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批评中的“冷热”术语考释
2022-12-31曾温馨
曾温馨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冷热,本为温度感知的词汇,后作为审美体验术语,被广泛运用于小说戏曲评点。这是以人的直觉体悟去体会文章所蕴含的冷热,以及文本空间上的冷暖,包括场面冷热、人情冷暖、道德评判等丰富含义。归根结底,这是传统文论中“人化”批评与“泛宇宙生命化”批评的表现(1)蒲震元提出了“泛宇宙生命化”批评,指以天地万物所表现的生命有机整体性特征来观察艺术作品。具体可参见《“人化”批评与“泛宇宙生命化”批评——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模式中的两种重要批评形态》一文,发表于《文学评论》,2006年第5期。。尽管“冷热”是一个重要的评点术语,且在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文本中有多向度的运用,但学界对其关注尚不充分。本文拟在系统梳理“冷热”术语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深入挖掘其在小说评点中的能指与所指意蕴。
一、“冷热”术语源流及在小说批评的应用
作为两个表达感知的基础词汇,“冷”“热”被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体验与文学审美等活动之中。在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中,“冷”“热”更是彰显出其多重评点功能与意蕴,涵盖了其在心理、场景、风格等领域中的多种用法。且根据小说自身文体的特点,“冷热”术语还衍生出了指向叙事重心密度及写人态度方面的用法,呈现出了集大成的面貌。“冷热”术语在小说评点中有着层次多样、内蕴丰富的运用,这与其在生活体验中的延伸以及其他文类批评中的发展密切相关。而从生活体验到小说丰富审美体验,“冷热”术语的应用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冷”为:“寒也。从仌令聲。鲁打切。”[1]240该书又释“热”为:“温也。从火执声。”[1]210两者本义只指温度的高低,与人的感官密切相关,这一含义在生活和文学中广泛应用。在魏晋及魏晋以前,关于“冷”“热”的文字记载主要出现在医书中,指病和药的名称。在南北朝时期,“冷”“热”二词从单纯的温度领域走向人的心理感受,如《颜氏家训·家训省事第十二》:“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2]27。这句话形容墨翟为“热腹”,其原因应为墨翟提出的“兼爱”“非攻”带有利他的色彩,因而让人心理感受到温暖,“热”在此有“热心、热情”的态度倾向;而称杨朱之学“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更关注自己的利益,因而给人以“不热心、冷漠”之感。这一语义的拓展已开后世小说文论中“冷热”术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用法的先河。在同一时期的画论之中,二词开始与审美体验产生联系。南朝萧绎则将绘画的设色与冷暖感觉连接在一起,他在《山水松石格》中提到了“炎绯寒碧,暖日凉星”[3]587。此二例表明作家认识到在绘画中不同的颜色、不同的事物会给予人冷暖的不同心理感受。至此,“冷热”从简单的生活体验术语发展为与艺术创作相关的审美体验术语,人们把艺术创作对象的性质与心理体验的冷感、热感联系起来。绘画审美体验中的先例成为“冷热”进入文论的助力,推动其成为感知文字中不同场面、态度、关系等方面的术语。
唐代开始,“冷”“热”被征用于文论并在不同文体批评中产生了使用偏向。在诗词曲论及文话中常常使用带“冷”字的相关术语进行评点,譬如“冷语”“冷说”“冷句”等。文人们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寄寓自己的道德立场,尤其是史传文学中,以冷为底色的叙述让文章更具反思的深意,往往是简单冷淡的几句“冷语”“冷句”中便暗露作者对人物与事件的态度。此处的“冷”是指文字富有深意,常常含有讽刺意味,且含蓄委婉,如金针一刺而使人觉冷,而拥有这一特点的文学作品则会被赞有“冷隽”“冷峭”的审美趣味。诗文评论中的“冷”另有表示不热闹、不精彩的审美体验的用法,但热闹与否的评论更多出现在戏剧批评之中。在剧评中,“热”首先进入了剧评家的视野,唐代时已经有“热戏”的说法。崔令钦《教坊记·序》:“凡戏辄分两朋,以判优劣,则人心竞勇,谓之‘热戏’。”[4]77此中提到,有一种戏剧表演会分成竞争的双方以判定优劣,可见有对垒比赛之势。演出加上比赛的噱头必定人潮汹涌,场面一度喧闹,故称此为“热戏”,“热戏”中的“热”指戏剧场面的热闹。明清戏剧批评家将“冷”引入曲评,已开始用“冷热”以表示戏的静闹与疏密(2)汤显祖在《红梅记总评》中认为该戏“上卷末折《拷伎》,平章诸妾跪立满前,而鬼旦出场,一人独唱长曲,使合场皆冷”,而称其“苦无意味”。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中则从“冷热”这一角度高度评价了陈与郊的《樱桃梦》,称它“炎冷、合离,如浪翻波叠,不可摸捉,乃肖梦境”,又说汤显祖的“《邯郸》之妙,亦正在此”。冯梦龙也曾从这一角度来讨论剧作的得失,《新灌园记总评》认为《灌园记》“丑净不能发科,新剧较之,冷热悬殊”。。批评家认为剧中冷热调剂得当才是佳品,否则就不能算本色当行。至清代李渔《闲情偶记·演习部》专列“剂冷热”一节,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冷热”术语在诗文批评与戏剧批评中的发展影响到与其并流的小说批评,其作出道德评判和表现场面闹静的用法被沿用到小说批评中。
追溯其源,“冷热”术语最早被运用于小说批评是宋代罗烨的《醉翁谈录·舌耕叙引》:“冷淡处提摄得有家数,热闹处敷衍得越久长”[5]89,指说话艺术中场面的热闹与冷淡。在明清时期,小说批评中的“冷热”术语得到了较大发展,与其他文体批评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且不同于在其他文体中的零星分布,“冷热”术语在明清小说批评中大量出现。金批《水浒传》、毛评《三国演义》较早地用以评说小说场景与节奏。如金圣叹用《北风图》典故赞《水浒传》可“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6]86,称《水浒传》的冷热场面书写与节奏把握足以调动读者的内心或低落或兴奋的感受。张竹坡进而认为“冷热”二字为解读《金瓶梅》的金钥,因而在评点《金瓶梅》过程中不断运用“冷处”“热极将冷,冷极将热”“加一倍热,加一倍冷”等冷热相关的词语分析小说中的叙事及写人艺术。且张竹坡批评中的“冷热”术语蕴含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生活哲学:“因财色故,遂成冷热,因冷热故,遂乱真假”[7]9。基于此,张竹坡运用此术语对《金瓶梅》中的种种人物寄予道德评价。除此之外,《绿野仙踪》《红楼梦》等著名小说在写作中便融入“冷热”的相关术语,评点家们也自觉运用与“冷热”相关的术语作其评点。
可见,“冷热”术语从生活体验中来,在画论、诗论与剧论等文学批评中延伸,最后融入小说评点发展的脉络之中。在小说批评中,“冷热”术语汇集了它在各个文学批评领域衍生的表达功能,蕴藏了丰富的人情和文化意蕴,其用法也达到了新的审美高度。
二、“冷热”术语在小说审美批评中的功用
相对于“道”“象”“气”这种具有贯穿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意义大而化之的术语来说,“冷热”这个凭着感知末端起家的术语在茫茫文论史上似乎并不起眼。但在明清时期的小说评点中,“冷热”术语使用率极高,将其放在整个小说批评视野下观察,会发现这一术语早已在评点小说的“理”“事”“情”中延伸出了多种功能,不仅有同戏曲评点相同的表示叙事氛围的功能,还有表示叙事重点的转换、评点人物、道德评价的用法。可以说,“冷热”术语在小说评点中含义更加丰富。
小说评点中的“冷热”术语大多应用于评说叙事文本,最突出的则是用以评说叙事氛围的热烈程度。这种用法与戏曲中的“冷热”术语关系最为密切,二者皆以场面的平淡、喧闹为含义。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中有:“《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7]47《金瓶梅》的前半部分叙述西门庆的多重喜事,随着其妻妾的增加和权势的扩大,小说中穿插的人物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喧闹。尤其是在“生子加官”一回,张竹坡不断用到“热极”一词,此回作者叙事节奏加快,屋内妻妾喜作一团,屋外众人祝贺之声纷至沓来,连潘金莲的酸气也更显场面的多样。而后半部分书则写西门家不断衰落,最后门可罗雀、妻离子散的状态,可谓冷极。在具体的文本点评中,张竹坡也常用“冷处热处”“冷局热局”“冷机”“冷脉”等术语。其中前两种为单指某一叙事环节形成的叙事气氛的热烈冷淡程度,而“冷机”“冷脉”则被用以指后文冷场面的引线,如第五十八回西门庆去孙雪娥房里时,旁批道“凡入雪娥房中,必有冷局情事,故此一句乃一回的大关目,盖此回皆冷脉也,细玩方知”[7]847,而后几回李瓶儿便油尽灯枯,可知这句话在张竹坡眼中是伏下了凄惨叙事与场面发生的脉络。再看,《红楼梦》评点中,脂砚斋在宝玉因秦钟去世故在听到元春晋封之事也不解愁闷这一段评点道:“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写,却从万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8]259。这里的“冷热”都指因叙事的高低起伏而造就的叙事场面的热烈或冷淡。
叙述重点的转换亦为评点家们所关注,评点家常用“冷热”术语作为一组对照的词表示叙述重点的转换,一般可分为叙事转换与写人变换。叙事转换方面有两个较为著名的术语:“冷题热写”“寒冰破热”。“冷题热写”,见于金圣叹针对《水浒传》所写武松杀潘金莲等人后,押解府衙门之际,乡亲们仍念武松打虎壮举而为他送酒食钱米一段文字的评语:“此处数段俱是冷题热写,然却将打虎时牵映出来”[6]232。“冷题热写”中的“冷”指的是武松的打虎事迹,已经属于过往之事,而这里是把之前的叙述重点以乡亲爱戴的方式再次呈现,故称“热写”。“寒冰破热”,见于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指的是在叙事极为紧密、气氛喧闹的时候插入较为疏离的笔墨,以增加行文的变化。同时,古代小说家叙述一个人物,常忽然横插一句提到别的人物,使得其他人物不至于被冷落。《水浒传》十七回在叙述完放晁盖之事后突然提到宋江,金圣叹对此评曰:“非表宋江仁义,正见宋江权术。然其实则为一路宋江已冷,恐人遂至忘之,故借事提出一句也”[6]154。后来,毛宗岗父子评《三国演义》中也有这样的评语,如“叙关公一边太热,觉翼德一边太冷,却从关公口中突然一提”[9]313。而《金瓶梅》中人物的交替出现造就其错综复杂的结构,如西门庆已和潘金莲合谋杀了武大瞒了武二,叙述集中于金莲身上,却横插一笔写玉楼。又如当娶李瓶儿之时,叙述集中在李瓶儿身上,忽然西门庆官场有变,则把李瓶儿忘到九霄云外。这一类环节出现之时,张竹坡常用“热极将冷”“一冷”来评点。而当六房妻妾聚齐时,作者没有采用面面俱到的写法,而是每回的叙事重心都有所变化,张竹坡评:“写瓶儿一边热处,自觉金莲一边冰冷”[7]507、“一处热,一处冷”[7]578。此处叙事热点的转换与前述闹静安排达到的效果与戏曲中的“冷热相剂”类似,都是作者在叙事层面自觉的审美追求。若运用妥当,可增加叙事的起伏与读者的阅读兴趣。
除了对小说叙事方面的关注,评点家们还将“冷热”术语融于与人物态度和关系的分析之中。“冷热”原指温度领域的冷热,是自然环境形成温度之差。而在小说作品中,尤其是在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小说中,“冷热”更用以传达人情温度差异,俗话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便是如此。《水浒传》中林冲与鲁智深相识时,互相赏识,言语亲热。金批:“今此文, 林冲新认得一个鲁达,出格亲热。”[6]63这是因林冲欣赏鲁智深的性格和武艺而态度热情。而林冲上梁山泊时,王伦因害怕林冲的前来会影响自己的利益,因而态度颇为冷淡。“(王伦)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金批:“初次相待,却如此冷淡之极。不问东京事,只问柴大官人,冷淡之极。”[6]97相对而言,《金瓶梅》的作者更谙于此道。对此,张竹坡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因财色故,遂成冷热”[7]9。这里说的“冷热”则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与关系。人与人的情谊本应该是以真心换真心,但在社会中,财色等利益关系总会令许多人趋之若鹜,热脸相待,反之则遭受冷眼、冷笑、冷遇。对此,小说评点家惯用“冷热”术语,去揭示人物行为所反映的态度和关系。再如,《儒林外史》中刻画众文人在名利场中的不同形象,开篇王冕作为超脱世事的代表,在放牛时面对三个人热烈讨论官场之事,王冕却“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天一、二评此处为“冷极”[10]5。王冕对官场之事颇为冷淡,甚至不曾听三人说话,只是牵牛回去。一个“冷”字,凸显了王冕的态度淡然。而在二十九回中,季恬逸、萧金铉受诸葛天申之托批书,实则是骗钱吃喝,但萧金铉毫不在意,认为是诸葛情愿之事,齐省堂评此段:“袖手旁观人自是如此,同在局中未免太冷”[10]397。此处的“冷”,则是点出萧金铉冷漠至极的态度。在这一用法中,“冷热”术语评点出人物的态度关系热烈程度,往往与名利场的冷热有关,因而无论是“冷”还是“热”的态度皆常含贬义。虽“热”也有评点真心相待的友谊的用例,“冷”也可以指人物对于名利的不重视,但皆少之又少,从作者对名利场中的冷热之书写也可见其本身的观念与道德立场。
中国古代小说家大多不像史家那样秉笔直书或客观实录,而是乐于在笔下暗含褒贬,而评点正是为读者揭示作者意图的重要方式。一言以蔽之,“冷”是一种非客观的褒贬态度。明代众评点家在评点《世说新语》时频频运用“冷”字,认为该书语言简练又暗含机锋。刘应登评曰:“机锋似沉,滑稽又冷。”[11]264袁褧评曰:“或词冷而趣远,或事琐而意奥。”[11]265如此皆点出了《世说新语》作者在短小故事中蕴含褒贬评判的特色。又有,张竹坡《金瓶梅读法》也用了这样的评语:“前半处处冷,令人不耐看;后半处处热,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当在写最热处,玩之即知;后半热,看孟玉楼上坟,放笔描清明春色便知”[7]26。前文说到《金瓶梅》前半应该是“热”,为何此处又说是“冷”?应是张竹坡对于作者的道德立场的把握,前半故事叙述得热闹,但终究是不义手段,繁华终成泡影,因而说“冷”。且张竹坡认为孟玉楼是作者自喻,评其处事“冷淡”,不淫乱也不关心争斗,最终嫁得所想之人。以上种种评点家的“冷”之评价,都点明了作者深藏在叙事与写人笔墨下的态度与立场。
有趣的是,评点家们在使用这四种功能时并不是将其截然分开的,有时候也会有兼用的现象。在这种兼用背后,离不开“人情”二字,小说中描写的世态人情既与叙事表层相关,又和作者深层立场相连。一方面,世态人情的“冷热”是众多小说中冷热场变化的内在逻辑。如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中指出的“热场”,既是叙事氛围之热,更是人情态度之热。另一方面,在传达世态人情的书写中作者立场悄然展现。脂砚斋评《红楼梦》中的“冷香丸”:“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8]132可知评点家认为此暗含一种在炎凉社会中冷静自处,看淡相聚离别的态度,而这种态度不仅是薛宝钗所拥有的,更是作者所称赞的。“冷热”术语的功能兼用现象以人情为中心,让精简的术语兼纳丰富的内涵与意蕴,增添其言约义丰的审美效果。
在传统小说批评中,“冷热”术语常被用以评点叙事节奏、人物形象以及作者立场等。较之在剧评中仅仅只有在评点叙事场面及曲词时的运用,其用法从表层的热烈或冷淡的现象,延伸到人物的态度精神,再到更深层次的作者的立场描述,功能强大,意蕴丰富。评点家们在使用“冷热”术语中常有多个功能兼用的现象,更使得此术语充满张力,拥有词浅意深的审美效果。
三、小说批评多用“冷”术语现象探因
在明清小说批评中,“冷热”和“有无”“忙闲”“简繁”等其他术语一样,在大量的并列使用中展现其强大功能与丰富意蕴,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冷”“热”尽管经常并用,但也存在不平衡的现象。相对而言,“冷”字的使用率比“热”高出许多,而且出现了冷淡、冷处、冷局、冷机、冷脉、冷意、冷中出热、冷处描神、冷语传神、冷眼看破等颇具影响力的相关术语。除前三个词有对称的“热”的搭配外,其他词语皆只属于“冷”术语一方。而小说批评家之所以更偏爱“冷”字,主要是因为其富含哲学与审美文化意蕴。
细心留意可以发现,“冷”相关术语不仅常常出现在评点之中,而且部分评点还将“冷热”与“有无”关联起来,颇为特别。王思任在《西厢记序》中曾说:“其描摹崔张情事,绝处逢生,无中造有。……本一冷情,经之即热。”[12]47脂砚斋更是在评《红楼梦》时“冷中出热”与“无中生有”连用。而“冷处描神”“冷语传神”“冷眼看破”中的“冷”则直接与“神”、本质、本原的层面相关。由“有无”术语与“本质”“本原”的相关含义出发做一些猜想,“冷”不但是“冷热”术语中对照审美的重要部分,对比“热”而言,它还被赋予了深厚的哲学意蕴。张竹坡曾指出《金瓶梅》前后两部分形成了“热”与“冷”的对照,但从小说创作来看,作者叙写西门一家由散到聚,再四散零落,是一个“冷—热—冷”的复归过程,《红楼梦》“冷中出热”(脂砚斋语)之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如此。如此“冷—热—冷”的复归设计使得小说平添了几分空幻之感。从空无中构建繁华,繁华之后却无法避免湮灭,体现了作者的小说创作理念,属于创作之“道”的方面。这样的“冷中出热”的创作之“道”,实际上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照与互涵关系,而与《老子》中的道学观念不谋而合。“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3]1“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3]10“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3]11在老子眼中,天地万物(实)起源于道(虚)。而“冷中出热”,其实就是把“冷”放在了“虚”“无”的地位,“热”放在了“实”“有”的地位。从“冷热”术语的本义来说,这样的意义延伸是有一定道理的,冷处常无人无物无声,凸显出一种“空”与“静”之感,而“无”本就有虚无之感。“热”常人群聚集、喧闹无比,一处从冷到热的过程,也是万物聚集的过程,从无到有的过程,恰如道生万物。
如果说“冷中出热”是小说创作与有无之道的联系,“冷眼看破”等评语则从认识方法的角度将冷热术语与有无观念相关联。《老子》中有:“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3]1这一句述说了老子眼中的认识方法“观”,他认为从“无”中才能体察出妙处,也就是需要超出事外、保持清静和清醒的态度,而“有”即现象多关涉事物的表面。 “冷眼看破”是金圣叹评《水浒传》中的术语:“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水浒》无皮里阳秋也。”[6]186这里的“看破”是指看破宋江表面的做作,揭示出其虚伪的本质。所谓“冷眼看破”,正是以“冷”去观察事物的本质,与“无”相对应。从评点者的角度说,实现“看破”便要“冷眼”,正是作者的冷静旁观的态度才能看破人情本质与世态炎凉,从而在笔下暗藏人物行为背后的冷与热,这便有了“冷处描神”“冷语传神”。前者是张评《金瓶梅》中,王六儿与西门庆商议第二天相会,第二天王六儿“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此句被张旁批到“总是冷处描神”[7]559。结合文本,“冷处”在这里是场面较冷、叙事节奏较缓、不令人注意之处,反而在这样的地方,作者用细节更突出王六儿的谄媚心理。后者出现在《儒林外史》中,是萧云仙家破人亡之后和木耐观雪,木耐说:“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齐省堂评曰:“冷语传神。”[10]551这两位都督在攻打青枫城时,畏手畏脚,贪生怕死;城破之时,却积极抢功,步步高升。而云仙此时家破人亡,都督却不知在何处快活。这处的“冷”,指话语中的讽刺之意,表现此时木耐的愤愤不平。无论是不令人注意之处的心理还是话语中的机锋,这两处“冷”都体现了人物的精神动态,并且这样的细节是更需要“静观”去刻画的。在评点者看来,作者在写作时“冷眼看破”,看破的是世态人情与人心冷暖,从而能够准确地把握受世事纷扰的人物本质,在寥寥几句中写出符合人物情感逻辑的“真”行为,因此评其“传神”。可见“冷”比“热”在评点中之所以地位更高,主要是因为它与道家哲学“无”“道”的本原地位相联结,在小说创作观念上代表着“生万物”的本原状态,在认识方法上代表一种静观的、可看破本质的视角。
除此之外,对于“冷”的评点偏爱也离不开小说作者与批评家对冷色调的审美偏好。这种冷色调之“冷”不是叙事节奏缓慢、不精彩,而是指饱含深意与悲感,使读者得到“冷”的阅读体验。一方面,这种冷色调来源于作者对世事人情的评判,作者从冷静旁观的视角观察与书写世间百态,并穿透故事的跌宕起伏之热,敏锐地做出总结与劝诫,这种书写总是带有深意与思考,常有“冷水激背”的劝世之效。如评点者杜濬认为李渔的《鹤归楼》“用意最深,取径最曲,是千古钟情之变体。惜玉怜香者,虽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风流少年阅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谓热闹场中,正少此清凉散不得。读《合影》《拂云》诸篇之中,忽而见此,是犹盛暑酷热之时,挥汗流浆之顷,有人惠一井底凉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浅也”[14]197-198。主人公时时克制情欲的行为,让读者不禁觉气氛之冷,但这种冷淡处事最终却使他功名爱情双双得之,身处滚滚红尘中的读者阅后也会在冷静中有所启发。这种冷是冷静思考与深沉劝世之冷,如“清凉散”与“井底凉瓜”。此种冷色调的创作倾向离不开史官文化的影响,史官书写历史,通过对史实增削、不写之写、直切议论等笔法寄寓褒贬倾向、传达经验思考,这种创作态度被后世高度赞扬,成为文人自觉的写作倾向。史稗之间同源异流的关系、史学的高地位等种种因素更是让小说家自觉认同并发展了这种创作倾向。这种史笔在文人看来是冷色的,如“《史记》诸赞,初看时若甚散漫,后面忽将一两句冷说激起。如《王翦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等最有意味”[15]519,“学《公》、《谷》,须得其用意深细,刻锐与笔法峭冷。”[15]3334而小说也时常吸收史传的“冷说”等直切的手段,故这种笔法被看作冷色。如前文所举“冷眼看破”的例子,金圣叹认为作者以冷眼编排人物行为暗藏对其虚伪的贬低,是“皮里阳秋”之笔。对小说所写宋江开枷一段文字,金评曰:“前花荣要开,宋江不肯,此李立私开,宋江不问,皆作者笔法严冷处”[6]308-310。认为此笔法严冷,指出作者以此种笔法写作,注入自身的冷静思考与褒贬评判,使文章呈现冷色调,读者得到冷的审美体验。
另一方面,这种冷色调的审美追求来源于作者主体情感的渗透,是文人意识加强的结果。“冷”(或者说“寒”)不是某群文人的偏好,而是诗、词、画领域里共同追求的境界,在绘画中,它是最高境界的表现。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云 :“凡画之沉雄萧散,皆可临摹,惟一冷字,则不可临摹。”[3]274他以“冷”为画之最微妙、最玄深之处。因为往往在冷境中,文人融入了自我生命意识和宇宙情调,是文人意识的高扬,如诗歌中陈子昂以其孤独与悲感吟出“前后不见”的冷境,绘画中关仝以“逸”之用思寄托于“冷”之面目。而在小说中,作者的主体意识不能直接抒发,只能通过叙事、写人、议论进行传达,最突出的表现则是小说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呈现世间的各种悲剧,以冷色调作为小说最后的底色。明清各类小说都不乏悲剧式的结局,《三国演义》写丞相归天、《水浒传》写众人离散、《金瓶梅》写贪欲丧命等,在历史与人情的冷色变幻下,作者带着凝重情感写出主要人物们或因历史规律丧命、或因欲望走向不幸。评点家也尤其注意并突出这一切。如,张竹坡在《金瓶梅》评点中,便不断以冷淡、冷处、冷局、冷机、冷脉、冷意等冷术语点出作者书写的人物命运之悲与作品的空幻色彩。
在“冷热”术语已大量并列使用的背景下,评点家们却依旧倾向于使用“冷”的相关术语。这种不均衡的使用现象并不是巧合,而是“冷热”术语的深厚文化意蕴所致。首先,“冷热”与中国古代哲学的“道”与“有无”等术语的关系密切,具有“道生万物”与“冷眼静观”的意蕴。“冷”比“热”之所以在评点中的地位更高,主要是因为它与道家哲学“无”“道”的本原地位相联系的,其代表了一种静观的、冷静的视角。其次,在这样看似“静观”的叙事背后,潜藏的是作者对于冷色调的审美追求,作者在小说中自觉寄寓褒贬态度,体现劝世热肠,并渗透个人情感,传达孤独情感,使评点者获得了“冷”的审美体验。在哲理意蕴与审美追求的双重推动力下,“冷”成为了评点家之宠儿。
概而言之,“冷热”术语从生活体验的原义出发,通过在各类文体批评中漫长发展,实现向审美体验的转化,终在小说审美评点中达到了各功能的运用自如。其不仅是小说技法层面功能多样的评点术语,而且还在使用中体现了道家哲学思想的影响与冷色调的审美文化追求。从传达生活体验、审美体验再上升到文化意蕴,“冷热”术语经过各评点家之手,成为了一个极具审美与文化意蕴的小说批评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