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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类文体的产生及其特质
——以《文心雕龙》为中心的考察

2022-12-30吴中胜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战争

吴中胜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在古代,战争是头等重要的军国大事,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表面上,战争与文士、文学互不交涉,其实不然。战争看似是一个血腥拼杀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谋略过程。战争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中也要有文人谋士的参与,或出谋划策,或宣传鼓动,都离不开文士们的羽扇纶巾、指点江山,自然也离不开他们的神机妙算、华采辞章。中国是礼仪社会,军礼是五礼之一,而在刘勰看来,文章之用关乎“五礼”“军国”,所谓:“五礼资之以成”“军国所以昭明”(《文心雕龙·序志篇》),也就是说,在军事战斗中,文章可以发挥重要作用。《文心雕龙》中也有关于战争以及军礼的言辞表述方面的讨论,相关的篇目主要有《祝盟篇》《檄移篇》等,体现了中国古代的军事文化和军事智慧,对于中国6世纪以前的战争檄文作了初步的理论总结。古代战争主张“天罚”,又借助蓍龟、鞶鉴等手段来预测吉凶成败,有明显的原始诗性意味。

一、兵出须名,恭行天罚

《文心雕龙·檄移篇》云:“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又云:“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为了让敌人心服口服,发动战争要有正当理由。如果天子亲征,则称替天行道,这体现了中国人主张正义战争的思想,以下分述之。

先说“兵出须名”,也就是说,战争要有正当理由,言出《礼记·檀弓》:

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境,陈大宰嚭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大宰曰:“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厉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

正义曰:“夫差修旧怨,庶几其师有善名。”[1]1305也就是说,“兵出须名”的“名”是善名,是好名声,就是要有正当理由。中国人历来主张“和为贵”,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上上策,因为战争毕竟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对敌我双方都是一场灾难,战争没有胜利者。《逸周书·皇门解》云:“戎兵克慎,军用克多。”[2]551《老子》第三十章:“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老子》第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战争是不得已的最后选择,为了天理人道,和平的手段无法阻止罪恶,只有用战争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时才发动战争。这个时候的战争才是正义的战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站在正义这一边的军队理直气壮。所谓“师直为壮,曲为老。”(《左传》宣公十二年)[3]131战前宣传的重要作用就是要为己正名,证明己方是站在正义、代表公理的一方。孔子就最重视“正名”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论语·子路》)具体到战争,《论语·季氏》载孔子的话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孔子认为,当天下有道时,以上伐下,为天子之事,所以征伐代表国家,代表民众,代表正义。当天下无道时,诸侯争霸,擅自征伐。《管子·白心》也认为,不能发动不义之战:“兵不义,不可。”[4]东汉班固《汉书·高帝纪》:“兵出无名,事故不成。”[5]34站在正义一边就理直气壮,得天道人道者才能得胜利。

再说“恭行天罚”,《文心雕龙·檄移篇》:“指天时”,把人间的善恶恩仇归之于上天,以天为大,天意是最大理由。古人认为,天是人类的最高主宰者,当然也是决定谁是谁非的最后裁断者,自然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后力量。以神乎其神的天作为人间事务的尺度,这是极富原始诗性意味的思维方式。维柯说,主张天意安排,这是早期的人们“还不大会运用理性、不理解什么是权利的情况下,为着避免战祸的绵延,神的保佑与否会使人们的对正义与非正义庶可得到某种观念。”[6]517又说这一思维方式唯一的根源就是“一切民族生来就有的天意安排的概念,当他们看到善人遭殃而恶人得势时,还必须俯首听从这种天意安排。”[6]517中国的先民们发动战争之时,也多以“天意”为理由,如《尚书·甘誓》:“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逸周书·武顺解》:“武礼右还,顺天以利兵。”[2]311《周逸书·大明武解》:“天作武,修戎兵,以助义正违。”[2]122后世的战争檄文也常提及“天罚”,如隗嚣撰《檄亡新文》直指王莽“慢侮天地”“矫讬天命”“震怒上帝”,说王莽有三大罪,首当其冲的是“逆天之罪”。[7]389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天威不可当,而悖逆之罪重也。”[8]620钟会撰《檄蜀文》亦云:“恭行天罚,征西雍州镇西诸军,五道并进。”[7]623等檄文皆如此。

凭什么证明己方是正义的,敌方是反动的呢?《文心雕龙·檄移篇》云:“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要证明己方是正义的而敌方是非正义的,无非从两方面着手,一是说己方“休明”,另一方面说敌方“苛虐”。

所谓“述此休明”,就是说己方的好,己方得天道,顺民心,这是维柯所说的“外在的公道”:“凭这种外在的公道各民族可以有把握地确守自己所管领的疆界。”[6]517以刘勰提到的钟会《檄蜀文》为例,檄文叙述了汉室历朝皇帝的“休明”之处:“往者汉祚衰微,率土分崩。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我太祖武皇帝,神武圣哲。拨乱反正,拯其将坠,造我区夏。高祖文皇帝,应天顺民,受命践祚。烈祖明皇帝,奕世重光,恢拓洪业。……今主上圣德钦明,绍隆前绪,宰辅忠明允,劬劳王室。布政垂惠,而万邦协和,施德百蛮。”[8]623从太祖武皇帝的“神武圣哲”到高祖皇帝的“应天顺民”再到列祖明皇帝的“奕世重光”,一直说到当今主上“圣德钦明”,对天下子民“垂惠”“施德”等。下文又说己方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师,己方本不想打仗,但出于正义又不得不打仗:“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故虞舜舞干戚而服有苗,周武有散财发廪表闾之义。今镇西奉辞衔命,摄统戎车,庶弘文告之训,以济元元之命。非欲穷武极战,以快一朝之志,故略陈安危之要,其敬听话言。”[8]624这些无非是说,己方是正义的一方,是得天道、顺民意的。

所谓“叙彼苛虐”,就是说敌方苛政暴虐,犯下了滔天大罪,造成天下大乱,违反了天道,不得人心。维柯认为,战争的双方“都想公开地辩护自己的罪行或报复对方。”[6]516还以前面说过的钟会《檄蜀文》为例,说完己方的“休明”之后,檄文进一步指摘敌方的“苛虐”:“悼彼巴蜀,独为匪民,愍此百姓,劳役未已。”[2]623指摘敌方为“匪”,这是战争檄文的惯有手段,敌方还“劳役”百姓,不得人心。又如陈琳《为袁州檄豫州》指摘曹操,先是说其祖辈、父辈,说曹操的祖父曹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其父曹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又说曹操本人“赘阉遗丑,本无懿德,摽狡锋协,好乱乐祸。”“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虐民,毒施人鬼。”“细政苛惨,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穽塞路。”老百姓“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所以,曹操是史无前例的“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又:“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桡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文选》卷四十四)[8]616-618这是史上最有名的檄文之一,它针对的是三国枭雄曹操。檄文指摘曹操祖父三代“妖孽”“酷烈”,文笔狠毒,胆大直露,刘勰赞其“敢指曹公之锋”。(《文心雕龙·檄移篇》)《文心雕龙·祝盟篇》提到臧洪《酸枣盟词》和刘琨的《铁誓》,也都历叙敌方罪虐,如臧洪《酸枣盟词》说董卓:“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惧沦丧社稷,剪覆四海。”[7]258刘琨《铁誓》说石勒:“二虏交侵,区夏将泯。神人乏主,苍生无归,百罹备臻,死丧相枕。肌肤润于锋镝,骸骨曝于草莽。千里无烟火之庐,列城有兵旷之邑。兹所以痛心疾首,仰诉皇穹者也。”[7]258

说己方“休明”,说敌方“苛虐”,不仅要证明己方是正义的,敌方是反动的,更主要的是要激起民众维护正义、打击反动的斗志。《文心雕龙·檄移篇》云:“奋其武怒,总其罪人,惩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刘勰说,战斗檄文要指明敌方恶贯满盈,为的是动摇敌方军心,而激起己方的斗志即“武怒”,一篇好的战斗檄文可以起到摧城拔寨的作用。正如司马相如撰《喻巴蜀檄》所说:“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及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雔。”[8]615又如陈琳《为袁绍檄豫州》云:“兴兵奋怒,诛夷逆暴。”[8]616自古以来,战争双方开战前都要想方设法激起战士们的战斗意志。“这类狂舞和好战的歌曲,是一切蒙昧人和那些甚至较有文化的部族所特有的,其目的在于鼓起和支持战斗的勇敢精神。原始部落也借助战利品,……以保持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和战斗的自豪。”[9]《老子》第六十九章:“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哀兵必胜,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中国人认为,战争的目的是制止祸端、维护正义、平定动乱、讨伐罪虐。《逸周书·谥法解》:“刚强直理曰武”“威强叡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大志多穷曰武”。[2]637-638《逸周书·周书序》:“武以靖乱,非直不克,作《武纪》。”[2]1137《左传》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为武。”[3]134《荀子·议兵》:“先王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非争夺也。”[10]战争的目的不是烧杀抢夺而是维护天理正义。《文心雕龙·檄移篇》称“兵以定乱”“奉辞伐罪”,就是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精神的反映。

二、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文心雕龙·檄移篇》云:“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这里谈到两个方面的重要问题,一是“国信”,即国家的信用;二是“兵诈”,即用兵的权谋。下面我们分别谈这两方面的问题。

先说“国信”,为了联合各方势力共同抗击敌人,各方要盟约、宣誓。《说文解字》认为,“盟”字篆文、古文从明。《周礼·秋官司寇》:“凡邦国有疑会同,则掌其盟约之载。及其礼仪,北面诏明神,既盟则贰之。……凡盟诅,各以其地域之众庶,共其牲而致焉。既盟,则为司盟其祈酒脯。”疏曰:“明神是日月山川也。”[1]881面对日月山川盟约,透出其原始诗性意味。《文心雕龙·祝盟篇》:

盟者,明也。骍毛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周衰屡盟,以及要契,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晋汉,反为仇雠。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

《礼记·曲礼》:“莅牲曰盟。”宰杀赤牛、白马,用珠盘盛着牺牲,用玉敦装着牲口的鲜血,各方歃血为盟,面对天地神明表明心志。苍天在上、神明为证,这是富于原始宗教意味的言行方式。三代之时,没有盟誓。到周朝衰微,前有曹沫,后有毛遂,多次出现盟约。秦昭王与夷人结盟,双方约定,如违反盟约就输一对黄龙。汉高祖封侯功臣,也与功臣们盟约,定下永保江山的誓言。刘勰认为,盟约能否履行,关键还在人,讲道义的人则能贯彻,否则可能失约。比如刘勰提到的臧洪《酸枣盟词》,“汉室不幸,皇纲失统。”所以兖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陈留太守邈、东郡太守瑁、广陵太守超等,“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并信誓旦旦结盟合约曰:“凡我同盟,齐心一力,以致臣节。陨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7]258汉末董卓作乱,各方在酸枣设坛结盟,歃血而约,信誓旦旦,但终因各方各怀心思而对汉室无补,不能成为盟友,反而终成对敌。

结盟往往要宣誓,《尔雅·释言》:“诰、誓,谨也。”[11]107面对天地神明宣誓,人要用诚信去履行诺言,所以誓言对宣誓人是一种约束。《尚书·甘誓》就载有早期的誓言场景:“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作《甘誓》。”誓词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拏戮汝。”正义曰:“发首二句叙其誓之由,其王以下皆是誓之辞也。”[1]155《毛诗传》:“师旅能誓。”张立斋先生说:“誓者,约束之也。”[12]《文心雕龙·诏策篇》曰:“誓以训戎。”《文心雕龙·檄移篇》云:“昔有虞始戎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刘勰说,虞、夏、殷、周帝王的誓言,都是在国内军队中进行,为的是警戒国人、鼓舞民众斗志,是给自己的将士打气加油,而与敌人无涉。后世的盟誓也是继承了“誓”的原始意义,保存有激发斗志和约束行为两方面的基本功能。各方盟誓,言出有信,没有收回的道理,所谓“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文心雕龙·诏策篇》)把号令比作一出不返的汗,这一说法源于《周易·涣》:“九五:涣汗其大号。”后世以此比作军令如山倒,如《汉书·楚元王传》:“《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5]1943-1944钱锺书对“不反若汗”解释得很精致:“夫‘汗’如‘渖’,均‘水’也;‘反’犹‘拾’,均‘收’也,事之不可能,等也。‘拾渖’‘收水’戒莫误时机,而‘反汗’戒莫背信誓,喻之同柄而异边者也。”[13]406刘勰认为,对天发誓也要由衷履行,否则,信不则衷的盟誓是没有意义的。比如刘勰提到的刘琨《铁誓》:“是以敢干先典,刑牲歃血。自今日既盟之后,皆尽忠竭节,以翦夷二寇。有加难于琨,殚必救。加难于殚,琨亦如之。缱绻齐契,披布胸怀。书功金石,藏于王府。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坠军旅,无其遗育。”[7]258各方“刑牲歃血”“披布胸怀”,可谓信誓旦旦,“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坠军旅,无其遗育。”此誓言不可谓不毒,但结果呢?各方“信不由衷”,各怀异志,无益晋室,“反为仇雠”。古代也有因情况变化而违背盟约的现象,这跟一开始就怀有二心的现象还是有所不同的,如《左传·襄公十年》载:

楚子伐郑,子驷将及楚平。子孔、子蟜曰:“与大国盟,口血未干而背之,可乎?”子驷、子展曰:“吾盟固云:‘唯强是从。’今楚师至,晋不我救,则楚强矣。盟誓之言,岂敢背之?且要盟无质,神弗临矣,所临唯信。信者,言之瑞也,善之主也,是故临之。明神不蠲要盟,背之可也。”乃及楚平。公子罢戎入盟,同盟于中分。[3]193

子驷、子展所言,就是相机而动、随机应变的表现。晋不讲信誉在先,楚伐郑,晋不按盟约出兵相救,背弃这样的盟约方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信守盟约但又不死守,这也是古代军事文化随机应变思想的具体体现。

战争檄文是战斗的号角,有“命”“令”的特质。刘勰认为,檄文的本源即“威让之令”:“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所以学者指出:“檄一般是上对下,有命令的性质。”[14]《文心雕龙·书记篇》是这样解释“命”“令”的:“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命自天出,要求各方令行禁止,这是檄文都要表达的意思。如隗嚣《檄亡新文》:“有不从命,武军平之。”“申命百姓,各安其所。”[7]390明言“命”字。陈琳《为袁州檄豫州》文末“如律令”就明言其命令特质。钟会撰《檄蜀文》也云:“命授六师。”[7]623也明言“命”字。作为战争总动员令,檄文一般要阐明赏罚条例,而且要求赏罚分明、条例清楚。如陈琳《为袁州檄豫州》:“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典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又如陈琳《檄吴将校郎曲文》:“故令往购募爵赏,科条如左。”[8]623桓温《檄胡文》:“先顺者获赏,后伏者前诛。德刑既明,随才攸序。”[7]390都点明了具体的赏罚措施。

再说“兵诈”,实际上是兵法计谋。《文心雕龙·檄移篇》:“凡檄之大体,……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如果说“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是兵法计谋,那么“标蓍龟”“悬鞶鉴”,还有《文心雕龙·檄移篇》赞语曰“鞶鉴吉凶,蓍龟成败”,则体现出在这个设计出谋过程中的上古诗性遗存。《白虎通》云:“天子下至士,皆有蓍龟者,重事决疑,亦不自专。……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亶亶者,莫善乎着龟。”又:“干草枯骨,众多非一,独以蓍龟何?此天地之间寿考之物,故问之也。龟之为言久也。蓍之为言耆也。久长意也。龟曰卜,蓍曰筮何?卜,赴也。爆见兆也。筮也者,信也。见其卦也。”[15]国之大事,系于枯骨干草,显然不是理性逻辑所能理解的,只能从上古原始社会就有的巫术文化传统中得到解释。巫术在古代战争中是常见的,列维-布留尔说:

对原始人的思维来说,战争和狩猎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如果我们来看一看这些仪式,我们在这里也会发现开场和收场的仪式、标志出征开始的神秘仪式、舞蹈、斋戒、净身、禁欲、圆梦、加给非军人的戒律、反对敌人的咒语、符咒、护符、灵物、能使军人免受伤害的种种医方、目的在于获得魂灵的亲善的祷告。接着,在军事行动开始时,又有对马、武器、个人和集体的守护神的祈祷,用以迷惑敌人,使他失去防卫能力和使他的努力归于无效的巫术行动和经咒。最后,战斗结束以后,又有一些往往是极其复杂的仪式,战胜者们借助这些仪式或者力图防止被杀的敌人的报复(使尸体残缺或毁尸),或者安抚他们的魂灵,或者清除军人们在战斗时可能受到的污秽,最后,或者以占有战利品(如头、颅骨、上下颌、带发头皮、武器,等等)来永远确立已获得的优势。[16]

列维-布留尔说,古代战争中,出征前、战争开始后、战争结束后,都有各种“神秘仪式”,或祷告神灵,或祈祷守护神,或安抚亡灵。《文心雕龙》所说的“标蓍龟”“悬鞶鉴”,就是这样一种巫术仪式。

战争要以天时、地利、人和为条件,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刘勰所说的“人事”,当指人心向背,属于前面所说的“兵出须名”的内容。“算强弱”指算计双方力量。“角权势”是指较量双方的声威,就是前面所说的“武怒”。对比双方在天时、人和、强弱、权势的“胜算”,这是战略决策,是《孙子兵法·计篇》中所谓的“庙算”:“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所谓“庙算”,指“国君在祖庙中举行仪式,商讨作战对策。”[17]除此之外,可贵的是,刘勰提出“兵诈”思想,实际上是战术问题。兵贵诡诈,这是中国传统军事战术思想的基本要义。《孙子兵法·计篇》:“兵者,诡道也。”又《孙子兵法·军争篇》:“兵以诈立。”《韩非子·难一篇》:“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文心雕龙·诸子篇》:“《史记》多兵谋。”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了许多战争故事,其中有许多军事谋略。我们以《史记·宋微子世家第八》中关于宋襄公的故事为例:

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阨,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18]1626

战争在古代属于五礼之中的军礼,宋襄公死守军礼,导致兵败。毛泽东同志《论持久战》中说宋襄公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19]战争要因地制宜,关于“戎仪”与“戎礼”,钱锺书有生动论述:“足见‘礼’者非揖让节文(code of courtesy),乃因事制宜(decorum)之谓;故射仪则君子必争,戎礼则君子亦杀。”[13]337-338“杀敌者战之本旨,三舍之退、一麋之献,以及下车免胄、执榼犒师,皆方式而已,戎仪也,非戎礼也。”[13]338刘勰很重视兵法谋略,《文心雕龙·书记篇》云:“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战争檄文常常有意夸大敌方的罪恶和己方的仁义,或有意缩小敌方的势力而夸大己方的强大,都是兵谋手段。《文心雕龙·檄移篇》云:“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就是要发挥言辞的鼓动作用。如陈琳《为袁州檄豫州》骂曹操“赘阉遗丑”“乞丐携养”,又指质其“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8]616-617刘勰认为,“章密太甚”“诬过其虐”(《文心雕龙·檄移篇》),但从“兵谋”的角度而言,又恰恰发挥了檄文“驰旨”“腾说”的鼓动作用,也是符合檄文的根本体制的。陈琳又说曹营军心不稳、不堪一击:“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自出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扬之遗众,覆亡迫协,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雔敌。若回斾方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8]618这明显也是“驰旨”“腾说”的内容。有时明知己方理屈,也要说出所谓“理由”来,这也是檄文的兵谋作用。《文心雕龙·檄移篇》云:“齐桓征楚,诘苞茅之阙;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左传》僖公四年称,齐桓公征伐楚国,先派管仲质问楚国为何不向周天子进贡菁茅:“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3]52又成公十三年,晋厉公征伐秦国,先派吕相斥责秦军焚烧晋之郜、箕二邑:“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陲。我是以有辅氏之聚。”[3]163范文澜注曰:“齐桓公以私忿侵蔡,因便伐楚,本嫌理屈;而管仲对楚人举召康公之命以夸楚,又举先君四履以自言其盛,吕相尤多诬秦之辞。”[20]为自己的“理屈”辩护找借口,也是檄文的重要功能。

三、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

《文心雕龙·檄移篇》云:“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明代陈仁锡评曰:“益得檄义。”清人纪昀评曰:“四语尤精。”[21]75刘勰认为,作为战斗檄文,写作要达到两大方面的要求:一是事昭理辨,二是气盛辞断。

首先是事昭理辨。其中关键是“事昭”,就是摆事实,要让事实真相了然于天下。《文心雕龙·檄移篇》云:“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播诸视听也。”《尔雅·释木》:“无枝为檄。”[11]343“檄”字本指树的外形无枝叶遮挡,包含有后世引申义的诸多基因。树无横枝赘叶,无遮无拦,一目了然,有清楚明白义。木无分枝,有笔直迅疾义。又,檄、皦相通,《说文解字》:“皦,玉石之白也。”后引申为清楚分明之意。《汉书·高帝纪下》就明确提到“檄文”:“吾以羽檄征天下兵。”颜师古注:“檄者,以术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征召也。其有急事,则加以鸟羽插之,示速疾也。”[5]69又范晔《后汉书·鲍昱传》:“诏昱诣尚书,使封胡降檄。”唐代李贤注:“檄,军书也,若今之露布也。”[22]在长一尺二的木板之上陈述敌罪,要使天下民众都知晓事实真相,辞义自然要求明白、通晓,所以刘勰说:“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文心雕龙·檄移篇》)檄文都强调明白通晓,才能让天底下所有的人一看到檄文就知道事实真相,就知道谁对谁错、哪方正义哪方非正义。如钟会《檄蜀文》末云:“各具宣布,咸使知闻。”[8]625陈琳《为袁州檄豫州》:“广宣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逼之难。”[8]619以刘勰最欣赏的隗嚣撰《檄亡新文》为例,先说王莽罪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然后分逆天、逆地、逆人三大方面展开:“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莽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昔秦始皇毁坏谥法,法以一二数欲至万世,而莽下三万六千岁之历,言身当尽此度。循亡秦之轨,推无穷之数。”是为“逆天之大罪”;“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是为“逆地之大罪”;“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覆案口语。赤车奔驰,法冠晨夜,冤系无辜,妄族众庶。行炮烙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酰,裂以五毒。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管,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苞苴流行,财入公辅,上下贪贿,莫敢检考,民坐挟铜炭,没入钟官,徒隶殷积,数十万人,工匠饥死,长安皆臭。既乱诸夏,狂心益悖,北攻强胡,南扰劲越,西侵羌戎,东摘濊貊。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故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是为“逆人之大罪”。列数王莽逆天、逆地、逆人三大罪状之后,作者认为,天、地以及天下民众都不能忍容王莽再统治下去:“是故上帝哀矜,降罚于莽,妻子颠殒,还自诛刈。大臣反据,亡形已成。”[7]389刘勰认为,这篇檄文明白通晓,得檄文文体要义:“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文心雕龙·檄移篇》)据于明摆着的事实,谁是谁非就一目了然,这就是“理辨”。据事明理,以理明义,以理服人,这是檄文的根本。刘勰特别指出檄文“理辨”的特点,是很有眼光的。后世有许多檄文,洋洋洒洒,动辄万言,但真正感召天下的雄文并不多,原因怕是“理辨”之不足。叶绍泰指出:“古者威让文告,或称先王,或援帝命,辞气雍容,一以理胜。后世诬过,其虐多至万言,欲以先声夺人。不知既失其实,何以动敌人之听,恐反增其愤耳。”[21]76如前所说,刘勰虽然也指出战争有“兵诈”,用语也有夸饰,但这些都要以事实为基础,否则,终难“辞切事明”!

其次是气盛辞断。理直自然气壮,带着对敌人的“武怒”,檄文要把己方的盛大“兵威”写出来。《文心雕龙·檄移篇》开篇云:“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吴林伯疏曰:“此处师、雷并提,实以雷为比喻性陪衬,谓人主出兵,必先有威猛之声音,犹震动万物之雷的产生,必先有闪烁之电光,则听兵之声音,而畏惧兵之威猛,犹观电之光芒,而畏惧雷之壮大。行文如此,辞义自觉形象有力。”[23]这里刘勰两次提到“声”也即“声势”的重要,《史记·律书》也说:“闻声效胜负”,所以“于兵械尤所重”。[18]1239刘勰认为,战斗檄文要有声势,文笔要刚健有力,必须以事实为依据,切中敌方要害。比如,刘勰称钟会的《檄蜀文》和桓温《檄胡文》“并壮笔”,原因就在于钟文“征验甚明”,即事实根据鲜明;而桓文“观衅尤切”,即击中敌方要害。以桓温《檄胡文》为例:

胡贼石勒,暴肆华夏。齐民涂炭,前困雠孼。至使六合殊风,九鼎乖越。每惟国难,不遑启处,抚剑北顾,慨叹盈怀。寡人不德,忝荷戎重。师次安陆,经营旧邑。瞻望华夏,暂成楚越。登丘凄览,征夫愤慨。昔叔孙绝粒,义不同恶。龚生守节,耻存莽朝。历纪逋僭,一朝荡定。拯救黎民,即安本土。训之以德礼,润之以玄泽。信感荒外,武扬八极。[7]390

檄文直切敌方暴肆、生民涂炭的要害,冲口而出,无遮无拦,气壮云霄。加之多四言短句,干练有力,势不可挡,真可谓“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文心雕龙·檄移篇》)刘勰主张,檄文用语要“辞断”:“其植义飏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又云:“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文心雕龙·檄移篇》)“刚健”“厉辞”是檄文的用辞特征,作者立场要旗帜鲜明、态度坚决、不留余地。以陈琳《为袁州檄豫州》为例:“方今汉室陵迟,纲维驰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搨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8]618用语明断,立场鲜明,态度坚决,极富煽动性。我们想起德国语言学家克莱普勒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专门讨论纳粹的“词语最高级的诅咒”,使用词语最高级即通过夸张措辞以期获得宣传奇效,是一种语言的强行灌输。[24]古代战斗檄文的语言,虽远不及纳粹宣传强行灌输的特征,但也具有夸张渲染的修饰性特征。如前所说,刘勰认为,为了震慑敌方,檄文也不惜使用“兵诈”,其中当然也包括语言上的“诈敌”。对于檄文的行文格式和顺序,后世有一些总结,如元代陈绎曾撰《文签》论檄文:“出师喻众之文。一冐头,二颂圣,三颂功,四论理,五宣慰,六招喻。”(1)陈绎曾撰《文筌》,李士棻家抄本,今收《续修四库全书》第1713册,第460页。这种总结未免机械格套化,相比而言,刘勰对于檄文的格式和艺术的要求就要机动得多,也更切中檄文的文体本质。这一方面跟刘勰的理论水平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汉魏六朝时期社会动乱,战争檄文大行于世,檄文正处成熟期有关。当时的许多战争檄文书已初步奠定檄文规矩但又不至格套化,如杜弼《檄梁文》就是其中代表,钱锺书就别指出其行文方面“有脊有伦”“称题得体”:“首斥梁武轻险昏暴,覙缕痛切;次斥侯景佥壬反侧,梁武老悖,‘蔑信义而纳叛逋’;末言吊民伐罪,师动以义,有攻必克。谋篇有脊有伦,文曰‘檄梁’,庶几称题得体。”[13]2348

明代陈仁锡评点《文心雕龙·檄移篇》,称赞刘勰“得檄文之诀”“益得檄义”。[21]74-75的确,刘勰对于战争檄文的论述,关乎天道人心和战争胜负,体现了中国先民们的军事智慧,是中国军事文学理论发展的早期形态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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