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神经科学视野中的儿童句法学习及教学策略
2022-12-31魏大为许春燕周加仙
魏大为,许春燕,周加仙
1. 兰州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中国兰州 730070);2. 西交利物浦大学人文与社科学院应用语言学系(中国苏州 215123);3. 兰州城市学院教育学院(中国兰州 730070);4.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心理学系(中国上海 200062)
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套符号系统,也是人类具有高级认知能力的主要标志。在这个严密的体系中,句法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成分。句法是指短语和句子的构成规律[1]。不同语言的句法规则既有共性也有个性,但都起到规范意义表达的重要作用。例如,要表达“猫追老鼠”这个意义,汉语采用主-谓-宾结构,日语采用主-宾-谓结构,英语采用的语序和汉语相同,但要用形态变化来表示句法功能。近几十年来,教育神经科学视野中的语言研究整合了语言学、心理学、神经科学以及教育学关于语言习得研究的成果,以协同的力量来探讨语言发展的内在规律,取得了不少成果[2]。在教育神经科学的整合视角下,本文主要阐述以下句法习得的发现:① 学龄前儿童句法能力发展迅速,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② 学龄期儿童句法能力持续发展,但也存在个体差异;
1 学龄前儿童句法能力发展迅速,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
尽管各国学龄前儿童的母语以及语言学习的环境存在差异,但是他们的句法能力发展都很迅速。整体上儿童都经过儿童特殊语法阶段到成人语法阶段的发展过程,前者又可细分为独词句-双词句-电报句三个阶段[3]。独词句阶段承接语前阶段,一般发生在儿童1.5岁前,其特点是音义结合变得稳定清晰。在双词句阶段,儿童开始具备组合能力。到2.5岁左右,语法发展进入电报句阶段,儿童能够表达简单的主谓宾结构,开始觉察句法规则的存在,逐渐出现语法形态类化现象。例如,在英语中,儿童常把不规则动词过度规则化(如go-ed)。3岁左右,儿童语言开始脱离儿童特殊语法,并在成人语法框架下发展[3];这个时期儿童产出的句子一开始以简单的完整句居多,逐渐发展到有修饰的完整句。4岁后儿童能够产出较为复杂的联合复句甚至偏正复句,言语表达的内容也开始越来越丰富[4]。学龄前儿童对句子的理解能力要早于句子的产出能力。2岁大的法语儿童能够发现主谓一致性搭配错误[5];2~3岁的儿童喜欢与成人进行语言交流,而父母的语言输入的句法复杂度可以预测这个时期儿童的句法复杂度[6];4~5岁时句法意识有显著发展[7],并可以与成人较好地交流;到6岁时,能够理解一些结构复杂的句子如被动句等[8]。儿童在幼儿园期间,他们的句法能力的发展进步和教师的话语句法复杂度相关[9]。由此可见,在学龄前儿童的句法运用和理解的不同阶段,语言的输入是儿童语言能力发展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家长及教师与儿童的互动话语是儿童接受语言输入的主要来源。
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学龄前儿童的句法习得的阶段性特征与脑发育水平直接相关,同时受到言语工作记忆容量和句子复杂程度的影响。对于一些简单的短语和句子结构,3岁以下的法语和德语儿童能够较熟练地识别其中的错误。脑电研究发现,儿童被试存在类似成人的P600成分[10]。另有研究[11]发现,这种类似成人的脑电反应也许并不能说明儿童存在句法加工。功能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fMRI)研究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研究[12]发现,5岁儿童更多的是根据语义信息而非句法信息来理解德语格标记和名词属性,并且只有句法测试成绩好的儿童,在颞上回后部才表现出较为显著的激活,与成人的句法加工模式有一定类似。他们句法的静息态功能联结强度偏低[13],在一些语言相关脑区如布洛卡区、后颞上回区和额叶区域的激活强度偏弱[14]。Friederici等[15]发现,7岁儿童仍然达不到成人的句子加工水平,他们在进行句子理解任务时,双侧大脑都表现出激活;而成人在理解这些句子时,大脑的左半球出现激活。Fengler等[16]研究发现,学龄前儿童句法加工还受到言语工作记忆容量的影响;5~8岁儿童的言语工作记忆容量可以预测他们加工复杂句子时布洛卡区灰质的多少;受脑发育水平的限制,句法加工水平与成人的加工水平还有一定的差异。同时,句法结构的复杂度直接影响儿童对于句法的理解程度。例如,德国3岁儿童可以分辨出主格错误,与成人的神经机制类似;而对于宾格错误,6岁儿童还没有达到成人的加工水平[17]。这说明儿童个体的认知水平差异会造成句法加工水平的差异。
2 学龄期儿童句法能力持续发展,但也存在个体差异
进入学龄期,随着语法能力、词汇量、语音辨认和感知觉能力等的提高,儿童以及青少年的句法能力持续发展,开始掌握复杂精细的语法规则。例如,在汉语中,“不 X 不 Y”“X 言 Y 语”(例如“不大不小”“胡言乱语”)的成语构式广泛存在,但X与Y词素的选择具有严格的限制,尤其是在句法和语义方面。研究[18]发现,9岁儿童开始初步具有这种成语结构规则的抽象概括能力,在成语可接受判断任务中(分成“完全〈不〉可接受”和 “基本〈不〉可接受”等四种判断)可以大体上判断正确,但尚未建构起类似成人的语言知觉;14岁儿童的判断模式更为接近成人,对成语规则的认知更加稳固。学龄儿童句法能力持续发展也被神经科学实验所证实。Hahne等[19]比较了6~13岁儿童和成人加工错误被动句时诱发脑电波的异同。他们发现,6岁儿童尚不能熟练加工被动句句法信息;从7岁开始,儿童的句子加工熟练度持续提高。Schneider等[20]对比了8~9岁、12~13岁以及成人在句子可接受性判断任务中产生的脑电信号的异同。他们发现,句法错误句在三组被试中都能产生经典的句法错误相关的P600效应,但P600效应的幅值随着年龄增长不断接近成人水平。在儿童语言能力发展的过程中,句法加工的性质也在发生质的变化。Skeide等[21]发现,10岁前的儿童加工句法时需要借助语义信息,句法加工不能独立于语义加工进行;10岁以上的儿童主要依靠布洛卡区处理句法信息,与成人类似;他们的句法加工从依靠语义信息过渡到依靠句法信息,与成人的加工模式类似。在这个过程中,儿童个体间差异也是存在的。Yeatman等[22]对比了14名10~16岁正常儿童在加工不同句法复杂度的句子时激活的脑网络,发现只有句法水平高的被试额下回的激活程度会随着句子复杂程度的提高而提高,说明学龄儿童之间存在一定的句法加工个体差异。
3 语言障碍儿童存在多种类型的句法加工困难
在儿童语言发展的过程中,各国都有一定比例的儿童存在语言障碍问题。语言障碍的影响包括句法信息在内的语言理解和产出。若语言障碍在学龄期仍未得到改善,其学业成绩和身心健康将会受到很大影响[23]。目前,在各种语言障碍中,阅读障碍(dyslexia)和特殊语言障碍(special language impairment, SLI)是两类比较常见的障碍类型,受到学界广泛关注。
阅读障碍儿童又称发展性阅读障碍(developmental dyslexia, DD)儿童,他们一般无神经或器质性损伤,但是阅读成绩明显低于相应年龄的应有水平,处于阅读困难的状态[24]。据统计,在各种语言中,阅读障碍检出率占5%~10%[25]。有研 究[26]发现,部分发展性阅读障碍儿童存在一般视觉或者听觉辨认、正字法、语音意识和命名速度等语言方面的障碍。在句法加工方面,如处理疑问句、关系从句、被动句等,中国和西方阅读障碍儿童都显示出一定的困难[27-28]。一项对意大利语阅读障碍的被试理解主谓短语搭配的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 ERP)研究[29]发现,发展性阅读障碍儿童加工形态-句法错误诱发的不是典型的P600而是类似N400的负波,而N400一般在语义理解的任务中出现,这说明句法加工时阅读障碍被试可能利用了语义理解的方式作为一种补偿加工策略。这可能与他们对内隐的规则信息加工存在缺陷有关[30]。
特殊语言障碍儿童一般智力正常,但是语言发展较正常儿童迟缓,另外还伴随注意水平低等非语言障碍。他们一般占学龄前儿童群体的4%~ 7%[31]。句法障碍在不同语言的特殊语言障碍当中表现不同。例如,在英语的特殊语言障碍儿童中,过去时标记-ed、第三人称单数标记-s等常会缺失[32];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特殊语言障碍儿童存在冠词及直接宾语附着形式的使用困难[33]。在理解关系从句时,汉语特殊语言障碍儿童理解主语关系从句有困难[34],而印欧语言的儿童面临困难的主要是宾语关系从句[35]。研究[34]表明,尽管在具体的从句类型上不同,理解困难可能都是因为他们对句法边缘结构不敏感造成的。特殊语言障碍儿童的句法加工障碍也被脑电研究证实。例如在处理实义词和附带有句法信息的功能词方面[36]和主谓一致性方面[37],特殊语言障碍儿童不能像正常儿童一样诱发出左侧化的前额负波LAN,且他们的P600波幅更小。对于缺陷的深层认知机制是什么,Ullman等[38]提出,特殊语言障碍儿童的句法加工障碍部分原因可能是程序性记忆受损;相对于正常儿童,特殊语言障碍儿童在与语言相关的功能区如布洛卡区的左三角区、左侧后颞区的脑体积要比正常儿童小,额叶和颞叶语言相关区域的左侧化不明显;额叶的异常可能会导致程序性记忆功能受损,进而造成句法 障碍。
4 句法学习的教育神经科学探索对母语教学策略的启示
综合语言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和教育神经科学在句法学习领域取得的很多成果,让我们逐渐认识到句法学习的内在机制,这对启发语言教育实践具有重要的意义。
第一,尊重儿童语言发展的阶段性,重视语言输入在句法能力发展中的作用。不同语言文化背景下,儿童都经历从语前阶段到儿童特殊语法阶段再到成人语法阶段的发展过程。在发展儿童语言教学实践过程中,要考虑到儿童语言发展的阶段性,宜循序渐进,切忌拔苗助长。超过儿童接受能力的输入反而会对儿童的句法习得产生消极影响[39]。在婴幼儿时期,出生后1年内是儿童母语句法习得的关键期,此时若婴儿缺少输入等因素错过这个关键期,会造成严重的句法习得障碍[40]。家长及教师应注意自己的口语句法复杂度和语言输入的质量,并且要有意识地锻炼孩子的表达和理解能力。同时,教师也应关注学术语言能力的培养[41]。学术语言不同于随意的社会交往语言或者故事性的叙事讲述语言,是在课堂等教育情境中使用的具有书面语特征的语言,往往在词汇和句法层面都比日常的口语单句复杂抽象。教育工作者和家长可以选择一些科学知识类图书供儿童阅读,并让儿童参与讲解、讨论,这些活动会提高包括词汇量和句法结构在内的一些技能,也为进入小学阶段的学习做好准备。
第二,进入学龄期后,儿童的母语句法能力仍然需要持续地学习提高,这从教育神经科学的角度提醒我们义务教育阶段语文教学的重要性。当前在“双减”政策下,要增强义务教育阶段语文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实施的可操作性,提升课堂教学质量,有效落实“双减”工作要求。就儿童句法能力提升而言,高质量的语文教学无疑会促进儿童句法能力的精细化和复杂化,不断接近成年人水平。母语句法能力的发展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青少年句法水平发展得快些,有的相对滞后。因此,在具体的语文教育实践中,教师也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尤其要帮助后进的学生加强语言训练,提高语言水平。既然语言水平的发展有其规律性和个体的差异性,教师在评价活动中也不宜过分追求达到统一的语言水平发展目标,课程安排和教学大纲也要考虑到这些因素,科学设计,鼓励差异化教学,以真正挖掘每个学生的语言潜能,促进他们的语言能力发展。母语句法能力是与非语言的能力相辅相成的,而不是独立存在的。要促进母语句法能力的发展,也要考虑到非语言能力的发展。因而,在关注儿童和青少年句法和语言能力发展的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视野不能局限在语言能力本身,而是要扩展到一般认知能力范畴。
第三,对于语言障碍的基础研究,特别是结合教育神经科学手段进行跨学科的探索需要加大力度,以调查清楚我国汉语儿童语言障碍的障碍类型、具体特征和内在机制,同时需要开发出科学实用的评估工具,设计出有效的干预方案。这对于儿童语言障碍的诊治和语言能力的提升非常重要[42]。在对待语言障碍儿童特别是发展性阅读障碍儿童上,一种常见的现象是障碍悖论[43],即阅读障碍常常受到忽视,对它的干预措施即使采用也比较滞后,一般是发生在这些障碍已经对学业和人际交往等产生明显的负面影响之后。另一方面,当前我国尚未建立起完善成熟的发展性阅读障碍儿童测量量表,不利于对这类儿童的筛选。与语言辨别、语素意识、词汇运用以及感知觉能力等相比,句法运用能力属于较高级的语言操作能力,发展得较晚,容易被教师、家长和科研人员忽视。但前述研究说明,句法能力的发展有一定的规律性,综合这些特点与其他的语言使用情况,可以更好地跟踪儿童的语言使用情况,有利于对存在语言使用障碍倾向的儿童进行及时鉴别和干预。与此同时,普及语言障碍知识,消除大众对语言障碍的误解,使家长、教育工作者和儿童自身都能正确认识语言障碍问题,重视语言障碍的筛查和干预,为语言障碍学生营造积极的社会环境[44];此外,培养专业的语言治疗师也是刻不容缓的任务。当前在我国尚缺少具备扎实的语言学、教育神经科学、特殊教育学和矫正治疗等方面的理论和实践能力的专业语言治疗师,要在培养人才上下功夫,发挥专业人才在语言障碍干预方面的关键作用。我国语言障碍人群基数较大,促进语言康复,提升语言应用水平,无疑将对语言障碍者的学业和身心健康,对家庭和整个社会发展以及国民素质的提升,都具有重要 意义。
第四,发挥教育神经科学研究成果指导语言教学的巨大潜力,把教育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融入语言教学的各个方面,不断提升教学成效。教育工作者应通过各种方式培养自己的教育神经科学素养,并努力把教育神经科学的成果转化并应用于自己的语言教学实践中,反思并提升自己的教学理念和行为方式。这种融入教育神经科学理论的语言教学设计已经在加拿大小学英语课堂和我国上海的一些中学语文课堂进行了实验尝 试[45-46],并取得了可喜的效果。当然,这项工作对教育工作者具有一定的挑战性。一线教师可以和教育神经科学专家合作建立“学习-研究”小组[47], 通过教师集体学习相关专业知识,并就具体的语言教学实践与神经科学专家进行直接和广泛的讨论等形式,共同设计、评估和改进融入教育神经科学思想的课堂教学实践。例如,教育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师生互动交流时神经活动的协同作用对学生掌握知识点具有重要的影响。语言教学活动要设计师生互动环节,突出互动的质量,加强学生对知识点的理解;学生个体的动机、情绪和记忆等特点直接参与和影响教学过程,提示教学设计要创造积极的支持性的情绪氛围,开展体验式的语言课堂活动,提高语言习得的效果[48]。另外,学校和教师也有必要向学生普及教育神经科学的基本知识,让他们用教育神经科学的知识来“武装”自己,指导自己的学习行为,提高学习效率。
综上所述,过去几十年来,关于母语句法习得的教育神经科学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儿童语言教育实践正从个人经验和直觉向基于教育神经科学的科学化和专门化方向发展,凸显了教育神经科学作为一门新兴交叉学科的作用和潜力。和很多学习现象一样,语言学习是极其复杂的。当前基于教育神经科学的句法学习研究也还处于探索阶段,相关的实证研究以严格控制的实验室研究为主。今后,我们需要更多关注复杂语言现象、发生在真实教育教学场景中的语言教育神经科学研究。相信随着研究者的不懈探索,基于教育神经科学的语言习得研究将会进一步推动儿童语言教育的发展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