代表作,两部作品涉及的社会历史、文化习俗、故事情节等都有所差异,但关注的核心都是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个体欲望与社会规约之间的冲突与调和,都强调了社会规约对个人欲望的威胁。前者呈现欲望之死的同时,体现了中国文化出世的文人理想,也有务虚的倾向,而后者凸显了欲望的实现,强调了欲望与社会的调和与平衡,即理智的妥协与情感的实现。两部影片揭露了个人欲望与社会规约之间、本真欲望与外加欲望存在的对抗性,但也有可协调性,强调了区分个人本真的欲望和外加的虚幻欲望的重要性。
李安曾两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在华人导演中,是一个标杆性的人物。他涉足不同的电影题材,无论是伦理、武侠、喜剧还是科幻,他都能从容驾驭,独特的经历让他游弋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两种不同文明的冲击造就了李安与众不同的视野与气质:兼具东方传统的温文尔雅和西式的洒脱不羁。他的电影手法质朴自然,对白风趣幽默,情节细腻别致,剧情圆融流畅。其导演的华语片致力于探讨传统与现代的伦理矛盾,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冲突,为华语电影开辟了新的表现领域;执导英语片亦能深入、准确地把握欧美文化心理。鲁豫说李安是一个表面看温文尔雅,但是内心又很冲动的人。李安自己说:“我对‘压抑’这一题材感兴趣,因为也许我自己就是一个受到压抑的人。因此我很善于表现它。”李安的父亲是一个相对保守的人,是代表了传统社会价值观的人。母亲是教徒,带有一定的禁欲色彩。在李安成长的青年时代一直到中年时代,美国社会与华人社会类似,在性别角色上是比较传统的,李安在北美的大环境和家庭的环境里都处于受压抑的状态。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安的夫人在维持家庭生活。李安又是一个细腻、敏感的人,这些在他的电影里都有很直接的体现,压抑一直是贯穿他作品的主题。《卧虎藏龙》与《理智与情感》都体现了李安对社会规约下人的欲望的思考。他曾经这样评价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关系:“《卧虎藏龙》是武侠版的《理智与情感》。”所以两部电影具有共同点,也具有差异性。值得深究的问题是:压抑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如何最大化消解压抑,中西文化对此又有何异同和值得借鉴的经验。
二、《卧虎藏龙》:无处安放的欲望
李安说:“中国的诗词歌赋是很正面的,武侠则是一个背面的东西,是一种潜在的心理,它反射了中国人过去的压抑跟它的幻想,是一个中国人的感情世界。”影评人贺桂梅说《卧虎藏龙》是一部“特别有文化的武侠片”,蕴含着创作者对中国文明传统的深思,在精彩热闹的武侠故事的表面之下,触及了情与礼、儒与道、阴与阳等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重要问题。《卧虎藏龙》中有武打,有爱情,还有导演对中国的情怀,表现了武当剑派背后的文化,即道家文化。在剑法的背后,存在着“藏”与“露”的辩证关系。“龙”和“虎”是每个人心中的欲望、恐惧,是情绪性、精神性的东西,让人生不太稳定,不太真实,很危险,甚至带来死亡,即压抑的欲望。
李慕白和俞秀莲的爱情,自始至终都受到一纸婚约和江湖道义的约束,虽最终得以敞开心扉诉说衷肠,但仍以李慕白之死悲剧式收场,并没有实现他们期待的结合。李慕白是武当弟子,江湖名士,侠义的化身,而这都成了他实现自己爱情的枷锁,他选择武当山闭关修炼,以自然的清净消除欲望的煎熬,但最终以“出定”而告终。传统的修为,其实是在一个超拔的、超越的状态上达到一个澄明、大我的世界,但显然李安对这样一种圣人形象和文人之道是有所批判的。李慕白的悲哀在于,即便他达到那个境界仍然要回到人情之常,而人情之常首先在于自己的内心,他自己念念不忘对俞秀莲的感情,对师傅的感情,还有深仇大恨。俞秀莲的镖局是在安徽,是当时礼学最兴盛的地方,是传统礼教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俞秀莲、孟思昭自幼定亲,孟思昭是李慕白的拜把兄弟,为救李慕白而死。所以,俞秀莲要对得起那一纸婚约,李慕白要对得起师徒情、兄弟情,这些是道德,是礼教,更是隐形的枷锁,让其在个人情感欲望与社会理性规约的拉扯中煎熬。他们也有一条出路,即退出江湖,抛弃已有的名号和地位,也就是彻底抛弃社会理性规约实现他们的情感欲望。但谈何容易,江湖中的身不由己,在李慕白和俞秀莲约好把青冥剑交给贝勒爷后一起退隐江湖过幸福生活时,却意外发现了杀死师父的碧眼狐狸,师徒情谊加上除恶匡正的侠义精神,使李慕白再次卷入江湖,最终中了碧眼狐狸的紫阴针而死。江湖是社会的另一版本,所有侠客都在社会规矩的圈子里面,所有的人物都要遵从一种道德律令和道德法则。正如俞秀莲所言,江湖也要讲究社会关系,讲究信和义,没有玉娇龙向往的自由自在,一切都是虚的,如雷贯耳的李慕白、武当宗派、剑法、青冥剑,而本来可以触摸的爱人最终昙花一现烟消云散。
同样,玉娇龙也要面对一纸婚约的约束,她即将嫁给翰林鲁君佩。玉娇龙出身于一个旗人家庭,旗人家庭的宗法色彩非常浓,非常注重家族色彩。在徐斯年写的《王度庐评传》里提到,当初王度庐写玉娇龙这个角色的时候,主要是受了柏格森等人生命哲学的影响,玉娇龙这个角色比较跳脱或者比较西化,是有它的原初根基的,她要做的是“潇洒人间一剑仙”。所以,玉娇龙的情感欲望面对着两股力量的拉扯:父母做主的政治联姻的束缚,自由江湖闯荡的向往。政治联姻实质上是对个人情感欲望的扼杀,目的是为维系整个家族的利益,尤其是为父亲的官职保驾护航。但玉娇龙更倾向于逃避社会规约的捕捉,所以注定了玉娇龙的两重身份:玉府千金小姐和碧眼狐狸的徒弟。作为玉府小姐,她没有选择的自由,或者说她顾虑家族利益,但她更向往江湖,江湖意味着个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她看来,江湖就是对社会规约的抵消,她勤奋练武,加上过人的天分,最终学成武当绝学“玄牝剑法”。但剑法即人法,由于碧眼狐狸夹杂私怨的误导与扭曲,玉娇龙也具有极端的倾向,极具社会破坏力,将来有可能成为一条毒龙,自然也无法领略武当心诀,需要李慕白引导重理剑法,重修武德。李慕白要教给玉娇龙的就是道家文化的辩证法,藏露、动静、阴阳,相对的东西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力量:“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玉娇龙在任性的江湖闯荡之后,认剑不认人,彻底忽略了他人的存在而成为极端的人,尤其是碧眼狐狸对她偷练剑法而决意除掉她,还连累李慕白身中毒针后,她才有所觉醒。她无力救回代表江湖仁义的李慕白,她摧毁了李慕白和俞秀莲的爱情梦,她因为逃婚而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她个人情感欲望的追求,是代表个人自由,还是代表社会规约,她无法抉择,因为两者不可兼得,不可协调,不可平衡,她又都无法舍弃,最终她只能舍弃自己,个人的情感欲望、社会的规训束缚都随她的纵身一跳而成为虚幻,只有一死才能解决这个难题,终结两者拉扯的苦痛,个人情感欲望湮没在社会集体规约之中。但心诚,也就是本心,最本真的情感欲望,能灵吗?影片没有给出答案,这种“调和”的模糊也是一种挑战和可能,这里寄托着创作者的梦想。李安在努力调和,一边是礼教的,另一边是非常自我的,也在反思从传统而来,或者说从明代以来的这样一种抽象的、追求神圣性的圣人之道,这种思想传统不会给人的日常情感欲望留下位置,最终导致个体的压抑和悲哀。
三、《理智与情感》:理性的欲望
如果说《卧虎藏龙》中个人情感欲望的最大障碍是伦理纬度的江湖道义和功利纬度的政治联姻,那么《理智与情感》探讨的则是物质财产和社会阶层的腐蚀作用。影片改编自英国作家简·奥斯汀的同名小说,也是她写作生涯中的第一部小说,主要讲述英国乡村青年男女的婚姻故事。故事中,姐姐擅长用理智的头脑来控制自己的言行,遇事沉着冷静;妹妹个性奔放,情感有余而理智不足。这让姐妹俩走向不同的人生,邂逅爱情时,也作出不同的回应。
影片开始,达什伍德先生弥留之际,虽然担心女儿们的嫁妆问题,但还是依据英国遗产法,把家里的财富和庄园都留给了儿子约翰,而这也导致了之后两个女儿在婚姻市场上的劣势与挑战。即将被从庄园驱逐出去的大女儿埃莉诺和来访的嫂子的弟弟爱德华相识相爱,但遭到爱德华一家的反对。凑巧的是,和《卧虎藏龙》一样,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婚约的限制,即爱德华和露西曾在大学校园里私订终身。婚约是一种承诺,具有限制性,但这里是这对懵懂年轻人自愿的婚约,同样对爱德华产生了约束力,导致他情感欲望的表达闪烁其词,让埃莉诺云里雾里不知所措,最终,两人只能尽力抑制内心的情感欲望。两人都表现得足够克制与理性,尤其是埃莉诺,露西一直不明就里地炫耀她与爱德华的婚约,她却装作事不关己,以理性克制情感。当然她在有钱人爱德华一家面前,也有自知之明,她遵循了社会规约的引导,不敢越雷池一步,更别说挑战社会规约。后来,由于爱德华被剥夺了继承权,露西就移情到真正的财富继承人爱德华的弟弟。这里,财富主宰了露西的选择,也早早让她失去了本真的情感欲望,财富地位取代了情感欲望。落魄的爱德华最终在布兰登少校的街区实现了他当牧师的理想,远离世俗以获得精神救赎,也最终和埃莉诺结合,在一定物质保证的前提下,实现了他们内心真实的情感欲望。
经济基础保证了情感欲望的真正实现,这才是理想的情感欲望,而不是盲目地受到情感欲望的主宰和统治。情感欲望也有其生发、成熟的路径,是伦理道德规范下的情感爆发,是理性的,构建性的。这一点体现在妹妹玛丽安和布兰登上校的最终结合上。虽然富足的布兰登上校爱上了玛丽安的纯真、热烈,但玛丽安却没有看上这个成熟稳重又极具绅士风度的上校,反而和军官威洛比一见钟情。他们都青春洋溢,浪漫潇洒,他们都喜欢莎士比亚,可以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为爱情而死。但最终威洛比却抛弃玛丽安娶了有五万英镑嫁妆的格蕾小姐。威洛比和露西一样,对财富地位的追求替代了他们内心的情感欲望,自我本真湮没在世俗计算中。情感的挫折让玛丽安痛苦,也让她成长成熟,她最终感受到了布兰登少校的人格魅力和他真正的爱,最终走到一起。他们的结合是情感欲望为导向,是真实的、成熟的、理性的情感欲望实现,同时也有物质基础作为保障。
埃莉诺和玛丽安姐妹的爱情故事揭示了个人情感欲望与世俗社会规约的冲突与协调:理智与情感的调和,但仍以真实的个人情感为优先,不能任由情感欲望和物质财富的驱使,而冲昏头脑。此外,向往牧师这一神圣角色的爱德华也扮演了一个核心角色,把众人凝聚到一起:爱德华与埃莉诺的结合,布兰登为爱德华在其社区提供的牧师职位,布兰登与玛丽安的结合,神性的纬度让影片中的爱情也增加了一层神圣感,这也是消解世俗规约带给人们外在欲望的一种隐匿方式。简·奥斯汀曾在《傲慢与偏见》中说:“只考虑金钱的婚姻是荒谬的,不考虑金钱的婚姻是愚蠢的。”《理智与情感》在此基础上又向“神性”迈进一步。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两部影片都聚焦了压抑的欲望这一主题。《卧虎藏龙》中李慕白、俞秀莲压抑的情感欲望,无论是在象征社会规约的京城,还是在象征自由却受制于道义的江湖,都无处托身,最终在一个野外,李慕白死亡前的一刻得到释放。玉娇龙、罗小虎的情感欲望在权力与财富交织的京城受到宰割,在远离权力、文化中心的荒漠却能自由生长。李慕白的死亡意味着个人情感欲望的终结,玉娇龙的纵身一跃,挑战了世俗的规约,前途未卜,但也意蕴着某种希望。两种情感欲望模式都以悲壮收尾。而《理智与情感》中两对人的个人情感欲望都历经了曲折与成长,最终得到了圆满的安放。前者的悲剧是由无限膨胀的社会欲望,如碧眼狐狸对象征个人权力与自由的“绝世武学”的追求所导致的江湖情仇,玉府对官场政治权力、社会财富维系而进行的婚姻交易。后者的圆满来自对财富地位欲望的挣脱,来自个人情感受到理性的束缚而进一步成熟。李、俞的爱情也有理性的克制,但自我欲望消失于集体规约而不见,玉、罗的爱情浓烈,但理性不足,都给自身、家族等带来伤害。消弭于社会集体规约的自我只能是悲壮,李、俞也意识到这些,但又能如何,从京城退到江湖,从江湖退到武当山,个人情感欲望均无处安放。反观《理智与情感》却能从权力中心的伦敦退却到乡下的庄园,却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中国影片骨子里显露了一种传统文人类似道家的出世情怀,而英国故事却强调了一种情感“出世”,远离社会权力强加于个人身上的欲望,贴近本真的个人情感欲望,但也强调了“入世”,即情感的理性,强调情感与理性的协调平衡。两者都凸显了社会规范对个人欲望的威胁,而且难以阻挡,所以,两部影片都强调了“内心”,即人性本真欲望的重要性,以及外加的虚幻欲望的危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