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日本高等新闻教育的重启与转型
2022-12-31崔迎春普书贞
崔迎春 普书贞
一、引言
高等新闻教育作为高等教育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为学术界培养了具备学术研究和思考能力的新闻传播学者,更为信息化社会提供了大量具备高度社会责任感和敏锐洞察力的高素质新闻实践人员。新闻学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为一门新兴学科起源并发展于欧美地区,日本是较早受到欧美高等新闻教育影响而又最终形成了颇具本国特色新闻教育模式的亚洲国家。
二战前日本的新闻学教育虽然也受到以美国为代表的实用新闻学的影响,但当时居于主流地位的是德国的理论新闻学范式,如日本顶尖学府东京大学于1929年在文学院成立了新闻研究室,就明确指出其目标就是以培养从事新闻学理论研究的学者为己任。其背后固然有日本传统学术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也不乏日本各新闻媒体实行的记者培训制度(On the job training,以下简称“OJT制度”的身影。作为日本独有的新闻教育范式,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从一开始就与新闻媒体企业的OJT制度几乎同步而行。但在二战后度过了种种重启困境,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开始出现转向及外延式发展趋势。本文拟从重启、转向、外延三个发展阶段,分析和审视二战后日本高等新闻教育的发展历程,并思考今后校企联合发展的新趋势。
二、重启:CIE主导下日本高等新闻教育的再出发
由于二战期间新闻业不可避免地成为日本法西斯统治的宣传工具,因此二战后在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总司令部的占领政策下,日本的新闻业也启动了面向所谓民主进程的重建工作,其主要途径就是试图将美国的实用新闻学范式导入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领域。在教育改革主导机构——民间信息教育局(Civil Information and Educational Section,以下重称“CIE”)的积极推动下,日本新闻协会于1946年7月成立,号召普及新闻教育,建议东京大学新闻研究室升格为新闻研究所,指定早稻田大学、同志社大学、日本大学、上智大学等大学开设新闻学专业,同时恢复战前的新闻讲座,并每年给予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等发放研究助成基金[1]。
被选定接收资助的这三所大学不仅战前就有新闻教育传统,更因为东京大学自设立起就一直站在国立大学的“顶端”,而战前作为正规大学得到法令承认的私立大学中,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亦是其中的佼佼者。东京大学在负责人小野秀雄的领衔下,1946年就率先制定了具体设置方案,但由于财政等问题的影响,直到1949年5月才将新闻研究室扩充成为新闻研究所。虽然仍以学术研究为重心,但作为记者教育中心的“教育部”有现役记者构成的“特别科”,还选拔了法、文、经的本科生进入“普通科”,同时设置了包括“报道记述实习”“文艺评论及实习”“速记术”“英文打字”等多门实习类科目[2]。早稻田大学在新闻学科招生50人,允许在文科学院就读的1~3年级学生报名,在课程计划方面也包含了诸如“版面制作”之类的实践课程[3]。庆应义塾大学由法学院教授米山桂三拟定了面向全校的“新闻发展史”“新闻经营论”“新闻制作论”三门课程,并根据美方建议制定了实地参观报道国会和法院的实践计划等[4]。
由此,在CIE的主导和扶助下,以这三所顶尖高校为代表,日本重新启动了战后高等新闻学教育的步伐。但这些大学的战后新闻学教育均开始得极为仓促,面临诸多困境。其一是前述日本学术传统的抵制。即使到了1950年新制大学数量已突破200所,但推崇的仍是重视学术、重视研究的精英大学理念,如东京大学就认为日本的新闻学教育研究专家很少,很难开展真正的实务型教育,因此日本应先着手培养研究者。也正因为此,各校设置的课程虽然也有少数实践类内容,但大多还是以新闻学原理、新闻发展史等理论科目为主,显然这与CIE期待的实务型教育相悖。其二是财政问题。日本新闻协会自1946年起开始制定预算并向各大学提供资金援助,随着被选定资助校的增加,资助金额也在不断增加,到1950年支出总额已超过135万日元[5]。为此,各报社的协会分摊款也被迫加倍提高,再加上多数大学实际上并未大力推行实务型新闻教育,预想的教育效果难以实现,因此引发了不少报社的担忧或不满。
在此重重困境下,之后东北学院(现东北学院大学)、神户经济大学(现神户大学)等大学也陆续设置了新闻学科或新闻学专业,也有不少大学开设了新闻学类课程。但公立部门的大学较少,且从各校重视理论性课程的教学方案来看,其一直追求的传统学术理念并没有根本改变,而媒体企业也并未很期待与各大学的协同发展,OJT制度仍然盛行。可见,战后初期的日本新闻教育仍基本维持了战前的大学教育与媒体企业的OJT制度二元并行的日本范式。
三、转向:二元制发展与多向转变
在度过战后初期的艰难起步阶段后,日本高等新闻教育开始了新的发展。从总体来看,在战后的五十多年间,高等教育内部公私部门的二元式发展趋势也非常显著。其中,东京大学新闻研究所可谓是公立部门的一枝独秀。作为具有悠久学术传统的研究机构,该研究所在战后培养出很多可承担日本新闻学教育和研究的优秀学术人才。但除了东京大学外,其他国立或公立大学在战后很长时间里都未见很大发展。究其原因,除前面所述日本学术传统的深远影响等原因外,和旧制帝国大学的院系建设体制也有很大关系。战前的7所旧制帝国大学中,除了作为综合性大学的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外,大多是理工科类大学,像大阪大学、名古屋大学和北海道大学在战前甚至没有设置文科类学院。在战后的几十年间,日本的高等教育仍显著偏重理工科,工作重心放在新办或扩充理工科类学院方面[6]。因此,在学科设置方面,新闻学科显然并不是各校优先发展的对象。
另一方面,一些优秀的私立大学则挑起了高等新闻教育的重任。虽然早稻田大学新闻系由于受到当时企业界OJT制度的影响,于1969年停止招生,但战前最早建立本科专业的上智大学却一直坚持下来,并于1971年、1974年分别设置了硕士和博士课程;位于京都府的同志社大学起步较晚,1948年才在人文学院社会学系设置了新闻学专业,1964年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成为日本最早在本科建制上成功开设研究生课程的大学,在当时的关西地区乃至全国都具有较高的知名度。这些私立大学之所以在新闻教育领域的发展颇为醒目,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日本的私立教育虽然也需置于国家的大学设置认可制度之下,但自由度较高且对社会需求的变化较为敏锐,在应对高等教育多样化发展方面远胜于国立或公立大学;再者,私立学校本身就是以文、法、经等文科类教育为主的教育机构,如战前就已具有很高知名度的庆应义塾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旧制私立大学均是通过法、商、经的学科设置而形成的综合性私立大学,在学科设置与形态上更接近美国的大学,因此更容易接受美式新闻教育范式。
在此公私两部门的不同发展趋势下,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也随着历史的阶段性发展呈现明显变化。二战后初期,报纸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大众传播媒介,作为日本新闻学教育研究权威机构的东京大学新闻研究所也主要围绕新闻理论、报道、社论三个研究领域展开。但“新闻”一词的内涵并不仅限于报纸,出版、广播及电影等也被纳入了当时的研究教育领域。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东京大学新闻研究所率先引进了“大众传播”这一新的概念和理论,由此带动了全国的新闻学研究教育领域开始向大众传播学扩展。之后,京都大学教授梅棹忠夫于1963年发表了“论信息产业”一文,在世界范围内首次使用了“信息产业”这一概念,明确提出“信息将成为重要的经济要素”的观点,引发了学界关于信息社会的讨论与研究[7]。东京大学新闻研究所也迅速做出反应,在70年代初将信息社会理论纳入研究范畴,1992年正式更名为“社会信息研究所”,设立了“信息媒体”“信息行动”“信息·社会”三大部门,信息研究领域进一步扩展至社会信息、信息处理过程、信息社会与文化、国际信息网络等十多个研究分支,同时附设信息媒体研究资料中心,开始重点推进围绕信息化社会的跨学科研究工作[8]。
在其带动引领作用下,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领域开始真正从新闻学向传播学、信息学等学科进行多向转变与扩展。日本全国新闻学会在东京大学新闻研究所更名后,也随后改名为日本大众传播学会,不少大学也迅速设立了信息专业或信息学院,如私立大学札幌学院大学于1991年设立了日本第一个社会信息学院,战后重新组建的国立大学群马大学(前身是1873年创办的群马师范学校)也于1997年设立了社会信息学院等,可见这种转向也促进了整个高等新闻学科体系的演进。
四、外延:跨学科发展与通识教育趋势
进入21世纪以来,数字电视、网络媒体、手机媒体等新媒介形式得以迅猛发展,这也给日本的传统新闻教育领域带来了巨大冲击,已延续多年的OJT制度一时难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而越来越多前沿性、复合型问题的出现,也促使媒体企业开始倚重大学教育平台,以统合运用诸多知识体系,探求在实践中的解决策略。这些都让日本的媒体业界和教育学界开始重新思考新闻人才培养的意义和途径。在此背景下,继20世纪90年代起的多向转变之后,日本高等新闻教育领域出现了明显的外延式发展趋势,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就是新闻学科与其他学科的跨学科建设趋势。
由于学界一直将新闻学视为以文学、法学、经济学等为基础的学科,因此这些老牌或强势学科一直是新闻学重要的外延发展领域。2000年之后,一些实力较强的名校新成立的新闻类研究生教育也多是与这些老牌专业合作,如庆应义塾大学在法学研究科之下设立了新闻报道专业;法政大学和立教大学等则均在社会学研究科之下开设了媒体专业;大阪大学的新闻学科研究生教育同时跨越了信息工学、社会学、文学以及新闻传播学等多个领域,充分体现了文理融合的特点。此外,不少知名大学也选择与信息学院、科学院及工学院携手,如东京大学社会信息研究所于2004年与信息工学院重新整合为东京大学社会信息研究所与信息工学院,形成了一个文理高度融合的大学群;名古屋大学在信息社会学研究科设立了信息社会学专业,侧重于社会学;前述群马大学也于2021年4月将社会信息学院与理工学院的电子信息理工学科信息科学专业合并,成立了文理兼容的新“信息学院”。根据日本学者加藤隆则在Knowledge Station官网的统计结果,截至2020年7月,在日本765所大学的本科教育中,以“新闻”命名的学院仅有3所,以“媒体”命名的学院和学科分别有15所、89个,而以“信息”命名的学院和学科则多达88所、244个[9]。可见,进入21世纪以后,由于时代的变迁、媒体概念的扩充以及研究视点的拓宽,日本高等新闻教育领域通过与其他学科的联合发展,已形成了明显的多学科、跨学科布局的学科体系。
高等新闻教育领域外延发展的另一重要表现就是新闻教育的通识化发展趋势。从新闻类相关学科来看,进入21世纪后,通识教育基础上的宽口径专业教育模式逐渐成为主流。战前最早建立本科课程体系的上智大学在新闻系人才培养目标中明确指出:“媒体人才的培养自不必说,(我们)还需要展开一般企业及作为社会人所需要的交际教育。”该校新闻系目前设有新闻学、媒体·交际、信息社会·信息文化3个学科方向,要求学生必须修满124个学分,其中包括全校共通课(相当于全校通识课)26个学分和外语类课程4个学分,同时在专业课中又设置了A(大众传媒类课程)、B(国外新闻学类课程)、C(时事报道以及英语报道类课程)以及D(各学科方向指定课程)四大类科目群,学生须从其中的专业共通科目群A—C中至少各选修4个学分的课程,体现了对全校基础通识课以及专业通识类课程的重视。[10]
另一方面,尽管设置本科专业的大学,尤其是国立大学仍较少,但新闻学相关课程早已成为很多大学通识教育的一部分。不少大学在一些非新闻类院系或专业中也设置了相关课程,如2004年重新整合后的东京大学社会信息研究所与信息工学院,原有的部分信息媒体课程也被转为东京大学通识教育的一部分,在教养学部针对全校一、二年级的前期课程中就设有“信息媒体科学”,包括“信息媒体基础论”“信息媒体传播论”“信息媒体表现论”三门课程。目前,在高等教育领域重视与媒体素养提升相关的通识教育已是一大趋势。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新闻事业的变化带来的民众的新教育需要及学习追求,另一方面则源自对提高民众媒介素养的期待,有学者认为民众很容易被某些不良的报刊手段所误导、蒙骗,如果民众具有较高媒介素养,就可以帮助媒体客观传递信息,切实履行社会责任[11]。
五、思考:今后校企联合的发展趋势
日本学者天野郁夫曾于《高等教育的日本模式》的中文版序中提到:“虽然日本以欧美各国,特别是德国和美国为模式,但现实的高等教育系统却是沿着具有“日本式”的结构和特征的方向发展。”[12]这一点在高等新闻教育领域也是如此。虽然二战后美国试图将美式实用新闻学范式全盘导入日本的高等新闻教育领域,但战前多年深受德国模式影响的日本传统学术文化却表现出极大的韧性和独立性,以国立大学为中心重视学术研究和理论教育的传统仍然存在,媒体企业界的OJT制度亦仍在发挥着培育实践人才的重任。
但如前所述,近年来在新媒体的迅猛发展下,媒体企业无法形成完善成熟的培训体系,OJT制度下的新闻实践人才也存在缺乏较强的专业知识、社会责任感不强、新闻道德观念匮乏等多种问题,同时经济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以及科技创新的复杂要求也促进媒体企业不得不开始考虑与高等教育界的合作。另一方面,在科技创新日趋成为世界各国综合国力竞争关键因素的背景下,产学合作亦作为科技创新的重要途径受到政府和学界的重视。早在1995年,日本大学审议会就向文部省提出了建议报告,鼓励社会在职人员攻读并完成硕、博士课程,认为研究生教育要培养高级技术职业人才,可以说打破了以往高校研究生教育专门培养学术研究型人才的传统观念。
因此,在媒体、大学及政府的多方需求下,日本新闻领域出现了校企联合发展趋势,在教育方面主要体现于资金和人员的合作。在资金合作方面,基本仍延续了二战前的由新闻媒体企业向大学提供资助金的方式,如2004年朝日新闻社向东京大学大学院法学政治学研究科提供5亿日元资助金,以资助其“专门人才的养成”和“大众媒体研究教育体制的整备”的项目研究[13]。另外,还有媒体企业自己赞助各大学的“捐赠讲座”或“联合讲座”方式,如2021年早稻田大学已举办的该类讲座中,就有朝日新闻参与的“媒体世界”、经济出版社的钻石公司参与的“经济媒体世界”、日本经济新闻社参与的“媒体产业论”等[14]。
另外,在人员合作方面,很多现役记者为了提高自身的理论专业水平,纷纷进入新闻媒体专业研究生课程进行深造,同时一些主流新闻媒体企业也积极参与各大学的新闻教育。如日本早稻田大学于2008年成立的新闻学院以“培养作为高端应用型人才的职业记者”为目标,一方面在硕士研究生招生时,规定60名招生名额中包括通过“特别OA入学考试”的无或有相关工作经验的社会人,另一方面聘请了现役新闻业界人员以及研究人员参与研究生授课。同时,在课程方案中不仅设计了包括采访、表达、摄影、编写等技能训练类课程以及在媒体企业进行的研修课程,还为作为社会人入学的学生制定了为期1年的培训制度。[15]
由于校企双方的这些合作既有利于企业方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培养高质量的新闻人才,又可促使大学加强学生的实践学习经验、增加学生在媒体企业的就业机会,今后二者的联合发展是一大趋势。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日本民众,尤其社会精英阶层对新媒体的依赖程度远低于纸质版新闻,因此日本传统报业较其他国家受新媒体的影响较小。正如有些学者指出的那样,在日本新闻媒体界的OJT制度不仅不会消亡,甚至在今后与大学的合作竞争中,反而会更加重视以企业利益为主的新闻教育[16]。同时,由于大学,尤其是国立大学终究是以精英学术型人才的培养作为根本,因此以大学作为实务新闻人才培养基地的可能性也很小,但会在继续大力发展与强势或老牌专业的跨学科合作中,争取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谋求与新闻媒体界的共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