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论王维诗中的“富贵气”
2022-12-31苏莹莹江苏大学文学院江苏镇江212013
⊙苏莹莹 [江苏大学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王维最负盛名、最为人熟知的是他的山水田园诗,他也给常人留下枕石漱流、平淡闲适的“佛系”印象,仿佛与“富贵”二字绝缘。王维较早进入长安文化区,一生中有三十余年生活在长安,是第一代京城诗人群体的中心代表①,自有其富贵本相。文学史上不乏以富贵诗风著称的诗人,如“雕缋满眼”的颜延之、“百宝流苏”的李商隐等,但随着“富贵气”这一批评范畴在宋代诗论、词论中流行,颜、李二人的富贵诗风被批评为“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的风格则大受赞赏。若从唐代诗人中寻找一位“晏殊式”的诗人,非王维莫属,甚至可以说,王维诗中的“富贵气”有更多元的表现。
一、王维“富贵气”的表现
清人冯班谈“富贵气”云:“自然富贵,妙在无金玉气 。”②《二十四诗品·绮丽》言:“神存富贵,始轻黄金。”③此等即为王维诗歌的境界。最高级的“富贵气”并不来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而是来自生命深层次的高雅富足,是人生心态和审美理想的自然流露。王维的应制奉和诗、山水田园诗、边塞游侠诗从不同侧面体现出了“富贵气”。
(一)冠裳佩玉——王维应制奉和诗中的“富贵气”
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中评价王维的应制诗:“王维冠裳佩玉,而丰容绝世也。”④“冠裳佩玉”给人一种气质高贵、风神俊朗的感觉,并非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庸俗之态,用来形容王维应制诗中的“富贵气”十分贴切。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意象雍容,色彩浓丽
王维应制奉和诗中多用雍容华贵、具有皇家气象的意象,如“明君移凤辇,太子出龙楼”(《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⑤、“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敕赐百官樱桃》)中的“凤辇”“龙楼”“芙蓉阙下”“紫禁朱樱”都是有明显皇家气象的意象,气度不凡。王维应制诗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和贾至全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诗中“绛帻”“翠裘”“冕旒”“衮龙”写服色之盛,色彩浓丽;“日色”“香烟”渲染环境之华美典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大唐宏伟气象的绝佳代表,九天阊阖,四闼霞敞,万国来朝,一人至尊。《诗法家数》言:“王维、贾至诸公《早朝》之作,气格雄深,句意严整,如宫商迭奏,音韵铿锵,真麟游灵沼,凤鸣朝阳也。学者熟之,可以一洗寒陋。”⑥这一评价完美地展示了王维应制奉和诗声色高华、气象雄浑、娴雅温厚的富贵气质,毫无寒陋之相。
2.疏宕有致,浓淡相宜
王维的诗歌不同于颜延之“雕缋满眼”,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意象密度合理,浓淡相宜。正如 《二十四诗品》 言:“金樽酒满,伴客弹琴。”“金樽酒满”体现物质上的华贵满盈,“伴客弹琴”体现精神上的清贵高雅,两相得宜,不至于堕入淫丽而使人生厌。《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座客香貂满,宫娃绮缦张。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积翠纱窗暗,飞泉绣户凉。还将歌舞出,归路莫愁长。”首联“座客香貂满,宫娃绮缦张”是“金樽酒满”的状态,甚至有些浓艳绮靡,但接着二三联一直沿用清淡雅致的风格,中和了首联的浓艳,“涧花”“山月”“积翠”“飞泉”四个意象澄澈通透,沁人心脾,“暗”和“凉”两个形容词又削弱了舞席歌筵的灯火喧哗,故而整首诗显得疏宕有致、纤秾得中。
类似的还有“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前句雍容华贵,写云雾缥缈之中如仙宇般矗立的皇家宫殿;后句温和安宁,写春雨之中和乐安详的十万人家,从皇家富贵气象和百姓日常生活两个角度体现盛世清平之相,沈德潜谓“应制诗应以此篇为第一”(《唐诗别裁集》),不是过誉。
3.喜用大数,阵势浩荡
王维应制诗中经常使用表意宏大的数字,像九、百、千、万等。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和贾至全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芙蓉阙下会千官”(《敕赐百官樱桃》)、“銮舆迥出千门柳”“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秦地万方会,来朝九州牧”(《冬日游览》)、“九衢陈广乐,百福透名香(《奉和圣制十五夜宴应制》)等,描绘了帝都之中百官朝会、群臣游览的壮观场面。王维很少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一般的村野之语,而是多以九、百、千、万合用,将空间写得特别阔大,造成构象宏伟、境界壮阔的气势。数字的使用虽然是个很不起眼的细节,但也能体现诗人广阔的眼界和胸襟。
(二)鲜润清朗——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富贵气”
将王维和柳宗元的山水诗作对比,更能突出其山水诗鲜润清朗、色泽明丽的特点。柳宗元山水诗多荒寒枯瘦、孤峭怨悱。《江雪》一诗,荒寒至极,天地一白,别无他色。“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其人仿佛处于群山围困之中,故其诗不免有寒俭窘迫之态,而王维山水诗更显清贵朗丽,前人已有评价:
诗贵风骨,然亦要有色泽,但非寻常脂粉耳……王右丞,金碧楼台山水也。⑦
(陈衍《石遗室诗话》)
摩诘五言古,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故其人清贵。盖山泽间仪态,非山泽间性情也。⑧
(施补华《岘佣说诗》)
王维之性情确实不纯在山泽间,自有其富贵本相,其诗中有从容不迫的贵族风度与雍容华贵的气息,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色彩鲜明,生机勃勃
王维山水田园诗中多用色彩,而且对比鲜明,如“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山居即事》)、“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中》)、“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刑桂州》)等诗句。诗中多用“红”与“绿”、“红”与“白”、“白”与“青”等对比鲜明的色彩,给人鲜润清朗、生机勃勃的感觉。色彩的明艳对比、相互衬托也与王维本人高超的绘画技术密切相关。
2.境界阔大,重在写意
六朝诗人模山范水、穷形尽相式的描摹难免有如数家珍的寒乞相,王维山水诗则重在写意,遗貌取神,从神采风韵、情致气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开阔的胸怀,如《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首联“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起调就是大手笔,体现终南山连天之高、接海之广、尺幅千里。“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只道云霭变幻不定,而终南山之高深莫测尽显无遗。“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与“阴阳割昏晓”异曲同工,风神俊朗,境界阔大。全诗并没有正面描摹终南山的轮廓棱角,也不曾言山高几尺几寻,而是以高超的艺术手法侧面渲染,更显诗人眼界之高、心胸之广。
3.气定神闲,平和温厚
王维的田园诗不同于陶渊明的质朴,陶诗中有亲自耕种的勤苦,是老农的田园。王维笔下的田园温暖安详,是经过雅化了的士大夫田园,流露出“富贵气”。如《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全诗一片脉脉温情,诗中野老侯童、田夫谈笑、牛羊归来、蚕眠桑叶,没有“汗滴禾下土”般辛勤劳苦,也没有“寒馁常糟糠”般寒酸窘迫,流露的全是悠然自得、气定神闲的气度。末句如同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小园香径独徘徊”之语,体现了吟咏风雅之余流露出的淡淡惆怅,正符合宋人对“富贵气”的期许。
(三)气势如虹——王维边塞游侠中的“富贵气”
1.意象华贵、情绪激昂
王维边塞游侠诗中有诸多关于军旅的华贵意象,如“玉靶角弓珠勒马”(《出塞作》)、“新丰美酒斗十千”“偏坐金鞍调白羽”(《少年行四首》)、“麒麒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画戟雕戈百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燕支行》)、“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琱弓百战勋”(《赠裴旻将军》)等诗句。从这些诗句可以发现,诗中主人公挽的是“琱弓”,射的是“玉靶”,执的是“画戟雕戈”,挥的是“七星宝剑”,跨的是“青骊紫骝”,马上配的是“金鞍”,饮的是一斗十千钱的“新丰美酒”,配饰是“麒麒锦带”,风中摇曳的是“连旗大旆”。诸多华贵的意象,有贵胄风度,没有“都护铁衣冷难着”“行人刁斗风沙暗”的凋敝苦楚,俨然一幅朝气蓬勃、慷慨激昂的面貌。
2.气势雄浑,志向豪迈
王维的边塞诗境界开阔,气势雄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写出边塞大漠的雄浑壮阔,孤烟直上,长河落日,仰观俯察,可谓境界全开,横绝千古。“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将关中平原展现得无比辽阔,而出猎者的淋漓畅快、驰骋意气,已尽在其中。“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从军行》)、“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塞上曲二首》其二)、“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等诗的主人公都有志在必得的气势、慷慨报国的志向,如同曹植《白马篇》中的贵公子风度,体现了盛唐涵养下诗人的豪迈志向与昂扬激情。
二、王维形成“富贵气”的原因
(一)家世背景与个人经历
王维出于河东王氏,祖上多代为官,其母出于博陵崔氏,亦为著姓。在如此家世背景下,王维年少即充满自信,十五岁离乡游京,凭借个人诗、书、画、乐各方面的极高修养,在与上层社会的交际中游刃有余,与歧王李范、宁王李宪、薛王李业来往甚密。《旧唐书》云:“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⑨王维这种“平交王侯”、屡为王侯座上宾的经历,使得他养成了贵族的审美理想与精神气度,进而造就了其诗中的“富贵气”。
(二)长安文化与时代风气
正如《礼记·乐记》所云:“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王维诗歌中的“富贵气”与政治清平、百姓安乐的时代风气息息相关。林庚先生在《唐代四大诗人》一文中评价王维“是一个盛唐文化的全面体验者”。⑩王维进入长安文化区较早,其先后在长安为官、闲居三十多年,长期浸润在长安文化、盛唐气象之中,见证了四方来朝的“开元全盛日”,所发乃“唐音正声”。相比之下,李白之诗虽然豪放飘逸,但多抒草莽之气、不平之鸣,并无富贵平和的心态。王维的诗则更多地体现了治平之世中士大夫平和娴雅、自豪自信的心灵状态,他的性格和作品,深深受到长安文化、盛唐气象的熏染。
三、王维诗中“富贵气象”的意义
(一)长安文化的名片
王维的京城诗从地理位置的优越与庄园的遍布等各个方面展示长安城,是长安文化的一张名片。王维诗中涉及当时的政治、国势、城市、宫殿、园苑、宴游生活、文酒之会等,呈现了盛唐气象蓬勃昂扬的精神。王维的京城诗是长安文化的载体,兼具史料价值与艺术价值。
(二)自然富贵的诗风
观王维诸诗,台阁诗,华贵之中,不乏清雅,无摆阔炫富之态;山林诗,“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无寒俭乞怜之相。王维诗中“富贵气”的背后,是士大夫醇厚平和的精神气度,亦是作品从整体上体现出的一种雍容华贵、风流娴雅。到了宋代,“富贵”这一批评范畴流行起来,评论家盛赞诗词中闲淡高雅的风神,反对单纯的铺锦列绣。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晏殊,而王维可以看作是“晏殊式富贵气”的先声。
(三)仕隐中和的心态
文学上的表现往往关乎作者的人生态度。“富贵”与“山林”即对应“仕宦”与“隐逸”两种态度,仕与隐的矛盾困扰着历代文人士子,他们往往发出二者不能兼得的叹惋,王维却达到了仕隐中和的境界,那种“无可无不可”的超然态度深深影响了后人的仕宦观念,如白居易之“中隐”、苏轼之“不必仕不必不仕”等态度。到了宋代,出现了不少能在庙堂台阁与山林皋壤之间进退自如之人,如晏殊、欧阳修等,实现了“富贵山林,两得其趣”的理想境界,不能不说,此等人生态度,是王维为之开了先河。
以上讨论了王维诗中“富贵气”的三种表现、成因及意义,印证了他作为京城诗人代表人物的身份。对诗人诗风的宏观概述可以使读者快速把握其特色,但往往会忽略其微观多样性,如杜甫虽以“沉郁顿挫”著称,但其诗中亦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般的“富贵气”⑪,“富贵气”这一批评范畴仍有待引入盛唐诗的批评,有利于摘除诗人身上单一固化标签,将诗人从宏观概述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还原其多元的全貌。
①〔美〕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盛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66页。
② 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8页。
③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
④ 杨文生:《王维诗集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08页。
⑤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62页。(本文王维诗均引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张勇:《王维诗全集 汇校汇注汇评》,崇文书局2017年版,第307页。
⑦ 〔宋〕 陈衍:《石遗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页。
⑧ 〔清〕 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71—972页。
⑨ 刘昫:《旧唐书二十四史点校影印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051页。
⑩ 林庚:《唐诗综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17页。
⑪ 〔宋〕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