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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回来止住我的哭啼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性别意识反叛分析

2022-12-31于嘉琦湖南师范大学长沙41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恋人莎士比亚情人

⊙于嘉琦[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00]

新兴资产阶级高举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自由、平等的鲜明旗帜,女性主义思想相应取得长足进步,“女权思想成为成就天才的一个催化剂”①,立于时代潮头的莎士比亚亦同样在作品中塑造了诸多引人瞩目的女性形象,这既体现于其精工的戏剧之中,也同样在诸多诗作(以154 首十四行诗为主)有所展现。但具体分析之后,我们很难不注意到其字里行间思想无意识地对自我及社会价值取向有所背离的倾向,囿于时代而又突破时代的性别意识反叛,本文将就此进行分析。

一、特异化的人物形象展现性别意识反叛

对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下简称《十四行诗》)的讨论在各方众说纷纭中臻于完善,但一般肯定其中蕴含连续性的叙事,G.B.哈里逊在《莎士比亚全集》中将《十四行诗》分为四部分,分别是:“(1)1—17 首:诗人催促美少年婚娶以‘保存’自身美貌;(2)18—128 首:诗人以各种语气,凭借各种场合谈论各种话题。其亲密感与诗俱增,由崇拜发展到爱慕;(3)其余的24 首是写给诗人所迷变的黑肤女郎;(4)十四行诗集以两首赞颂丘比特传统的爱情告终。”②全诗主要记载抒情主人公与一位美少年的恋情及对情人黑肤女郎的慕恋,兼及对于时间与世事人情的感叹,在优美的韵律和真挚的情感中呈现了诗人复杂的性别意识。

早在古希腊时代,西方就对于同性恋更多寄寓肉体之外的想象与赞美。柏拉图在《会饮篇》引用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对爱神的颂词,利用寓言说明爱情(同性或异性)的欲望不仅是肉体的欢愉,更深层地包括人类普遍潜在的、对于自我完整的形而上追求,“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③。同时因为歌颂男性美与古希腊时期妇女地位低下的历史差异,此后人们仍旧延续了此时所提倡的男性之间的精神恋爱。所以就不难理解在《十四行诗》中抒情主人公对于身为同性的美少年恋人的歌颂展现出了更多跨越时间和阶级、节制的精神慕恋,“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④(第18 首),“担当重任吧,缪斯;我教你怎样/使他在万代后跟现在一样辉煌”(第101 首)。而有别于对于黑肤情人的肉体欲望和失衡的沉沦与疯狂,“难道别人所欲都那么恩多惠多,/而我的欲望却没有春晖来照耀”(第135 首)。节制与疯狂并存于普遍人性之中,精神高蹈与肉体欢愉显然无法脱离彼此而存在,甚而诗人也直接点明二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均不可或缺:“我有两个爱人:安慰,和绝望,/他们像两个精灵,老对我劝诱;/善精灵是个男子,十分漂亮,/恶精灵是个女人,颜色坏透。……/但两个都走了,他们成了朋友,/ 我猜想一个进了另一个的地府。”(第144 首)恋人与情人背离抒情主人公的结合让他倍感痛苦,可叹当此之时,他已经无法离开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前所述,《十四行诗》的绝大多数诗篇都围绕抒情主人公与美少年恋人的交往过程展开,时常展现对于男性身份和特质的认同与歌颂,将女性作为被物化的客体轻蔑对待,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其中因此产生的自我矛盾。男性(抒情主人公的美少年恋人)在诗歌中被赋予神性,主人公将之喻为“我的太阳”(第40 首)、“我的君王”(第57 首),为歌颂恋人的明媚,抒情主人公夸张而片面化地认为所有女性都必然愿意与之结合,在劝其结婚时说,“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第3 首)“许多没栽过花儿的处女园地/诚意地要把你的活花培养”(第16 首)。然而吊诡之处在于,抒情主人公眼中恋人的美丽却是全然女性化的。正如西方传统中对于年老智者和年轻少年精神结合的推崇,他在此显然自命为前者,扮演世俗恋情中的男性角色,用“玫瑰”等传统女性形容美丽女性的话语来述说恋人,否定并摘除世俗认为女性所具有的弱点,同时却不得不承认女性的美好。但这样的承认却仍旧是囿于传统偏见中对于男女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对应关系的划分而进行的妥协,上述观点在第20 首中体现尤为明显:“你有女性的脸儿——造化的亲笔画,/你,我所热爱的情郎兼情女;/你有女性的好心肠,却不会变化——/像时下轻浮的女人般变来变去;/你的眼睛比女儿眼明亮,诚实,/把一切看到的东西镀上了黄金;/你风姿特具,掌握了一切风姿,/迷住了男儿眼,同时震撼了女儿魂。/造化本来要把你造成个姑娘;/不想在造你的中途发了昏,老糊涂,/拿一样东西胡乱地加在你身上,/倒楣,这东西对我一点儿没用处。/既然她造了你来取悦女人,那也好,/给我爱,给女人爱的功能当宝!”

抒情主人公反映出的作者的两性观念落差所呈现的奇异张力,不止体现在其对自己和美少年恋人的书写中,我们在此不得不再将目光投向128 首之后,审视抒情主人公对于黑肤情人的歌颂。在这些诗句中,诗人对于女性的价值认知看似仍旧囿于男权制的枷锁,却在面对具体化的对象时呈现出无意识的变形。尽管这位已为人妇又纠缠于主人公和美少年的恋情之间的女士似乎并未拥有世间公认所值得歌颂的伦理价值,也未必拥有无比傲人的外貌,但抒情主人公对其的歌颂却显然并不逊于此前对于美少年恋人的书写,“可是,天作证。我认为我的情人比那些/ 被瞎比一通的美人儿更加超绝”(第130 首)。“对了,美的本身就是黑,我赌咒/而你脸色以外的一切,都是丑”(第132 首)。抒情主人公同样在只24 首的篇幅中经历了此前用111 首篇幅所书写的热恋的缠绵、受到冷遇的不满和疯狂、遭到背叛的意冷和咒诅、对回心转意的期盼与对关怀的祈求。甚而因为对方女性的身份而出现了此前从未出现的对母性的依恋:“我是个孩子,在后头老远地追赶;/你只要一抓到希望,就请转向我,/ 好好地做母亲,吻我,温和一点。”(第143首)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将政治作为“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力结构关系和组合”,在此定义下“性属于具有政治含义的地位范畴”,两性关系在漫长的男性所建立的历史中“是一种支配和从属关系”⑤。由此在男权制的传统社会位于不平等地位的抒情主人公和情人毫无疑问应当具有政治上的隐性支配关系。但因为主人公在恋情的苦痛与自我摧残中的精神更寄寓了对于情人的母性幻想,这样的支配关系却颇有意味地取得了颠倒的合理性。爱情神奇地重塑了二人隐含的政治地位,“母亲”的身份打破了社会大环境下男女两性的支配与从属关系,赋予黑肤情人身份提高的合法性,也让自命为“孩子”的抒情主人公甘愿跪倒于其石榴裙下。这使得本来受到历史时代限制而仍旧秉持鲜明男尊女卑思想的诗人,却在落笔时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地产生异化,甚至诗人还为此甘之如饴,“可没人懂怎样/去躲开这引人入地狱的天堂”(第129 首)。

二、自我撕裂的性别意识反叛之原因

由上可见,《十四行诗》诞生于传统性政治环境,却基于个体人性的复杂殊相,表现了性别观念上极富张力的自我撕裂,这样的性别意识反叛根本上无法脱离客观的历史时代背景与文体限制,却又彰显超乎具体时空的普遍人性。

《十四行诗》诞生于风云激荡的英国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在对两希文化融汇接受的同时,又具有鲜明的反叛意识。其中不在少数的诗篇中运用古希腊神话和哲学(见第45 首)典故,内蕴诸多的基督教意象和思想,又并不局限于其中尤其后者的教条禁令,譬如对于同性恋书写的自我彰显。同时,在新兴资产阶级逐渐登上历史舞台的文艺复兴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强盛统治更促使女权主义初步发展,女性婚姻自由平等的观念乘此东风高高飘扬。作为成长与传统的男性作家,莎士比亚虽不能完全摆脱时代、社会的狭隘限制,却也在不断地接受人文主义思想的自我进步中更进一步地平衡与完善着个人性别意识。

同时我们也不能不重视以抒情为主要功能的诗歌特性本身对于理解作者思想曲折反映的效果。有关十四行诗的起源与发展众声喧哗,吴笛考证认为其可追溯于与古希腊关系密切的罗马诗人卡图卢斯。但无可置疑,直到13 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个人意识出现觉醒的曙光,“一些关注内心探幽的意大利抒情诗人必然会将视野转向具有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萌芽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开始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学”,十四行诗至此才结束蛰伏的时期,再塑荣光,在此阶段“十四行诗发端于彼得拉克对他的‘劳拉’的赞美,其形态往往是表现诗人对他的情人(诺曼·O.布朗的评论给告诉我们,这位情人本人是绝不可能成为诗人的,因为她已经‘是’诗本身)的赞誉之情的”⑥。由此不难推知,“十四行诗的盛行始终伴随着对它的批评之声”⑦,泛滥的情感作为赋予十四行诗自主性与高格的特质,同时无可避免地显露其弱点,使之一直以来都因虚情假意的陈词滥调而屡受诟病。《十四行诗》虽不至流落于附庸风雅,纵观全部154 首诗,从前17 首未能免俗而随潮流对美少年进行劝婚,到后来在恋情双方乃至三方的犹疑与决断中不断地自我感伤乃至疯狂,却也不能避免自我表达时势必存在的情感因时因地而流动与隐秘的自我歌颂之需要。恐怕莎士比亚也无法逃脱同时代经验主义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所谓的“族类假象”,“不论感官或心灵的一切觉知总是依个人的量尺而不是依宇宙的量尺”⑧。不同于艾略特所提出的现代文学的需要,“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⑨。继承古希腊抒情诗传统,产生于西西里的宫廷诗歌对于法国普罗旺斯文学的发展的十四行诗体,因为彼得拉克的发扬和莎士比亚的创新而愈显光彩,正与此时迫切需要树立自我的本体表现论的新兴资产阶级一拍即合,放声演着一场大戏。

本·琼森曾评价莎士比亚为“时代的灵魂,属于所有的时代”,正道出其身处具体历史中,却用洞察普遍历史与人性的高超书写。苏珊·格巴和桑德拉·吉尔伯在合著的代表作《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 世纪文学想象》中将男性文本中的妇女形象分为天使和妖妇两种。前者舍弃个人主体性而符合外界期望,“不仅仅需要高贵的举止,甚至需要个人的死亡”⑩。后者则“如卡伦·霍尼和多萝西·迪纳斯坦已经告诉我们的那样,男性对女性的恐惧,特别是他们在婴儿期对母性的主体力量的恐惧,都历史性地具体化为对于女性的诋毁”,正如前述抒情主人公与黑肤女郎的地位颠倒异化,这些女性角色“身上都拥有两面性,这种两面性使她们既能诱惑男子,又能偷去他们身上的创造性能量”⑪。而《十四行诗》所塑造的黑肤女郎显然并未被塑造成纯洁、美丽的天使形象,而被赋予了与之相对的强势且风流、轻佻而危险。但这样似是“妖妇”的形象却在诗人笔下出人意料地受到抒情主人公的热烈赞美和追求,甚而无意识地背离对自我及社会价值取向,诗人的性别意识颇具自主性地取得了囿于时代而又突破时代的反叛。

不止戏剧,我们也可以在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中找到这样的自我撕裂,他的作品中既存在如奥菲莉娅般值得同情的堕落天使形象,又有如麦克白夫人超越性别的强势和资产阶级膨胀欲望代表的恶形象;既有代表文艺复兴时期自由新女性的鲍西娅,又有代表封建“红颜祸水”观念搅乱历史的克里奥佩特拉……正如希瑟·杜布罗维所说:“莎士比亚及其他文学领域的评论家均否定了永恒的人性的存在,因为这种概念没有承认特定文化对于主体性的建构甚至是虚构。”⑫

抒情主人公洄游于美少年恋人与黑肤情人之间,私密的个体化生命体验在此超越了历史文化所赋予的伦理意涵和政治说教,其所反映的传统意识形态与自我体悟认知的矛盾,鲜明地体现了莎士比亚对于“永恒的人性”之叩问,并进一步延伸至对于具体人性的探究和体悟,对于尘世人生的推究与关怀。

《十四行诗》记叙抒情主人公与一位美少年的恋情及对情人黑肤女郎的慕恋故事,继承诗体传统对爱情歌颂的同时通过颇具殊相的男女性角色特质展现传达出个人的审美观念,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伦理概貌,在囿于时代而又突破时代的性别意识反叛中进一步探寻新兴资产阶级对于伦理道德的可能性,为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在给出了自己的深刻见地。

①张玲:《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女性观与性别意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性别诗学视角下的汤莎人文思想比较》,苏州大学硕士论文集,2006年。

② 苏天球:《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研究综述》,《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第72—75页。

③〔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2页。

④ 〔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屠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所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皆出自此译本。

⑤ 〔美〕凯特·米特利:《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33页。

⑥ 吴笛:《西方十四行诗体生成研究》,《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6页。

⑦ 赵元:《西方文论关键词 十四行诗》,《外国文学》2010年第5期,第116—123页。

⑧ 〔英〕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9页。

⑨ 〔英〕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李赋宁、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⑩⑪〔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格巴:《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杨丽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第45页。

⑫ 转引自张浩:《越界女性——莎士比亚悲剧人物性别特征之文化解读》,《戏剧艺术》2019年第2期,第84—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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