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亲历者、旁观者和评论者
——《伟大的悲剧》叙述视角
2022-12-31曾文彦苏州市立达中学校江苏苏州215000
⊙曾文彦 [苏州市立达中学校,江苏 苏州 215000]
茨威格《南极探险的斗争》记录两名探险家争夺南极点的斗争,茨威格没有选择书写挪威人阿蒙森,却为失败者英国人斯科特立传。在收入统编教材时,编者主要截取传记故事中《一月十六日》《罹难》《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回应》这几个小标题下的主要内容整合成篇,另起题目《伟大的悲剧》。问题是:“悲剧”到底“伟大”在哪里?写作者怎样把“伟大”和“悲剧”这两股强大力量同时呈现?本文着意于分析叙述视角对传记作品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响,从茨威格所扮演的亲历者、旁观者和评论者三种不同角色中挖掘作品在塑造人物时的深刻表现力。
一、亲历者
从内容上讲,课文中有很多句子都直接表现“悲剧”,比如斯科特一行刚刚抵达南极点,“悲剧”就已诞生:“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一个月内两次被人发现,这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最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①这段话在原文中没有引号,到底是谁在发声?是作者茨威格的感受,还是主人公斯科特的心声?《伟大的悲剧》第二自然段中,有大量类似的情感的扩大夸张,都在直接定义斯科特式“悲剧”。比如,悲剧是一生的努力徒劳成空,是历尽千辛万苦此刻归零;是为人类探险事业取得突破的梦想全部完结;是创造历史、改写历史的愿望被别人改写;就像被判处死刑一样,身上被打上了一个失败者的金印;斯科特以失败者的心去看万物,看见了带有对手标志的挪威国旗,觉得旗帜都可以向自己发出示威、炫耀的嘲笑。甚至,他还接受了探险事业最大的代价,就是在全世界面前为对手作证,承认自己失败。除了“历尽千辛万苦,无尽的痛苦烦恼,风餐露宿——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②这一句在原文中有引号,说明引自斯科特日记,其余大部分句子都没有引号,可见并非直接取自日记。
从叙述视角来讲,这里就是人物的有限视角,发声者是斯科特。作者茨威格好似进入场景,化身为悲剧主人公,作泣血的内心独白:在巨大的现实打击面前,斯科特痛心彻骨。有限视角的表达效果是让读者沉浸其中,同其悲。读者也在斯科特的有限视角下,充分领略对斯科特而言“悲剧”的特殊意义:悲剧就是在争夺南极点的斗争中迟到,就是恰恰是第二批抵达者,哪怕仅仅迟到一个月也已显得太晚太晚,千辛万苦、梦想全完,像被判刑似的失去希望,连一面挪威国旗都可以“耀武扬威”“扬扬得意”,还要忠实履行探险者职责,将对手胜利的消息亲自带回给他的国王。
在读者日常生活里,迟到、第二名、徒劳、失去希望、见证对手成功最多只能算是挫折与失误,尚不至于构成“悲剧”,但是在斯科特的有限视角下,这些都构成了“悲剧”,不止如此,作者还用大量的程度副词来强调“悲剧”,用反复和拟人的修辞来渲染“悲剧”。
这么做对于一个传记作者是很冒险的,可信度容易遭到质疑。最合理的解释也许是:作者借助人物的有限视角,进入场景,成为那段“悲剧”的亲历者,甚至成为斯科特的代言人,代替人物作现场发声,帮助人物完成自我讲述,直接袒露人物心曲,诉说斯科特自己的故事,是为了让读者完完全全对人物的“悲剧”感同身受,对一个探险家痛彻心扉的挫败感有真切理解。
同时,作者巧妙回避了有限视角惯用的第一人称,没有出现“我”或者“我们”,丝毫没有削弱历史的真实性,而是在书写中自然化入,随文切换,完美实现客观书写历史而有亲历之感。以人物的有限视角无限放大悲剧主人公之“悲”,带上了很强的主观感情色彩,好似在给历史人物画像时加上了眉眼和血肉骨骼,扩展了“悲剧”的表现力。
在教学实践中,学生通过反复诵读不难体会有限视角下斯科特式的自我独白带来的强烈情感震动。
二、旁观者
但是,传记文学——茨威格称为“历史特写”③,呈现的内容是已经形成的历史,属于纪实文学,或称非虚构文学(non-fiction),作者不可能在悲剧舞台上作大量哈姆雷特式内心独白。“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④当事实大过一切,创作手法似乎不再绝对重要,作家就要克制、隐蔽,看起来隐身,就像古典小说的说书人,冷眼旁观斯科特一行人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不仅把历史舞台上的“他们”都写“死”,更在俯瞰“他们”一步步走向死,接连死,必死无疑。对历史的过程与结局都无能为力,目睹人间的悲剧时,内敛、冷漠、没有体温,中立得可怕。
从叙述视角来讲,这就是全知视角,人称上,用第三人称来展现历史的不容更改,事件的过程都是在按照确定路线一步步走向结局,作者不可能真的走进故事中,只扮演一个旁观者。
叙述者也因此凌驾于整个故事之上,在保证历史结局不改变的前提下,主宰、调度任意人物与场景,将矛盾冲突充分聚焦与放大,更易于展现人物当时的艰难与挣扎。“叙述者如同无所不知的上帝,可以了解过去、预知未来,还可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灵深处挖掘隐私”⑤,可以看到(或者听到)“他们”(斯科特等人)的动作与语言,“他们”在死亡之前最隐秘的想法、“他们”对人间挚爱的留恋。
这些看似不可能被“看见”的细节,作者以全知全能的视角看到了。不止这些,作者还能看见更多,在几个特定时间点上做了有意的放大、放慢与拉紧:
第一,放大时间刻度。“2 月17 日夜里1 点钟”(三联书店2015 年版的原文是:“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七日夜里一点钟”,较之更完整、神圣、悲壮)⑥,时间精确到“夜里1 点钟”,是历史的真实,但这一时刻在过程中被放大,就使读者更容易发现这其实是活着的四个人无眠、陪伴和不忍告别的最后几个小时,生者与死者都在苦苦挣扎。
第二,放慢奥茨离场。奥茨的牺牲没有具体日期,也没有确定地点,但作者却将时间拖延到极慢,先是终于来到气温达到零下40 摄氏度的一个中午,然后是“他和他们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他”和“他们”一起睡的最后一晚,对“他”来说,是无眠,也是给队友的最后一次陪伴,最后出现的时间刻度是“清早”,奥茨突然站起身,沉重缓慢的离场动作“像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包含了伟大与悲壮的两面性。时间越缓慢,悲剧情绪就越凝重。更值得注意的是,对面落笔写“他们”——同伴们从坚决拒绝到“谁也不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最后“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这是矛盾痛苦一夜之后的抉择,滞重迟缓的时间与动作背后是深深的爱、不忍与成全。
第三,拉紧叙事节奏。3 月21 日到3 月29 日这故事落幕前的几天,叙事节奏一下子拉紧,每段首句都像倒计时般,听得见滴答敲响的丧钟,“第二天”“到了第二天”“第二个明天”“进行了八天的斗争”,这样一直到3 月29 日。对于身陷其中并且当时还活着的人,是数着日子走向死亡,是幻灭与绝望。
第四,聚焦挚爱留恋。斯科特死亡之前有无穷热爱,最后一刻有无限勇气——对妻子、兄弟、事业、祖国、人类……所有一切的爱,诉说不尽。这个时候,以“爱”写“悲”,更显其“悲”。虽然死亡在这一刻必须到来、无法推迟,但是斯科特用超人的毅力、冻伤的手指记日记,一直记到最后一刻,笔滑落下来,记爱过、活过、写过、斗争过的证明,记下的也是不辱“英国民族勇气”的努力。
读者质疑全知视角的真实可信度。作者能看见斯科特临死前哆哆嗦嗦“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吗?难道能看见“悲伤地、坚决地”划去“我的妻子”这几个字时的动作和表情?这里就是传记作品的真实性与文学性之间的融合,作者选择历史舞台上探险者的生命幕布拉上前这一时刻,做合理的文学想象与加工,为这一场景加上历史透视,使感染力倍增。
其实,放大受苦、忍耐,放慢“他”爱“他们”、“他们”爱“他”的矛盾选择过程,放大“坚忍”,放慢“英雄似的”走向死、“骄傲地”等待死……作者对这些关键时间点都做了有意放大,突显了人性的光辉,并显现出“悲剧”在此处更为重大的意义,那就是任凭人物感情如何汹涌起伏,都对历史结局无能为力。
三、评论者
在前文的叙述中,作者的情感早就渗透在有限视角和全知视角的纯熟运用中。“悲剧”必然到来的过程中,“人”的“伟大”在细节中显露。这些经由作者作文学放大、加工的细节,成为本篇最感动人心之处。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传记作者,茨威格深知历史的真实性大过一切,他的基础体温是极低的。因此,他对于传记主人公的心理分析及评价,一直处于冰山的水面以下。
只有在结束句,作者茨威格本人才终于现身,他以个人立场、著者身份和自己独特的价值审视告诉读者:他本人愿以超越时代和个体悲苦的“伟大”一词对悲剧主人公予以最高褒奖,向英雄致敬,“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这一句总结性评价不仅道出了“悲剧”的意义,更为“伟大”这一评语作了具体诠释。
“伟大”这一评价的喷薄而出在前文确实经过了大段的情绪酝酿,隐含在对人物悲剧命运的过程性书写中,并且发生了从“可怕”到“钦佩”,从“鲁莽”到“伟大”的转变。随着人物悲剧命运走向尾声,对人物的评价才逐渐高昂,肯定、颂扬、赞美呼之欲出,作者的态度倾向逐渐显露。可以说,虽然传记作者始终坚持历史真实高于一切,对人物的评价始终较为隐晦,但是在“伟大”的终于出现以前,茨威格非常善于利用词语本身的感情色彩来表露其独特的情感评价,引起读者共鸣。
仔细考查文中的8 次“可怕”,其中至少有3 次是作者茨威格跳出亲历者与旁观者身份,直接表达的个人评价:“阅读那几天的日记是可怕的”“最后,(日记中)终于出现了可怕的自白”“天气变得愈来愈可怕”⑦。读者在这样的反复渲染中被带入情境,增强了对环境恶劣和人物命运难以逆转的共同感受。除了对“可怕”的感叹,作者更直接表达“钦佩”,将黑暗死寂与英雄气概对举,前者是“阴森森的一片寂寞之中,始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行走”,后者是“他们的英雄气概不能不令人钦佩”⑧。在对寒冷刺骨、畏缩不前和逼近死亡的恐怖气氛营造中,读者已经可以清晰分辨出这是作者在赞叹。同样的还有“骄傲”:“3 月29 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厄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贬义词“骄傲”用在此处,褒义色彩浓厚到极致,凸显出对抗死神时的傲岸不屈与坦然昂首,将作者的情感倾向表露无遗。更有老师提出“鲁莽”这一贬义词亦有强烈的褒扬色彩:“不应理解为做事欠考虑、轻率,而应该理解为‘有闯劲’‘不惧怕危险’等,因为与‘鲁莽’搭配的是‘大胆的勇敢者’。”⑨不止如此,文章行文至后半,开始出现了六个直接与“伟大”相呼应的称谓,那就是“英雄”,特别是结尾处连用五个“英雄”来表达最高敬意,这些连续出现的“英雄”是有共性的,全都是用来称呼已死的或者正在迈步赴死的这些探险者,他们友爱团结、拼尽全力,直到死亡来临。情绪酝酿至此,“伟大”这一评价的意义就得到了解释:英雄的惨然陨落中照射出人性光辉。
从这个意义上说,读者不只是通过故事了解传记主人公,也是通过传记作者的评价了解主人公。读者对斯科特及其队友产生的情感其实是跟随着作者的喜好评价在发生着细微变化与升华。
综上可见,茨威格处理历史真实与文学加工的矛盾时追求的极致效果是:化身为一个历史的亲历者,用人物的有限视角为传记主人公泣血直呼,渲染“悲剧”,声声血泪感天动地;又充当一个旁观者,用全知视角冷眼看人间,拉长、放慢、拉紧关键时间点,调度场景,聚焦矛盾,将悲剧中最撼动心灵的人性光辉、友爱留恋展现于前,再现历史进程中的“伟大”时刻;最后,作者以评论者的身份出场,用“太史公”式的历史笔法,以评语评论总结,将“伟大”与“悲剧”融合为一,以此展现自己的价值选择与情感态度。
任何一个传记文学作家,似乎都应具有茨威格这样的超能力,在三种角色:亲历、旁观、评论间任意切换而不露痕迹,感同身受、克制隐蔽而又情绪满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百年前的这场争夺南极的斗争,我们无一人亲见。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而不是真相。
①②⑦⑧《义务教科书 语文七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135页。
③④⑥〔奥〕斯蒂芬·茨威格: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舒昌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54页,第2页,第261页。
⑤ 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页。
⑨ 郭跃辉:《从作者视角解读〈伟大的悲剧〉》,《语文建设》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