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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日常生活*
——《金色笔记》中安娜与马莉恩的认知转变

2022-12-30贺红艳朱梦林

河南工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莱辛汤姆安娜

贺红艳,朱梦林

(1.河南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2.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0 引言

《金色笔记》是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的一部代表作,其在形式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是“介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间的文学经典”[1]115。不少国内学者从小说中黑、红、黄、蓝四本笔记和内嵌小说《自由女性》的关系出发解读这一作品。姜红从认知的角度解剖整部小说的对话性结构并分析“主人公安娜对自我、对世界的认知过程”[2]。龙茜则从女性自我意识和女性书写的角度认为安娜的笔记表明“女性不再是物化的对象,而是拥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形象”[3]。姜仁凤从个人空间、政治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异化角度解读莱辛《金色笔记》中的日常生活空间及其对自我的破坏性影响,对小说中性、梦和崩溃三大主题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认为莱辛“以此警醒人们现代日常生活空间异化之深广,个体危机之严重,唤起人们突破二元对立思维、超越异化的意识”[4]。国外学者从女性主义和空间角度对《金色笔记》中日常生活的研究也屡见不鲜,如弗雷德里克·卡尔(Frederick R.Karl)、罗伯塔·鲁本斯坦(Roberta Rubenstein)等从叙事学、心理分析等角度对其中的公寓、房间等空间形象进行过分析[5,6]。

笔者认为,以上从空间介入日常生活的分析都有道理,但没有揭示日常生活的真实本质且忽略了以安娜、摩莉、马莉恩为代表的母亲形象对日常生活角色的认知转变。莱辛书写了女性作为母亲的真实经验,这意味着自由女性在自身生存困境中的自我发现,然而,她却没有深入研究女性作为母亲这一身份背后隐含的内在价值及其与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和莱辛同时代的美国女权主义者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有同样的感受,她在《女性的奥秘》一书的开篇中写道:“这一问题埋在美国妇女的心底,无人提及,已经有许多年了……当她整理床铺时,当她去商店买日常用品时,当她选配沙发套子时,当她跟孩子们一块儿吃花生酱夹心面包时,当她开着汽车去接送童子军的小家伙们时,当她夜里躺在丈夫身边时——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对自己发出无声的诘问:‘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7]1-2很显然,日常生活包围了女性,女性深陷其中,她们为生活的桎梏所累却不知如何逃离。无独有偶,在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在报纸社会版担任记者的斋藤茂男也将目光投向日本的家庭主妇群体,在《妻子们的思秋期》一书中,他聆听和记录了许多寂寞、苦闷、因丧失生存目标而感到茫然,只能依靠酒精填补内心空虚的家庭主妇[8]。本文拟从对马莉恩和安娜两位女性的对比分析入手,深入剖析日常生活的本质并探究女性困境的解决方案。

1 20世纪50年代理想型妻子和单身母亲的张力关系

批评家克莱尔·斯普拉格曾论及安娜与马莉恩的关系:其一,安娜和马莉恩的关系与安娜和摩莉之间的双重角色关系一样,是双身关系(Double);其二,“安娜创作的小说《第三者的影子》的题目似乎在谈论理想型妻子,包括保罗的妻子穆里尔·马莉恩,也许还包括玛丽罗斯,她是非洲保罗的理想伴侣”[9]185。由此可见,斯普拉格倾向于认为马莉恩是理想型妻子。这也就回到我们对日常生活的第一个批判维度——婚姻中理想型妻子(马莉恩)与单身母亲(安娜)的张力关系。

1.1 安娜身份的双重困境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离异女性是异于常人的存在。斯普拉格认为,安娜的“第三者”概念中似乎有两个常数,一个是“安娜自己”,另一个是与安娜称之为“正常”、真正“传统”“体面”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妻子们,而事实上安娜拒绝与之有任何关系[9]187。安娜内心的多次崩溃,既可归咎于其在政治生活、情感生活、作家生活中积累的压抑与困顿,也应归咎于日常生活的琐碎与机械重复。如果拥有婚姻和丈夫是女性完美日常生活的前提,显然单身还带着女儿独居的安娜并不在此列。除此之外,安娜的作家身份是另一个异于常人的存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告诉我们,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作家身份是男性的专利[10]5。身处20世纪中期的安娜,其文学创作处境并没有太大改变,正如斯普拉格的分析,在安娜/摩莉这一对女女双身中也存在男女双身模式,而其中写作的安娜就是写作的男性[9]187。安娜的离异单身母亲以及作家身份(不被社会容纳的非常规性)导致她将自我囚禁在对幻想中的迈克尔无穷无尽的等待中,还囚禁在她为迈克尔准备食物以及为他日复一日无怨无悔的付出当中。安娜审视着自己的内心,通过梦境回忆过去的点滴,以拼凑日常生活的碎片。通过玩大与小的“游戏”来观察自己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关系:将自己放空,构想家中的一事一物,然后逐渐延伸到房间、街道、伦敦城区、英国,乃至世界。通过游戏,她意识到生活不是由伟大的梦想填充的,而是由一件件细小的事物勾勒的,那些“小小的忍耐力”,那些沉在时光中日常生活的一分一秒,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安娜用崩溃(breakdown)和解构自己(即写黑、红、黄、蓝四本笔记以分开处理自己的作家生活、感情经历、政治参与以及日常流水账)的方式来规划生活,尝试在一切如旧的环境以及日常生活(在迈克尔离开后仍保留着他的房间等)中发现并保持自我。

安娜的自我寻找与整合,不是革命性的自我解放,也不是自我毁灭式的逃脱(如汤姆开枪自杀一般),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回归自主与独立,做个平凡的社会福利工作者——调解他人婚姻生活中的矛盾,从小处为社会贡献力量,以恢复那个有秩序、友爱、不再分裂的社会。

1.2 居家—逃家—归家的马莉恩

小说中的马莉恩是传统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生活场所是家庭。马莉恩嫁给理查之后,相夫教子,一年中所有的日子被无穷无尽的家务所淹没,这种看不到尽头和意义的日常生活麻木了她的神经,抹去了她对生活的期待与激情,令她感到极度空虚和无比苦闷。她两次尝试逃离日常生活,只可惜均以失败告终。这两次失败,区别在于前一次让她深刻地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痛苦,后一次却让她领悟到日常生活才是她的归宿。

第一次逃离是酗酒事件。日本作家斋藤茂男曾这样写到:酗酒是用酒精代替语言,表达说不出口的情绪,是暗示性的反叛[8]。酗酒是马莉恩向丈夫求救的信号,是她对日常生活的一次逃离,然而丈夫理查却选择忽视,并变本加厉地寻花问柳,以逃脱对妻子的愧疚以及妻子以酗酒形式做出的反抗给他造成的精神压力。于是,马莉恩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梦想,也失去了作为母亲与妻子的荣光与骄傲。她彻底失望,这也为她第二次逃离日常生活埋下伏笔。

第二次,在汤姆(理查与前妻摩莉的儿子)的引诱下,马莉恩成功逃离了充斥着理查的日常生活。然而,即便脱离了家庭的桎梏,日常生活对马莉恩的形塑与规训还是会像生物钟一样提醒她:作为母亲的她有每天清晨为子女在厨房忙碌的习惯,导致她自然而然地充任起汤姆的母亲,并霸占汤姆生母摩莉的厨房。由此可见,马莉恩已经内化了母亲的角色,即便离开熟悉的家庭,在摩莉家做客,仍然忘不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和照料孩子的职责。因而,对于她离家出走的原因,仅仅归咎于厌恶照料家庭或者家庭主妇这一身份是十分片面的。作为母亲的女性事实上已然很难分清照顾他人带来的成就感和照料家庭琐事带来的琐碎感之间的区别。

她曾羡慕安娜的幸福和自由,但事实上她并未近距离观察过安娜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不受婚姻束缚的单身女性——安娜,与被婚姻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已婚女性——马莉恩之间,并没有可比性。马莉恩局限于家庭的狭小空间中,失去了自由,丈夫的背叛让这一情况雪上加霜,使得她无限放大了自己作为婚姻受害者所遭受的痛苦,而忽略了由母亲身份带来的成就感。在这种复杂情绪的裹挟之下,她只能逃离。她将一切不幸归咎于日常生活本身,于是在没有想明白自己真实处境的情况下就仓皇出逃。只是这次短暂的出逃让马莉恩偏离了日常生活而积极投身于政治,甚至疯狂地学习政治知识,陷入到一种政治狂热中,陷入完全悬置日常生活的极端状态。她为汤姆读报、去监狱见共产党的领袖以及参与某些漫无目的的游行,如同汤姆的没有思想的助理机器。直到安娜以查特的一封信说服马莉恩后,马莉恩才脱离了虚假的政治梦想,回归到真实生活中。

显然,摧毁日常生活并不足以让人获得幸福。马莉恩没有看清生活的本质,误以为是日常生活束缚了自己,而通过安娜的疏导和站在安娜角度的换位思考(发现安娜也有无法逃脱的生活困境,并不是她以为的无牵无挂的自由女性),马莉恩才认知到,束缚她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她那将自己置于“受害者”境地的思想。因此,逃离日常生活注定是徒劳的,只有认清“受害者”思想的牢笼本质,马莉恩才有可能真正实现突破,重获自由。而这时,日常生活本身的可爱温情的底色也将显露并慢慢明晰起来。

从安娜和马莉恩的认知转变来看,莱辛是有意塑造这一对妇女形象来回应当时社会女权运动的宗旨,即“立即行动,使女性充分参与美国社会的主流,享有真正与男人平等的伙伴关系所给予的一切特权和责任”[11]2,而不是束缚在传统核心家庭价值的妻子角色中。显然,在莱辛看来,以“受害者”思想绑架女性并以此为出发点解放女性并不能改善女性实际的生存状况,相反,只会加剧男女两性二元对立,使得女性在夺回生活主权的偏激号角中丧失获得真正幸福的能力。由此可知,莱辛在叙事中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似乎给出了一种信号:认知的转变远比打破日常生活本身的禁锢更加深刻有效。

2 回归日常生活

从《金色笔记》的内嵌小说《自由女性》来看,其实,安娜和马莉恩一直都处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因为她们被日常生活毫无波澜并且琐碎的外表所惑,暂时封闭了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感知。安娜曾经在日常生活的象征性空间——厨房获得过短暂的快乐与宁静。“自由女性”安娜在这里获得了“充满温情、慵懒和亲善的快乐”:“七点起床,为简纳特准备早餐”[12]506;去菜市场采购晚餐的材料;“我去了商店,买了一磅半西红柿,半磅奶酪,一罐樱桃酱,一夸脱茶叶,然后做了一个西红柿色拉”[12]288;等等。虽然她曾经怨恨“家庭主妇病”,并且抱怨“把那么多时间花在琐碎的小事上”[12]353,但是家庭日常生活的有序性是帮助安娜摆脱疯狂和无时间感体验的良药,这也是“简纳特母亲”这一身份之所以能帮助安娜远离崩溃的原因。“简纳特上寄宿学校之后,安娜才体会到她是多么依赖于那份自我克制,那份因为家有孩子而不得不实行的自我克制——早上某个时刻就得起床,晚上得尽快入睡不可太疲劳,因为第二天必须早起,得安排好一日三餐,得调整好自己的情感心态,以便不会让孩子受到惊扰。”[12]684结尾处,“两个女人在摩莉的厨房又见面了,摩莉正在那里准备色拉和煎蛋”[12]701以及摩莉最后的感悟“那么我们都将融入英国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12]703,都让我们看到女性回归以厨房为象征的日常生活后得到的安宁。

日常生活琐碎、重复、单调,但是它却建立起我们对时间的认知、对生活空间的布局、对自身与他物以及他人关系的把握;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建立了自己的生存法则和生存信仰,而这一切是个人能够自由生活的基石。安娜的作家生活与梦想是在这一基石上垒筑起来的高楼。回到马莉恩,在文字中透露出来的也是这样的纹理:在爱情梦破碎的家庭主妇的世界中,马莉恩的日常就是孩子的一日三餐。这一点,从她短暂地离家来到摩莉家却无意识地在清晨霸占摩莉的厨房这一举动中可以窥得一二。即便马莉恩对生活感到厌倦,但是她没有被“家庭主妇病”击垮的原因之一也应该和安娜一样,即对母亲身份的认同。在汤姆失明后,她自然而然地充当了汤姆母亲的角色,成为汤姆生活的助手,帮汤姆读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由始至终,马莉恩始终内化了母亲的身份,承担着照料者的责任,并且享受着这重身份带来的成就感。由此可见,在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角色中,妻子的角色让马莉恩痛不欲生,以致让她竭尽全力、歇斯底里地非要离开那个家,但是母亲这一角色却让她得到幸福和安定。不论是出走前照顾自己的儿女,还是出走后照顾汤姆,不都是日常生活的幸福帮助女性走出无时间感困境的写照吗?

因此,所谓的回归,其实就是认知的转变。“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安娜和马莉恩都是如此。当女性把自己当作“日常生活受害者”纳入自我认知时,很难发现那隐藏在时间海洋里每一朵浪花中折射出日常生活的幸福。惟有像安娜和马莉恩一样,通过经历事件,认识自我,区分大梦想和小成功,实现认知上的转变——意识到叛出日常生活的出走只是临时的避风港,人终究是要回到生活本身;发现生活本身的乐趣和价值,摆脱受害者角色带来的伤害,女性才能重新发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幸福。小说结尾处安娜对摩莉说出的那个“不写了”的回答,正是她走向日常生活的标志:并不是放弃了写作的梦想,而是不再执着于去改变世界。也就是说,安娜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明白了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个人微小力量得来的成就也是有意义的。

3 结语

正如贝尔·胡克斯在《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一书中指出的:女权运动的重要性(在它没有被机会主义反动力量同化的时候)在于它为两性提供了一个新的意识形态的见面场所,为批评、斗争和改变提供了一个空间,女权运动可以结束两性之间的战争,它可以使得构成人类关系特点的疏远、竞争和非人化,被亲切、共鸣和关爱所代替。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些女权运动的正面含义常常被自由组织者和参加者所忽略[13]41。一味地宣传日常生活束缚了女性的创造力,鼓动她们走出家庭,甚至强化性别对立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莱辛的《金色笔记》告诉我们,恰恰是女性自身对日常生活本身琐碎性的偏见,造就了她们的认知误差。日常生活其实向来如此,它重复、单调,唯有认知到这一点,并接受它,在其中找到自我的平衡点,才能真正突破日常生活的庸常性。在《金色笔记》中,莱辛提供的解决女性困境的方案就是转变女性对日常生活的偏见,让她们回归日常生活,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时间的质感。在小说的结尾,安娜回归日常生活,一边从事婚姻调解员工作一边写作;马莉恩则逃离婚姻的牢笼,开了一家时尚服装店。

通过类似写作、服装设计这样富有创造性的生活方式,人们会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琐事中获得审美体验,从而在重复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乐趣,摆脱日常生活的无聊,恢复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如列斐伏尔所言,认识日常生活十分必要,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也不可或缺,但其意义和目的不是为了摧毁日常生活,而是在赋予日常生活价值的同时,“改造日常生活,转换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视角,寻找继续前行的可能性”[15]。女性不应该被“日常生活是束缚这一认知”左右,与日常生活“隔离”。事实上,马莉恩尝试过与日常生活“隔离”,但收效甚微,甚至差点迷失在虚假政治热情的幻象之中;作家安娜也曾尝试过,最终也迷失在剪报的迷宫之中无法自拔——“大量阅读,剪下片段,满墙钉简报”[12]686,整座房子甚至她本人都被剪报所包围,失去了人本身的位置。又如列斐伏尔所说,日常生活像语言一样,包括了人之存在的表现形式和深层结构,它既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和社会的,因而对个体具有强大的规定性和强制性[14]544。突破或者挣脱日常生活的规定性和强制性的叛逃是一时的,真正的理性应该是认清日常生活的庸常性之后,仍然寻找那缝隙之中的惊奇感以及时间的质感,赋予日常生活以力量,并在其中获得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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