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辛弃疾词研究*
2022-12-30邱美琼
邱美琼,杨 操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村上哲见(1930—),1953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科,1974年被授予文学博士学位,曾在日本京都教育大学、东北大学、奥羽大学等校任教,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系统研究宋词。村上哲见作为少有的持续研究中国词学的日本学者,出版了《宋词研究·唐五代北宋篇》《宋词的世界——中国近世的抒情歌曲》《宋词研究·南宋篇》等著作(1)《宋词研究·唐五代北宋篇》由创文社1976年出版,后由杨铁婴译成中文,题名《唐五代北宋词研究》,于1987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宋词的世界——中国近世的抒情歌曲》2002年由大修馆书店出版。《宋词研究·南宋篇》由创文社2006年出版,后由金育理、邵毅平译成中文,于2012年与杨铁婴译《唐五代北宋词研究》合并,题名《宋词研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并发表了多篇宋词研究的论文,成果丰硕。
日本学者注重“以实证为基”,即注重文献版本的考订和作者生平经历的考证与研究。村上哲见也承继了这一治学传统,并在探讨南宋代表词人辛弃疾及其词作时予以充分体现。村上哲见把对辛弃疾词作的探讨与生平仕宦经历的考证相结合,还对历代诸选本中的辛弃疾词进行细致研究,根据其词作内容进行分类考察。这些成果和研究方法不仅丰富了辛弃疾研究,而且对客观全面地认识辛弃疾及其词具有重要价值。
一、对辛弃疾仕宦经历的考证
与北宋相比,南宋的士大夫文人词多了一分英雄气概。一方面,以周邦彦词为代表的北宋典雅词风影响了南宋词人史达祖、姜夔等人的创作,村上哲见将受周邦彦词风影响的南宋词人及其词归为“典雅派、文人词”;另一方面,以辛弃疾为代表的南宋词人,将他们于国家存亡之际对国家和个人前途命运的忧虑、对统治阶层屈辱求和的愤慨、报国无门的悲痛之情抒发于词中,村上哲见把以辛弃疾为代表的有官僚和文人双重身份的词人及其词归为“现实派、士大夫词”。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词的特色是“以官僚文人的现实生活为创作的基础”[1]391,因而他着重考证辛弃疾的仕宦经历,并以此来考察其一生的文学活动轨迹。村上哲见的辛弃疾词研究是围绕着“辛弃疾的全部作品都源于他作为官僚文人的生活”[1]391这一观点展开的。
关于辛弃疾仕宦经历的研究,可供参考的文献,早期的有梁启超(1873—1929)的《辛稼轩先生年谱》、陈思(1875—1932)的《稼轩先生年谱》;当代的有辛弃疾研究大家邓广铭的《辛弃疾年谱》《辛弃疾诗文笺注》、郑骞的《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吴企明的《辛弃疾词校笺》(附辛弃疾词系年表)、邓广铭弟子辛更儒的《辛弃疾年谱》等。梁启超和陈思的年谱在我国学界的辛弃疾研究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为当代的辛弃疾研究提供不少材料与启示,但村上哲见评价梁、陈二年谱的价值为“只剩历史意义”[1]391。对当代文献,村上哲见提出“要了解辛弃疾的经历,可以说只能按照邓广铭的年谱来进行探索”[1]391。村上哲见如此选择,主观原因应是他在审视梁、陈二年谱时更重视辛弃疾仕宦经历与文学的意义。这也表明了他的研究具有日本学者的“他者”视野的独特性。村上哲见除了考证辛弃疾仕宦经历研究存在的争议或者谬误之处,还对邓广铭《辛弃疾年谱》所载诸事项背后的意义进行探讨,尤其是对辛弃疾所授官职意义的考察最为细致。
(一)初授官职
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23岁初仕至开禧三年(1207)68岁去世,其间虽一度免职居家,但终其一生基本处在官僚阶层。村上哲见首先考证的是辛弃疾南归后的初授官职“右承务郎、江阴佥判”。辛弃疾的出仕之路不同于陆游等通过科举的方式,而是以从武步入官僚阶层,即无出身且以武功授文职。对于辛弃疾步入仕途的第一步,中国学者刘天中在《辛弃疾词及其生平思想》中认为“江阴佥判”是一个小官;常国武在《辛弃疾》中也认为辛弃疾是以大功授小职;钟铭钧在《辛弃疾词传》中认为宋朝政府没有重用他,只让他担任江阴“低级的文职签判官”。村上哲见对上述观点进行批驳,认为“这些记载,完全没有弄清楚上述官职在宋代的官制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以及这一任命有着怎样的意义”[1]393。
村上哲见首先从南宋时期的官制出发确定辛弃疾初授官职官位的高低。南宋官制为“祠禄官制”,辛弃疾初授官职中的“右承务郎”为寄禄官阶,是经过绍兴二年(1132)改制后的最低官阶,为从九品,但属于“有名望的京官之列”,其下尚有承直郎以下的“选人七阶”无品官。寄禄官阶的作用:一为明确等级;二为明确俸禄;三为明确章服。寄禄官阶虽带“左”“右”(“左”指有出身,“右”指无出身),但均为同一等级。“右承务郎”即没有经过科举考试而任的职位。辛弃疾初仕即被授予从九品的京官官阶,而大多数人通常需要经过承直郎以下的“选人七阶”无品官这一阶段才有可能被升为有官阶的京官。辛弃疾还被授予“江阴佥判”的职事官,职事官在宋代也叫“差遣”,是辛弃疾实际的职务。“佥判”为“佥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根据《宋史·职官志》的记载,佥判是作为没有通判官职的州的替代或者兼任官职出现的,高于一般的判官,相当于通判之职,多由京官充任,而南宋直隶州通判级别多数为从五品或正六品,散州通判级别为从七品或正八品。“军”在南宋是县的上一级地方行政单位,一般附属一到两个县。村上哲见考证南宋时期江阴军的属县只有江阴县一个,属于散州,故而辛弃疾的“佥书判官厅公事”官职品级应为从八品或正九品。辛弃疾仕途第一步即被授为军一级地方行政单位所设置的由京官充任的位同通判的实权官职,对于没有出身的辛弃疾来说,已经算是破格待遇了。
村上哲见为了更好地说明辛弃疾这一任命的意义,将其与经过科举考试者的任职情况进行对比。北宋时期科举考试竞争激烈,科举及第者能被直接授予京官的,也只限于一甲前列;南宋虽只存半壁河山,但参与科举考试的人数并没有减少。日本学者荒木敏一《宋代科举制度研究》附篇《宋代科举登第者数及状元名表》记载,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及第人数一直维持在300到500之间。[1]395村上哲见据此进一步研究发现,即便有如此基数的及第者,在及第后立即授予有官阶京官的人,在大多数年份也只局限于一甲前三名,甚至还有只限于状元的;更多的人只能被授予“选人七阶”的无品官,这些无品官可以出任地方的下级官僚,如果排名靠后,“连这种任职也要按顺序排队”[1]394。村上哲见又根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二》列出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弃疾得官前后五届状元张孝祥、王十朋、梁克家、木侍问、孝国梁的初仕情况,发现这些人首次被授予的官职均为“佥书判官厅公事”,官阶则是正八品的“左承事郎”,可见状元被授予“佥判”和“左承事郎”是惯例。
总而言之,辛弃疾初仕时的从九品“右承务郎”、从八品或正九品的“江阴佥判”,品级待遇虽不及状元,却高于一般的科举及第者,且辛弃疾是在年仅23岁时以无出身的身份被授官。因此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所获待遇在当时绝对是特例,绝不是“‘到江阴担任一个低级的文职签判官’那么一回事”[1]394。
(二)升迁之路
南宋时期,有出身和没有出身的官员升迁之路是不同的。依制,科举及第前三名在地方任职期满后会入京任校书郎等职,作为高级官僚的候补者,没有出身且以武功出仕的辛弃疾只能在地方升职。隆兴二年(1164),辛弃疾江阴佥判任满,同年升任广德军通判,品级为从七品或正八品。村上哲见赞同邓广铭《辛弃疾年谱》中“辛弃疾于乾道元年(1165)献上《美芹十论》”的观点,视《宋史·辛弃疾传》所载的“乾道六年(1170)《美芹十论》献于朝”[2]12162的观点为异说。实际上,辛更儒《辛弃疾年谱》的“隆兴二年秋,著《美芹十论》。其奏进之日,当在是年十一月宋金议和达成之前”[3]1910的论证更为充分。辛更儒认为,《美芹十论》应该写于宋金和、战尚未明朗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时期,因为《美芹十论》各篇反复讨论的是宋金和、战的前途问题,而这正是隆兴二年十一月前宋金局势的反映;辛更儒又举四例以证其作于隆兴二年,并对作于乾道元年及以后诸说进行辩驳。
关于辛弃疾任建康府通判的时间,村上哲见认为是在乾道三年(1167),“28岁的辛弃疾任建康府通判”[1]395;而辛更儒根据《宋史·辛弃疾传》所载的“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2]12162以及《景定建康志》《益国文忠公集》等文献中的相关记载,认为辛弃疾是乾道三年广德军通判任满,翌年(1168)赴任建康府通判[3]1916-1918。笔者认同辛更儒之考证。建康府属于直隶州府,规格高于一般州府,其通判品级为从五品或正六品。由从七品或正八品的广德军通判升任建康府通判,对29岁的辛弃疾来说仍然算是特殊待遇。
在《宋词研究·辛稼轩词论》中,村上哲见所考证的辛弃疾建康府通判任满后的仕宦经历,大多没有标明具体时间。今笔者据《宋史》本传、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辛更儒《辛弃疾年谱》等一一标明:乾道六年,31岁的辛弃疾入京任司农主簿,并于翌年(1171)作《九议》并《应问》三篇献于朝;乾道八年(1172),出知滁州,任内修建旅馆,积极发展商业,乾道九年(1173)冬天因病去职;淳熙元年(1174),受江东安抚使叶衡之招转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同年十一月叶衡官拜丞相,引荐辛弃疾升迁为仓部郎中,品级为从六品。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的仕宦之路至此尚且顺畅。淳熙二年(1175),辛弃疾以仓部郎中升为“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捕茶寇”[3]1947,并于同年肃清茶寇,因功加授秘阁修撰。秘阁修撰属于南宋馆职的一种,也叫“贴职”或“带职”。村上哲见认为这一贴职对于辛弃疾的仕途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贴职是一种地位和荣誉的象征,馆职亦有等级。秘阁修撰一般由正七品的直龙图阁升迁,而直龙图阁之下尚有正八品的直秘阁。也就是说,官员被授予从六品的秘阁修撰是需要按序列升迁的。因此辛弃疾直接被授予此职仍是一种特殊待遇。
(三)罢职居家
淳熙四年(1177)至五年(1178),辛弃疾历任江陵府知州兼湖北路安抚使、迁隆兴府兼江西路安抚使,淳熙五年入为大理少卿。淳熙六年(1179)至七年(1180),任湖北转运副使,改湖南转运副使,后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在任湖南安抚使期间创设飞虎军。淳熙七年加授右文殿修撰,知隆兴府兼江西路安抚使,在此期间,辛弃疾采取积极政策对抗饥荒。淳熙八年(1181)十二月改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未到任即被王蔺弹劾而落职,右文殿修撰的馆职亦被剥夺。此后闲居在家,后于淳熙十四年(1187)“主管冲佑观”[1]405。“宫观”是宋代官制的一大特色,即以退职官员主管观事,获取半俸。村上哲见在考察这一段仕宦经历时,着重讨论了辛弃疾新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未到任即被落职的原因。村上哲见反对中国评传类著作中“因主张对金采取强硬政策而被罢黜”之说,因为收复失地本就是南宋的国策和愿望,辛弃疾自然不会因主张抗金而落职;再者,辛弃疾此时官阶为正八品的奉议郎,馆职为从六品的右文殿修撰,仅次于正六品的高等贴职集英殿修撰,外加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的职事官,朝廷要剥夺这些官位,“必须有相当的理由”[1]400。
关于辛弃疾新任落职的原因,《宋会要辑稿》记载:“以弃疾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至是言者论列,故有是命。”[4]这里的“言者”即监察御史王蔺。《宋史·辛弃疾》亦载:“台臣王蔺劾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2]12164以上两条主要是说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时贪污钱财,残酷对待百姓,暴虐好杀。事实果真如此吗?村上哲见考论的观点如下:
(1)辛弃疾不顾中央反对,以治安名义创立飞虎军。虽然这支军队为“江上诸军之冠”[2]12164;但是在创立时,“枢府有不乐者,数沮挠之,弃疾行愈力,卒不能夺。经度费巨万计,弃疾善斡旋,事皆立办”,且当皇帝“降御前金字牌”阻止辛弃疾时,辛弃疾却“受而藏之”[2]12163,最后“上遂释然”[2]12164,即宋孝宗无奈认可。辛弃疾这种强硬的态度、不计后果的举动为日后落职埋下了隐患。
(2)辛弃疾私自将官府的钱币银器贷给守信之人,让他们从周边地区买米,保持受灾地区米价稳定,并且不顾僚属反对借粮给临近州府。《宋史》载,辛弃疾在江西安抚使任内适逢饥荒,他“尽出公家官钱银器,召官吏、儒生、商贾、市民各举有干实者,量借钱物,逮其责领运籴”;临近的信州“乞米救助,幕属不从”,而辛弃疾“以米舟十之三予信”[2]12164。
(3)辛弃疾主张“讲求弭盗之术”[2]12164,对违法者施以严刑峻法。辛弃疾惩罚违法犯罪的行为被有心人传为“杀人如草芥”。
(4)辛弃疾为官业绩突出,受到其他无所作为官员的嫉恨与弹劾。
(5)在宋代重文轻武的背景下,身为“归正人”(从北方沦陷国土南归入仕的人)的辛弃疾,未经科举仅凭借武功任文职,其官阶和在官僚阶层的活跃度甚至超过了大部分科举出身的人,多次获得晋升,势必遭人嫉恨。通俗说来,辛弃疾破坏了做官的规矩。这是“一个不明显的背景性或深层次的因素”[1]404。
值得注意的是,辛弃疾只是落职,并没有被贬或被罚,行动是自由的,因此他在从淳熙八年(1181)至绍熙二年(1191)长达十年的闲居生活中充分享受生活,写下了百余首闲居词。
(四)东山再起,仕宦沉浮
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东山再起当是绍熙二年被起用为福建路提刑。绍熙四年(1193),迁太府卿,同年秋加馆职集英殿修撰,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此时辛弃疾的官阶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辛弃疾在福建安抚使任内设立“备安库”,谋划招兵,严防盗贼,但还没有付诸行动就于绍熙五年(1194)被下属黄艾弹劾而罢职归家,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同年九月再被御史中丞谢深甫奏劾,馆职降为秘阁修撰。庆元元年(1195)十月,御史中丞何澹奏劾辛弃疾任职福州期间贪污腐败,辛弃疾秘阁修撰的馆职也被剥夺(朝散大夫祠禄官职仍在);庆元二年(1196)九月,冲佑观的宫观也被罢;庆元四年(1198)恢复集英殿修撰馆职,复主管冲佑观,但因为没有具体的职事官职而继续闲居。
嘉泰三年(1203),64岁的辛弃疾再次被起用为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翌年(1204)受宋宁宗召见,加封“宝谟阁侍制、提举祐神观,奉朝请。差知镇江府”[2]12165。宝谟阁侍制为从四品的馆职,再加上祐神观的宫观、从六品的奉朝请官阶以及镇江府知州的职事官,这对多次被弹劾且闲居已久的辛弃疾来说亦是特殊待遇了。村上哲见结合当时宋廷主战派占优势的政治局面,认为辛弃疾被起用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坚持抗金收复北方失地。此时,新任丞相韩侂冑为树立自己的政绩而意欲北伐,因此起用主张抗金的辛弃疾和陆游等人。开禧元年(1205),辛弃疾因所举荐官员张瑛违法而受牵连,降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六月改知隆兴府的任命被取消后被授予提举冲佑观的祠禄,归家闲居。翌年,韩侂冑出兵伐金,虽屡次要辛弃疾出仕,但均被谢绝。辛弃疾在人生最后的两年中,先后被授予正六品的朝议大夫、从四品的龙图阁侍制馆职、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对于辛弃疾来说已经是越级任职了,但均被他辞免。开禧三年(1207),辛弃疾卒于信州铅山宅邸,时年68岁,走完其宦海沉浮的一生。
二、对历代选本中辛弃疾词的研究
村上哲见在考察历代选本中的辛弃疾词时,首先对诗词选本的价值和意义进行了探讨。他认为,“选本表现了编选者的文学观,另一方面,从被选者方面来说,它也是了解该作者在各个时代如何被评价、被接受的线索”[1]419;不同的编者在编选和评价时会有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确切地表明了对立意见的存在”[1]419,作为研究者应该充分认识其中的意义。村上哲见在论及辛弃疾词时选取吴文英为比较对象,因为他们是南宋截然对立的两种风格的代表词人,即吴文英不属于官僚阶层,是“典雅派、文人词”的专业文人的代表词人;辛弃疾属于官僚阶层,是“现实派、士大夫词”的士大夫词人。村上哲见选取了宋代至当代的七种选本(第七种选本《唐宋名家词选》有两个版本)中辛弃疾词和吴文英词的收录情况制成表格[1]422,总结并细致探讨其中的文学现象。笔者在村上哲见表格的基础上列表如下(见表1):
表1 辛弃疾、吴文英词作在宋代至近代七种选本中的收录情况
表1所列的选本,对辛弃疾词的收录态度有着很大的不同。选本《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绝妙好词》均成书于宋末元初,在对辛弃疾词和吴文英词的收录上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即《花庵词选》收录辛弃疾词最多(42首),《绝妙好词》收录吴文英词最多(16首),而《阳春白雪》收录两人的词作数量是一样的。从前三种选本所收录的词人和词作总数不难推断,《阳春白雪》《绝妙好词》编选者倾向于尽可能地收录更多的作者。《茗柯词选》《宋四家词选》是清代影响较大的宋词选本,《茗柯词选》仅收录辛弃疾词6首便已位居第二,与前三种选本相比略显奇特。但相比较而言,该书收录宋词33家70首,大多数词人仅被收词一两首,辛弃疾词却被收录了6首,可见张惠言比较重视辛弃疾。在《茗柯词选》中,张惠言完全没有收录吴文英词作,村上哲见认为这是历代选本中的极端特例。村上哲见从张惠言词论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重视“意、志”的张惠言强调的是“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在此标准下,一味追求音乐性和锤炼文辞的吴文英词就不值一提了。后世学者对张惠言未收录吴文英词的褊狭性进行了批评,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批评张惠言“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取,所见亦左”[5]。周济是张惠言的后继者,但两人对词的看法截然不同。周济的《宋四家词选》收录两宋50家词,并将之分为四个系列,分别以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为领袖。周济不仅把被张惠言无视的吴文英视为一派之领袖,而且将吴文英词尊为宋词的最终目标。朱孝臧的《宋词三百首》被村上哲见誉为“近代词学开山之祖”[1]424,实际收词284首,以吴文英的25首为最多。这和朱孝臧一生都在持续校订吴文英词有关。
村上哲见发现,朱孝臧弟子龙沐勋在其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修订本中,对辛弃疾词和吴文英词的态度既不同于其师的《宋词三百首》,也不同于自己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初刊本。《唐宋名家词选》初刊本中居于首位的依然是吴词(38首),辛词(30首)次之,而《唐宋名家词选》修订本收录最多的是辛弃疾词44首,吴文英词仅10首。村上哲见以其敏锐的目光窥见了选本收录辛、吴词数量变化背后的时代背景。他认为,从《宋词三百首》(1924年)到《唐宋名家词选》初刊本(1934年),再到《唐宋名家词选》修订本(1956年)出版的30余年间,中国在长期战乱之后取得了胜利,爱国主义高涨,爱国主义词人辛弃疾受到高度评价是理所当然的。村上哲见还注意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古典文学研究产生影响这一细节。以这样的时代背景来看,辛弃疾词受到推崇而“以吴文英为代表的典雅派词作遭到轻视也就是一种必然趋势了”[1]425。
村上哲见从共时性角度对七种选本中辛弃疾词的收录情况进行梳理后,又将不同时期选本中的辛词收录情况进行对比。村上哲见发现,黄昇的《花庵词选》和龙沐勋的《唐宋名家词选》修订本分别收录了42首与44首辛弃疾词,数量差别不大,但词的内容有很大的不同,即《花庵词选》收录的42首辛词中,有20首不见于其他选本,尤其是收录了8首祝寿词,而其他选本较少或者不收录祝寿词。村上哲见对南宋时流行的祝寿词情况进行简单梳理后认为:作为专业词人的黄昇在编选《花庵词选》时对祝寿词的流行原貌进行了客观的反映;而同为专业词人的周密却一味地坚持清高的专业文人姿态,那些“官僚文人紧密结合现实生活的作品无论多么出色,总是被他轻视为外行艺术而置之不论”[1]427。其后的张炎在《词源》中也认为辛弃疾词“非雅词也”,不过是“长短句之诗耳”[6]。由此可见当时的典雅派词人对辛弃疾词基本持轻视态度。
村上哲见对历代选本中辛弃疾词的考察属于辛词的接受史和传播史研究。我国学界较早研究辛弃疾词集流传情况的有梁启超、夏敬观等学者,其后辛更儒从现存辛弃疾词集的版本源流角度对辛弃疾词进行探索研究,雷雯的硕士学位论文《稼轩词历代传播与接受专题研究》是从历代名家词选中的辛弃疾词研究出发来考察辛词的传播与接受[7]。上述研究,少有将不同时期或者相同时期的选本进行对比,对选本背后所隐藏的时代背景差异关注更少。比较而言,村上哲见对历代选本中辛弃疾词的考察应给中国的辛弃疾研究提供一些启示。
三、对辛弃疾词内容的研究
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的词风是复杂多样的,不能以“豪放”来简单概括,必须通过解读辛弃疾词作的内容来探寻辛词风格。因此,村上哲见从稼轩的交游词、闲居词、农村词、晚年感怀词四个方面展开论述。[1]408-419
(一)交游词
词在宋代成为文人交游的手段之一。辛弃疾“在官僚社会中的交游,成为其词作的重要题材”[1]408,这一点与苏轼相同,与吴文英、周密等专业词人不同。既是官僚又积极作词的辛弃疾在官僚社会中格外受到欢迎,以至于其词作“挥毫未竟,客争藏去”[3]1104。
村上哲见考证出,辛弃疾众多的交游对象中不乏在朝的高级官僚,如叶衡、赵汝愚等官至宰相,“地位次于宰辅者的名字,在辛弃疾词中也随处可见”[1]409,如其《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提到的建康知府史正志。此词作于建康府通判任上,为“呈上之作”,却不见任何阿谀奉承之态,读来还有暗讽以史正志为代表的无所作为的南宋官僚之意。词的上阕以眼前之景,引发对六朝兴衰的感叹,其中的“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两句,伤数朝古都建康现今的衰落,暗示朝廷苟且偷安,无心完成统一大业;下阕追忆谢安的不幸处境,表现了辛弃疾受排挤、北伐抗金的抱负难以实现的苦闷。全词表现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对议和派排斥爱国志士的激愤的主题,寓情于景,感情极其浓郁,吊古伤今,笔调极为深沉悲凉。另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是其代表作,写于辛弃疾受叶衡之招任建康府参议时,词中充满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对自己遭受排挤的不满。叶衡是辛弃疾仕宦生涯的贵人,但从上述词作中看不出两人之间关系的深浅。辛弃疾只是在词作中尽情吐露自己的深沉感慨,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前途紧密地结合到一起。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转任湖南转运副使,在同僚所设饯别宴会上作《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这首词本应是留别之作,内容却是借惜春之情表现自己内心的不满与抑郁愁思,与豪放风格相去甚远。所以村上哲见认为,不能一律以“豪放”看待辛弃疾词作风格,因为这首词充溢着词作者细腻的抒情;也不能将这首词简单解读为“士不遇”之作,因为该词的基调是怀有报国壮志的文人士大夫对国家前途的忧虑。
村上哲见对辛弃疾交游词的探讨,紧紧围绕其仕宦生活展开。辛弃疾在淳熙八年(1181)落职闲居至绍熙二年(1191)被起用,居家十年间的交游对象多为地方上层官僚,其中来往较多的如韩元吉、陆游。辛弃疾与韩元吉的交游词以吟咏忧国忧民的文人士大夫之间的友情为主,与那种局限于社交辞令的表达友情思念的寻常词作不同,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中的“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与辛弃疾交游的南宋词人中,陈亮(字同甫)是极具特色的一位。陈亮多次以布衣身份上陈抗金建议,曾到访辛弃疾闲居的上饶,两人意气相投,讨论国家大事。辛弃疾有《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词中并没有诉说别后的思念,所抒发的仍然是强烈的士大夫气概。
(二)闲居词、农村词
淳熙八年,42岁的辛弃疾被罢职归家闲居。对于突然的免职,辛弃疾本应该表达内心的不满,但在淳熙八年前后的词作中却很难看到他的不满情绪。村上哲见解读辛弃疾归家闲居不久所作的《水调歌头·盟鸥》后发现,其中不但感觉不到辛弃疾的不满情绪,反而让人感到他非常享受悠然自得的闲居生活。由《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中的“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等句可见,辛弃疾落职归家闲居时享有充分的自由,常常在上饶周边尽情游玩。辛弃疾多次去上饶附近的博山并写了多首词作,村上哲见举较为有名的《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为例进行分析: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1]414
村上哲见认为,这首词的上阕将现实带入了词的世界,所描写的孤独的旅宿成功地营造了寂寞荒凉的环境和气氛;下阕回忆往昔辗转奔波的为官岁月,篇幅虽小却意味深长。绍熙五年(1194),辛弃疾再次罢职闲居,并于庆元二年(1196)移居铅山,直到嘉泰三年(1203)被起用。村上哲见从辛弃疾两次闲居所写的作品中敏锐地觉察到其心境的变化。第一次闲居的作品中的愤懑之意并不多见,是因为当时辛弃疾才42岁,只是暂时闲居,尚有出山的机会;第二次闲居时辛弃疾已经55岁,且已有长达十年的闲居经历,与其说此时的辛弃疾还期待着东山再起,还不如说“已转而仰慕起陶渊明那种超脱的闲适意境来”[1]415。因此,“这时期作品的显著特点是对陶渊明的倾倒,作品中随处可见学习陶诗的痕迹,表现出对陶渊明的敬慕之意”[1]415,如《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有“斜川好景,不负渊明”句;《水调歌头·松菊堂》有“渊明最爱菊,三径也栽松”等语。辛弃疾在这松菊堂中创作了《贺新郎》,留下了“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名句。
此外,村上哲见还注意到辛弃疾创作了不少描写农村风景和生活的农村词。如最具代表性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1]416这首词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温馨自然的农村生活。擅长细腻形象地摹画现实生活的辛弃疾,在农村词中充分发挥特长,非常独特地描写了农村风景和生活。在同一时期,村上哲见的辛弃疾农村词研究,是我国学者很少触及的一个宋词研究薄弱点。
(三)晚年感怀词
村上哲见认为,辛弃疾前半生的激烈动荡和后半生的闲居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其晚年的回忆之作无疑会与众不同。村上哲见以辛弃疾晚年回忆往昔激荡岁月的《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为例展开分析: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1]417
村上哲见不认同某些注释和传记只截取开头几句就认定这首词是辛弃疾豪放词代表作的观点,而把解读的重点放在这首词的后半部分,认为该词的主旨绝不是高扬“豪放”的气概,而是深切怀念往昔岁月。晚年的辛弃疾并没有忘却北伐恢复河山的夙愿,这一时期的词作不仅回顾了年轻时激荡的岁月,还表达了对晚年时光的期待。他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化用典故,将自己虽老仍不忘北伐初心的感慨寓于对历史的缅怀之中,结尾处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意味深长。可惜的是,不久宋军兵败,辛弃疾亦卧病拒仕不出直至终老。作于开禧三年(1207)的《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当为辛弃疾最后一首词作。辛弃疾在病榻之上回顾过去,全词没有他平素的壮怀激烈,亦不见沉郁悲愤,唯平淡质朴,但以文为词,风格恣肆,且包含哲理。由此也可看出辛弃疾词风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不能简单地以“豪放”来概括。
村上哲见在考察辛弃疾词时注重“以实证为基”,对其仕宦经历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证。村上哲见极其重视对比研究,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的角度考察了辛词在历代词选中的收录情况,深入挖掘不同选本对待辛弃疾词的不同态度背后的深层原因,于横纵对比中提出自己的观点。村上哲见还从宏观角度观照辛弃疾词的内容,根据词作的不同内容展开分析。遗憾的是,村上哲见虽多次提及辛弃疾的祝寿词,却没有单独析出进行详细探讨。我国学界近几年有《辛弃疾祝寿词略论》[8]、《浅析辛弃疾祝寿词形成动因》[9]等论文,可在一定程度上补此缺憾。村上哲见对辛弃疾仕宦经历的考证严谨而精彩,擅长从文本中挖掘信息,在研究中始终秉持诗词贯通的学术理念,为中国本土的辛弃疾研究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研究视角和方法论,对中国学者突破研究思维的局限有着很大的帮助。中日两国的词学研究相辅相成,互相延伸与充实,在不断地交流碰撞中拓宽辛弃疾研究以及词学研究的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