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谐谑词中的“雅谑”
2022-12-31胡梦蝶
胡梦蝶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谐谑词是一种以滑稽幽默而引人注目的词作,被誉为“游戏之圣”的苏轼曾创作了近五十首谐谑词。谐谑词虽属专供游戏之乐的俗词,在苏轼笔下却更多呈现出“雅谑”的特点。苏轼词的“雅谑”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肤浅的滑稽取笑,在游戏之余更多诠释了他的生活、审美态度与情志寄托。关于苏轼谐谑词之“雅谑”,前人对此有所涉及:如阐释苏轼谐谑词下的人文情怀,主要围绕“士大夫宴饮的雅趣、苏轼对歌妓的关怀和对独立人格的追求”[1]三部分进行论述;或将苏轼的谐谑词依据内容划分类型,分为浅显与具有深意的两类戏谑之作[2]。在此基础上,笔者将苏词之雅分为“世俗生活的审美化”和“寓庄于谐的个人兴寄”两部分,并着重阐述苏轼谐谑词创作下雅俗文化相融的特点,同时分析苏词“雅谑”的成因及其产生的影响。
一、谐谑词的产生及其创作背景
作为游离于诗之“温柔敦厚”的产物,词自产生便与娱乐消遣不可分割,而谐谑词更是词娱乐性质最典型的代表。唐代孟棨《本事诗》中记载裴谈与中宗都是畏惧妻子之人:“内宴唱《回波词》,有优人词曰:‘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3]482,通过优人正话反说来调侃裴谈和中宗。最初产生于优人伎乐间用以滑稽的谐谑词,在晚唐至五代时期有所变化。一方面,其内容逐渐被晚唐靡靡之风下的花间酒筵取代,成为谐俗的代称。如尹鹗《杏园芳》描写了一位女子隔窗相思的倾肠之诉,沈雄言:“尹鹗《杏园芳》第二句‘教人见了关情’,末句‘何时休遣梦相萦’,遂开柳屯田俳调”[4]284-285。晚唐文人的此类词大多都充斥着男女狎昵。另一方面,部分下层文人仍旧延续着谐谑词优人讽刺的传统,以隐语来批判时事。如,伊用昌《忆江南》以咏鼓来暗讽,他的“梭肚两头栾”“打来只是没心肝”“空腹被人谩”[5]507等句,就是借描写江南鼓以谴责外强中干之人,读来充满诙谐滑稽的意趣。
谐谑词从唐朝开始发展,到宋朝逐渐兴盛。王灼《碧鸡漫志》中说:“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6]84宋代谐谑词从民间的诨话艺术中脱颖而出,并为士大夫所喜好。
有宋宴饮文化发达,宴饮时创作谐谑词的风气也随之盛行。欧阳修《礼部唱和诗序》曰:“……庶几所谓群居燕处言谈之文,亦所以宣其底滞而忘其倦怠也。故其为言易而近,择而不精。然绸缪反复,若断若续,而时发于奇怪,杂以恢嘲笑谑,及其至也,往往亦造于精微。夫君子之博取于人者,虽滑稽鄙理尤或不遗,而况于诗乎?”[7]429宋代集会的发展给谐谑词创作提供了很大的发展空间,谐谑词以其“宣其底滞而忘其倦怠也”的游戏功能受到士人推崇。同时,宋人谐谑词的新变主要表现在词作形式的创新,如药名词、回文词等,但也由于戏谑消遣的功用使当时多数谐谑词都流为内容浅薄的调侃玩笑。
“雅俗之辨”一直是宋人文学创作的焦点问题,“尚雅”“尚俗”之争下,实则暗喻了宋朝是一个雅俗文化碰撞的时代。源于宋朝科举制度,文人士大夫多出身于社会中下层,市民文化的兴起与文人尚雅的志趣相互渗透,因此激发了“雅俗之辨”,亦出现了雅俗文化的融合。由《碧鸡漫志》的“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可知,宋朝士大夫是主动接受和学习俗文化的。在主动接触“俗”文学的情景下,雅俗之辨中“以俗为雅”的观点逐渐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词通常被视作“俗”的小道,更不用说以滑稽内容为主的谐谑词了,然而在“以俗为雅”氛围的推动之下,宋代谐谑词也呈现出新的特点。
宋代谐谑词“以俗为雅”首先体现为对俗文化的推崇。如柳永的谐谑词可谓以俗为美的典型,《西江月》(师师生得艳冶)一词以“奸字中心着我”[8]123-124暗喻三位歌妓的心意,以文字字形来形成谐谑之意。作为流落于市井之间的词人,柳永的谐谑词大多表现男女之间的狎昵游戏,而作为士大夫的欧阳修,在创作谐谑词时也多描写艳冶之情。如《醉蓬莱》(见羞容敛翠)描绘了男女主人公幽会的场景,女主人公的“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以及“偷回波眼,佯行佯坐”[9]108刻画细腻,在展现女子丰富内心世界的同时也使其行为充满了诙谐的趣味。俗语的运用和俗词的创作表明宋代文人将创作眼光转向世俗生活,他们通过描写世俗的情态和风貌来展现“以俗为美”的审美倾向。
由此看来,宋初谐谑词的整体风貌仍旧延续了唐代花间词的传统,且在宴饮文化、集会文化的发展下更为盛行。宋人畅言戏谑之语,将谐谑词作为“以俗为雅”的载体。同时,谐谑词不再仅是社会下层文人及优人调侃滑稽的专属,士大夫不避讳的创作态度也是宋代谐谑词发展的一大特点。
此外,有宋以来的雅俗之争并非是凝滞的固态,在“以俗为雅”的基调下,士大夫“尚雅”的一面也不断地将谐谑词引入雅化的境地。它突破了“以俗为雅”的范畴,转向“化俗为雅”。苏轼作为宋代士大夫,在雅俗之辨风气的影响下,他的谐谑词创作也体现出雅俗文化的互融。同时他也以独特的谐谑词创作,为谐谑词的雅化推波助澜。
苏轼谐谑词创作的新变,实际上是对宋“雅俗之辨”的一次实践。苏轼作为崇雅去俗的词人,在谐谑词创作上开辟出不同于柳永等人的另一种路径。在宋代俗文化兴起的风气之下,苏轼以“化俗为雅”的方式将谐谑词引入雅化的境地。同时,“雅俗之辨”的兴起,表明雅文化的内涵在不断松动,“以俗为雅”的提出便是雅俗界限开始模糊的信号,苏轼谐谑词的“雅谑”实则是对雅文化内涵的丰富。
二、苏轼谐谑词之雅
苏轼的谐谑词创作中,雅俗二者并非是相互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雅”的内涵体现为:既赋予俗世生活深刻的思想性,也追求“以俗世生活为雅”的审美趣味。苏轼在俗事俗物的滑稽艺术中体验并发掘雅趣,实现了雅俗互摄的新变。此外,他还突破单纯的庆贺或调侃之意,于谐谑之中隐藏着针砭时弊和个人兴寄,从而使谐谑词的内容更为雅化。谐谑词以寓庄于谐而获得了情思之雅,一向被视为“俗”的谐谑词具有了“雅谑”的效果。
(一)世俗生活的审美化
以苏轼创作谐谑词的数量观之,他是当时谐谑词创作的主力。苏轼的谐谑词多以具体事物为题发笑戏谑,并以“无事不可言”的态度来发挥谐谑词的戏谑功能。
如,《瑞鹧鸪》(城头月落尚啼乌)描写苏轼与两位同僚共游西湖。词中写到“鼓吹未容迎五马,水云先已漾双凫”[10]4,此句表面描写西湖美景,然而结合词的题序“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来,两县令先在”来看,苏轼实是通过引用“王乔”之典故,用“双凫”来比喻两位县令。《后汉书·方术传上·王乔》载:“王乔者,河东人也。显宗世,为叶令。乔有神术,每月朔望,常自县诣台朝。帝怪其来数,而不见车骑,密令太史伺望之。言其临至,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11]1778,苏轼以“王乔”化凫调侃两位县令如“双凫”而至,以幽默的方式表达游玩的兴致并调侃共游西湖的友人。这种将友人交往中的戏谑引入谐谑词中的方式,使苏轼的词作既生活化又别有意趣。
再如《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这是苏轼为友人王仲翁写的祝寿词。“绛州王老,百岁痴顽推不倒。海口如门,一派黄流已电奔”[10]218,诙谐地指出王老的康健是由于饮酒有海量,“饮酒之口如门”“黄酒如电奔般下肚”等句生动形象有画面感,刻画出长者颐养天年的豁达乐观,幽默之中既令人忍俊不禁又带有别出心裁的祝福。苏轼以戏谑之词送出祝福,生活之事皆可入词调侃的意趣也被突显出来了。此外,《减字木兰花》(惟熊佳梦)[10]25是一首恭贺友人喜得麟儿的戏谑之词,《殢人娇》(别贺来时)[10]46是苏轼调侃友人新婚并送上祝福的谐谑词作。
与柳永及唐代士人多以谐谑词写男女之情不同,苏轼以“无事不可入”的创作态度使谐谑词不再局限于男女之情的滑稽取笑,题材也延展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他突破了前人谐谑词流于艳情的取向,更多以谐谑词书写生活之乐。与此同时,苏轼在戏谑生活的各类事物时,也以他特有的审美素养将世俗生活雅化了,从而将谐谑上升为一种“雅谑”。
如《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一词,苏轼以洗浴为主题,书写他通过洗浴而生的感悟。苏轼在戏谑澡浴中抒发人生哲理,以“垢”字一语双关:既指“身上无垢”,又指“心上无尘”。“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表面上说澡浴中水与垢的不相受,实际言说的是生活的并未蒙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10]121,是对澡浴人搓澡力度过大的调侃。苏轼的这首《如梦令》从澡浴事件着手,通过对这一具体事件的调侃,由小事言及人生态度,并以谐谑词特有的幽默淡化了苦难意识,使世俗生活充满了哲理化的意味。
又如,另一首同题描写澡浴的《如梦令》(自净方能净彼),以“自净方能净彼”[10]121联想到尘世之垢与佛教禅理的关系。苏轼通过对搓澡人和自己的调侃,以“净”字为着眼点,以身净求心净,使生活处处充满禅机。“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游戏”即《坛经·顿渐品》“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12]201中所提,指一种自在悠然的状态。苏轼以澡浴之景联想到禅宗思想,将洗浴净身这一日常行为与精神生活交汇,在雅谑中领会禅意,参悟生活本来无尘的哲理。“戏谑”的主旋律下隐含着感悟与思辨,苏轼在思辨中将世俗生活审美化,使日常行为转变为含有“超脱之乐”的审美行为。
苏轼的谐谑词在描写世俗生活时,常呈现出别有意趣的景象。如《浣溪沙》(旋抹红妆看使君)是一首具有生活风味的谐谑词。词上阕“旋抹红妆看使君”写女子为看使君谢雨而急匆匆抹上红妆,进而也因观看盛景而“相挨踏破茜罗裙”,互相推搡甚至踏破衣裙,描绘出了谢雨盛况下的热闹诙谐。下阕描绘出“道逢醉叟卧黄昏”[10]60的场景,以“醉叟”为着眼点来展现乡村路上的宁静景象。词的上、下阕都是苏轼通过细节来展现生活中的诙谐场景的,而无论是匆抹红妆、互踩衣裙的热闹之景,还是醉叟卧黄昏的宁静之相,苏轼刻画景象的角度都使词作呈现出了诙谐的色彩。同时,这些诙谐的生活细节也反映了苏轼笔下百姓的安居乐业。此外如《浣溪沙》(照日深红暖见鱼)中“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10]60之句,以“麋鹿”比未经开化的村民,逢人未惯但仍质朴憨实,“猿猱”为活泼可爱的孩童,听闻谢雨的锣鼓不须呼喊便会蜂拥而来。苏轼以充满趣味的语言将乡民写得淳朴可亲,谢雨盛会下的乡村既热闹又充满了质朴之趣。
乡村之景本来朴实无华,却在苏轼的游心寓目下变得特别,即是由于苏轼把清平之乐的审美追求融入生活。苏轼将自然风光与百姓的安居乐业相结合,并在二者的结合中流露出民胞物与的情怀。苏轼以其对生活的热爱将寻常之景呈现为充满诙谐的画面,词作也在略带谐谑的语气中将世俗生活审美化了。
苏轼的谐谑词创作,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苏轼对生活的审美态度。首先,谐谑词语言的雅化反映出苏轼将日常生活雅化的倾向。谐谑词的雅化亦表明苏轼善于从俗事中提炼出超越于生活的审美观,进而表现出雅俗文化的交融。其次,苏轼谐谑词所呈现出的创作风貌,一方面是格物致知观念下以小见大思想的体现。如从澡浴、节日这类生活小事见悟人生,在对世俗生活的观照中强调对“真性”的崇尚。同时,这种“真性”寄寓于现实生活中的嬉笑怒骂,使谐谑词呈现出“大雅若俗”的风貌。另一方面苏轼“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取材方式,也突破了士人谐谑词创作单一的题材内容,进而将可入题材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将日常之物与自我感受结合,并通过戏谑的方式言说生活琐事,呈现出他对世俗生活趣味化、哲理化的审美追求。
(二)寓庄于谐的个人兴寄
谐谑词本是由民间曲子词发展而来,同时沾溉于散曲,内容多为调侃戏谑。因此观苏轼之前的谐谑词创作,多无兴寄而以引人发笑取胜。苏轼将个人情志融入谐谑词的插科打诨,引导谐谑词脱离了浅显无聊的粗鄙之风,呈现出寓庄于谐的新风貌。
第一,很多词人在以谐谑词来展现自身的遭际时,多以自嘲身世、抒发愤懑为目的。如柳永《传花枝》(平生自负):“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8]21-22自诩对阎罗之不屑,话语中透露出自身的傲气,“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8]22以充满滑稽的语气表露出人生须尽欢的恣意之态。但这种看似谐谑的语气下,实则流露出对人生失意的不满。柳永的谐谑词是其抒发愤懑的媒介,谐谑在此的功用更多是以反讽加重了对苦难的表达。
然而观苏轼《临江仙》(细马远驮双侍女),此词是苏轼于乌台诗案被贬后与陈季相遇所作。词序称:“龙丘子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见者以为异人。其后十年,筑室黄冈之北,号曰静安居士,作此词赠之。”上阕“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系化用李白《对酒》的“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13]1286之典,以戏谑友人修行带侍女的行为。下阙“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10]71写新居生活之安适。此词虽是在调侃故人身世境遇,实则是以此完成自身对名利的超脱。
此外,苏轼有词《南乡子》(霜降水痕),“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10]96借用“孟嘉落帽”之典。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14]435苏轼在此反用典故,使词作呈现出诙谐幽默之意。清人张宗楠《词林纪事》引《三山老人语录》:“从来九日用落帽事,东坡独云:破帽多情却恋头,语为奇特……楼敬思云:九日诗词,无不使‘落帽’事者,总不若坡仙《南乡子》词,更为翻新。”[15]131苏轼此时贬谪于黄州,此词以翻新典故之法调侃自身,亦暗含自我开解之意。结尾处又言“明日黄花蝶也愁”[10]96,被评为“‘明日黄花’句,自属达观”[6]3046。
由此可见,苏轼在表现个人遭际时,并非借谐谑来沉溺于愤懑,相较于柳永等人的此类创作,苏轼在抒发个人情志时更多呈现为一种放旷的姿态。他以谐谑手法作为超越自身苦难的落脚点,并在这种超越中寄寓了自我意志。
第二,苏轼除了借谐谑寄寓自我意志之外,亦有许多作品言及社会问题。如《双荷叶》(双溪月)言“双荷叶。红心未偶,绿衣偷结”用《诗经》的“绿衣”之典。“绿衣”多指姬妾,以此点明题中所指“双荷叶”为姬妾,讥讽贾耘“穷翁纳小妾”。“轻舟短棹先秋折”[10]70则化用卢照邻《曲池荷》“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16]171之句,一语双关暗示歌妓的遭遇,对她悲惨的命运寄予同情。再如《殢人娇》(满院桃花)苏轼以“平白地、为伊肠断。问君终日,怎安排心眼”道出侍女的心意,以“须信道、司空自来见惯”[10]54-55将王诜与侍女作了对比,反衬王诜的处处留情,并在词中表明对玩弄歌妓之人的嘲弄。苏轼谐谑词中看似调侃的言语之下隐含着对不幸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情。
《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是一首关于民间“紫姑神”习俗的谐谑词作。苏轼于《天篆记》中记载:“江淮间俗尚鬼。岁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惟黄州郭氏神最异。”[17]407民间存在着正月请紫姑神的习俗,紫姑神本为地位低下的厕神,却受到了祭祀,《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详细描写了民间请神的习俗,并对此进行了一番嘲讽。词上阙言紫姑神的“玉肌铅粉傲秋霜,准拟凤呼凰”,画出紫姑神之神相。然而紫姑神具有神性的模样只不过是如题序中所言“画灰盘中”的装神弄鬼;“伶伦不见,清香未吐,且糠粃吹扬”揭示了迎神习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伪假象;题序中所言的“为诗敏捷”不过是下阕“空无数、烂文章”的真相;结尾以“谁能借箸,无复似张良”[10]74化用“借箸代谋”之典,借民俗喟叹历史,既嘲讽迎紫姑神习俗的空洞虚假,又抒发今世无人才之感。纵观全词,苏轼以滑稽笔调书写了民间习俗之弊,并对此做了一番批评,又在结尾引申至“借箸代谋”之典,借以喟叹时事、感怀前人,既有对民间习俗的评点批判,又暗含对社稷的关怀。
以此观之,苏轼谐谑词并非流于肤浅无聊的戏谑,其中也有许多作品借调侃之语表达庄重的主题和深沉的思想。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言及创作的“谐辞隐言”,对“谐隐”做了具体的界定。他认为“谐”具备“悦笑”与“谲譬”两方面的特点,前者属于调侃消遣之作,而“谲譬”之作往往具备隐喻笔法。“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18]67,刘勰认为谐谑更重要的是具有“讽诫”之意,因此要以谐谑之笔法言当世之过。苏轼的谐谑词中有一部分如刘勰所说的具备“讽诫”意识,如对女性的同情、对各种不合理制度和迷信习俗的批判之意。谐谑不仅是为玩乐而生,背后亦承载着济世之心和大雅情怀。
苏词寄寓了个人情怀、社会责任,也使谐谑词进一步雅化。首先,苏轼作为一名士大夫,突破了身份的束缚,较早地以谐谑词言说社会问题,使词作呈现出寓庄于谐的新风貌。其次,观苏轼之前的士人创作,他们的谐谑词大多关注个人娱乐或男女狎昵,而苏词继续沿着下层文人的怒骂之笔,将谐谑词的民间特性与士大夫的文化、政治身份相结合,以“谐谑”形式发扬讽刺传统,并将下层文人的插科打诨进一步雅化。苏轼以谐谑之语言济世情怀的思想,与“言必中当世之过”的主旨是一脉相承的。
三、苏轼谐谑词新变之因及其影响
苏轼的谐谑词融合了俗词之俗和志趣之雅,因而也使谐谑词呈现出雅俗互补的中和之美。而在雅俗之辨的大背景下,苏轼谐谑词的雅化是宋代雅俗互融的产物,因此他创作风格的形成是有迹可循的。其原因如下。
第一,苏词的雅化体现在以“雅谑”的方式将世俗生活审美化,而这与宋代文人更关注世俗生活有关。首先,宋代商品经济发展带来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市民阶层的兴起使宋代文人更多地融入日常生活,创作了大量与生活有关的作品。其次,物质生活与文人精神相互交融的同时,宋代文人的精神风貌常从生活事件中体现,影响到词作便产生了世俗生活审美化的倾向。因此苏轼对美的追求不再单单强调超凡脱俗的“流觞曲水”之美,更强调衣食住行的世俗之美。除此之外,由于北宋僧人较为活跃,苏轼与僧人交往颇为密切,佛教中善打“机锋”的风气影响了苏轼谐谑词的创作,使苏轼以禅宗思想对待生活,以充满思辨的诙谐笔调概述人生况味。
另一方面,除了社会因素之外,苏词的雅化也与作品的谐谑形式和其自身的乐天性格的融合有关。苏轼的个人失意常以幽默诙谐的形式表现出来,苏轼的“谐”是以解嘲形式来化解生活中的矛盾,使词作呈现出自我开解和超脱的雅趣。苏轼对生活的审美大体是以“乐”为基调的,他通过谐谑词的书写,以生活小事为题进行滑稽幽默,以此展现他对世俗生活的审美化。此外,谐谑词特有的戏谑风格,也给苏轼展现人生审美提供了表达媒介。苏词融入谐谑词的戏谑意味后,便能体现苏轼无事不可乐的审美态度。这也使苏轼以谐谑词言说情志时,更多展现出豁达放旷的风貌。
第二,除了以谐谑词展现对世俗生活的审美化之外,苏词的雅化还表现为以词兴寄。一方面,苏轼以谐谑之笔言荒诞之事的创作态度,是与谐谑词产生和发展的社会环境一脉相承的。谐谑词本作为民间艺人的诨话,时常在嬉笑调侃中暗含着对社会的怒骂。在宋代士、民文化交融的情况下,宋代士人开始接受和创作谐谑词,并将个人思想与之相融。而苏轼在雅俗文化的碰撞之下,也以独特的谐谑创作将两者的交融之态呈现出来。
另一方面,苏轼以谐谑词隐喻社会问题也是出于它所特有的功用。《文心雕龙·谐隐》提出:“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18]66谐谑与深意互为表里,不仅使语言更具反语功效,同时也是因为出自“权谲”“机急”之故。苏轼作为一名士大夫,既属于上层社会,又希冀言说济世之意,因此谐谑词成为表达情志的不二媒介。据王灼《碧鸡漫志》中所载,谐谑词兴盛于熙丰、元祐年间,此时社会弥漫着党争之风,在此情况下只能以滑稽笔调言不可直言之事。苏轼《南乡子》(不到谢公台)中言:“看取桃花春二月,争开,尽是刘郎去后栽。”[10]53表面上这是宴席劝酒的游戏之词,而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为此注释:“刘郎乃刘禹锡自指,此处似借喻倡导改革的王安石的‘新党’,词中的‘黄英’则为作者和李常的比况”[19]109。且张志烈《苏轼由杭赴密词杂议》亦评:“在湖州李公择席上所作《南乡子》……对变法派容不得不同意见、排除异己的不满还表现为对怀高才而遭弃置者的同情。”[20]203可见是借游戏之作言心中之事。《文心雕龙·谐隐》曰:“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18]66,“谐”的背后亦是为“隐”之故。苏轼在发表对时事的看法时,显然借用了谐谑词的滑稽之笔来表现隐含之意,并将下层文人出于批评社会不公的谐谑之骂转为士大夫对社稷的关怀。较之优伶以及下层文人的怒骂,苏轼的谐谑词更多体现为“谑而不虐”的雅谑与关怀众生的大雅情怀。
此外,沈曾植《全拙庵温故录》言:“宋人所称雅词,亦有二意:此典雅词,义取《大雅》。若张叔夏所谓雅词协音,一字不放过者,则以协《大晟音律》为雅也,曾端伯盖兼二义。又按《碧鸡漫志》,万俟雅言自定其集,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又云贺方回、周美成,时得《离骚》遗意,如贺之《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周《大酺》《兰陵王》《六丑》诸曲最奇。或谓深劲乏韵,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21]334。由此可知,宋人对于雅词,并非单指用词的雅化,得《离骚》遗意之作亦可称为雅词。这种雅俗之辨已不是单纯地指词体用词、形式等方面,亦从内容上来观照考量。宋人认为能够抒发个人之志、言社会关怀者便能被称为雅,实则已涉及词情言志的方面了。在北宋普遍以语词之雅为词作之雅的认知下,苏轼以内容之雅形成了词作的别一种能量,他暗含兴寄的谐谑之作影响到南宋,使众多词人通过谐谑言国事中兴之愿,进而对社会、政权进行讽喻,谐谑词也因此内含言志之“雅”。
苏轼谐谑词的创作模式影响了后人,如辛弃疾、朱敦儒、吴潜等人都延续了苏轼将生活审美化的“雅谑”风格。辛弃疾创作的《玉楼春》(何人半夜推山去)以一句“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22]227,将词人忽又重见青山的心境写得生动有趣且有自适纯粹之感。辛弃疾《鹊桥仙》(溪边白鹭):“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22]310,观照渔民、白鹭与鱼的关系,具有哲理意味与超脱之感,使谐谑词体现出纯朴的雅趣。再如朱敦儒的《念奴娇》(老来可喜)[23]45以放旷的态度写生活之事与个人情志,在游戏人生中使生活具有自然冲淡的美。此外,李曾伯的《水龙吟》(西风吹上牛头)写赏月生活,以“怕嫦娥,隔窗偷看,须下却、帐儿睡”[24]1写出了诙谐的诗意。词人将这种悠游人间的生活态度与谐谑之笔结合,使谐谑词呈现出去伪存真的雅。
《文心雕龙·谐隐》中对于“谐”的定义为:“意在微讽,有足观者”“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18]64。苏轼以文为词将《文心雕龙》中所强调的“谐”融入词中,提升了谐谑词的品格,使它不仅有令人发笑的滑稽功用,也承担了讽喻的功能。宋人重理之风盛行下,苏轼的谐谑词以内含兴寄而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南宋局势呈现出紧张之态时,辛弃疾等词人沿着苏轼开辟之路,于谐谑之中融入家国忧患。如辛弃疾《千年调》(卮酒向人时)[22]89对社会中随波逐流之人、虚伪欺诈之风进行无情的嘲讽;朱敦儒《忆帝京》(元来老子曾垂教)[23]230也以戏谑反语畅言官场黑暗与不愿同流合污之志。谐谑之风经苏轼之手更具讽喻意味,直至南宋黑暗社会下迸发出讽刺权贵、批判社会不公的新风貌。由此,苏轼丰富了词的思想内涵,使词从众人口中的“小道”变为能够承载社会意义进行讽刺的文体。谐谑词中的讽刺不只作为下层文人与优伶间关怀政治家国的载体,士大夫同样有责任以谐谑之笔言不公之事。这种风气延续至宋末的遗民词人,如陈郁、陈德武等人,都以谐谑之词迸发出时代的悲音。
谐谑词在宋的兴盛实际上是宋人挣脱唐文学以来的风格桎梏、为寻求文学发展新风向而进行的一次创作实践。宋代文人致力于将词一直以来忧伤凄婉的格调转变为滑稽戏谑的“欢乐”,从而打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25]262的定势。由此,苏词拓宽了词的题材范围,一方面以谐谑的方式表达生活之感,使词作充满乐天之趣而非萧瑟的感伤,并将这些生活题材加以审美化,使生活在雅谑中具有乐天派特有的美感。另一方面,苏轼将民间的滑稽笔法与士大夫的身份相结合,突破了士人创作局限于肤浅玩笑的题材内容,使谐谑词承载了对生活、社稷的关怀,同时又在下层文人插科打诨的滑稽之上加入了雅致的一笔。顾随先生说:“窃以为俳体除尖酸刻薄、诨科打趣及无理取闹者外,皆真正独抒性灵之作也……此等俳体,是何等学问,民胞物与,较之谈风月,说仁义,是同是别。”[26]59-60顾随先生所言谐谑词应是指:超越肤浅调笑而呈现出独抒性灵的特性和民胞物与精神的词作。苏轼沿着雅俗之辨的发展脉络进行创作实践,将宋代享乐之风下游戏人生的价值基调与士大夫关怀社会的责任感相融合,一方面以游于人生的方式来直面自身“真性”,用戏谑之语将世俗生活审美化;另一方面又以滑稽之笔言个人情志与社会责任,使谐谑词具有关怀人世的“大雅”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