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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文凭主义:最后可接受的偏见

2022-12-29迈克尔•桑德尔\\文曾纪茂\\译

现代阅读 2022年4期

把大学文凭作为获得有尊严的工作和赢得社会尊重的条件,围绕这一理念构建政治,会对民生产生腐蚀作用。

多年来,迈克尔·科恩一直担任唐纳德·特朗普的私人律师和调停人。2019年2月,他在美国众议院听证会上做证。那时,他已经背叛前老板,并揭露了他代表特朗普办的一些令人厌恶的事。在证词中,科恩还透露了他在特朗普的要求下完成的另一项任务:威胁特朗普曾就读的大学和大学理事会,如果他们公开特朗普的大学成绩或SAT(美国高考)分数,特朗普就要起诉他们。

据推测,特朗普对自己的学习成绩感到尴尬,显然他担心公开成绩会损害他的总统候选人资格,或者至少会损害他的声誉。科恩强调了特朗普想要隐瞒学习成绩的虚伪。几年前,特朗普坚持要求贝拉克·奥巴马公开他的学习成绩。“我听说他是个很差劲的学生,很差劲。”特朗普在2011年宣称,“这么差劲的学生怎么能去哥伦比亚大学,然后去哈佛大学?……让他拿出学习成绩来看看。”

科恩披露了他如何想办法让特朗普的成绩和SAT分数远离公众视线,这件事引起的关注远不如他贿赂色情明星引起的关注大。但作为这个时代的标志,遮掩学习成绩这件事更重要,展现的是文凭主义的公共意义。到了21世纪,一个人在大学里的表现,甚至是在大学入学考试中的表现,都大到足以给总统带来荣耀或耻辱。唐纳德·特朗普肯定是这么想的。他首先想通过索要奥巴马的出生证明以抹黑奥巴马,让人们对其国民身份产生怀疑。这个方案失败后,他对奥巴马进行了又一次有力的羞辱——质疑其精英身份。

特朗普的攻击路线反映了他自身的不安全感。在竞选和担任总统期间,特朗普经常夸耀自己的智力天赋。一项关于总统用词的研究发现,他的词汇量只有四年级水平,是过去一个世纪所有总统中最低的;据报道,他自己的国务卿称他为白痴,他的国防部长说他对世界事务的理解是五六年级的水平。这些和其他关于特朗普智力的轻蔑言论刺痛了他,他煞费苦心地坚持说自己是个聪明人,实际上“一直是个天才”。他一再声称自己智商高,批评他的人智商低,这是他特别针对非裔美国人的侮辱。

在任命第一届内阁后不久,特朗普就宣称:“我们拥有有史以来智商最高的内阁。”在就职典礼后第二天,特朗普对中央情报局的员工发表了一场奇怪的演讲,他想要清除人们对他智力的怀疑:“相信我,我是个聪明人。”

他经常觉得有必要提醒听众他的大学学历,在转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之前,他在福特汉姆大学学习了两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他上了沃顿商学院的本科课程。他夸口说他去了“最难进的学校、世界上最好的学校”。在2016年的总统竞选活动中,他抱怨说,媒体对保守派有偏见,导致他需要不断重述并捍卫自己的智力证书。

尽管特朗普受自己的怨恨和不安全感所影响,一再坚持自己是个聪明人,但这点无论在批评他的人看来多么哀怨和滑稽,事实上都变成了他的政治资产。因为这些批评引起了愤愤不平的工人阶级支持者的共鸣——他们参加了特朗普的集会,和他一样,憎恨精英们自诩英才的傲慢。特朗普的抗议展现了优绩至上社会可能带来的羞辱。他辱骂精英,又渴望得到精英的尊重。2017年,在一次竞选集会上,他猛烈抨击精英,然后声称自己也是精英:

我总是听说关于精英的事。你们知道,精英——他们是精英吗?我上的学校比他们的好。我是比他们更好的学生。我住在更大、更漂亮的公寓里。我也住在白宫,这真的很棒。我想——你们知道吗?我觉得我们才是精英。他们不是精英。

特朗普并不是唯一一个在面对有关其精英资历的问题时表现出防御性的政治人物。1987年,乔·拜登第一次参加总统竞选时,一位选民要求他说出他上的是哪所法学院,以及他在班上的排名,这让他很生气:

我想我的智商可能比你高得多。我是靠全额奖学金上的法学院——我是我们班上唯一一个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人……事实上,我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在年末,我被选为政治系优秀学生。我在毕业时拿到了3个本科学位和165个学分——只需要123个学分就可以毕业,我很乐意坐下来和你比比智商。

事后核查发现,拜登的回答充满夸张。由于经济上需要资助,他获得了部分奖学金,成绩在班上垫底,获得了1个本科学位,而不是3个(尽管他确实有1个双学位),等等。然而,令人惊奇的不是政客们夸大自己的大学学历,而是他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是那些精英资格不受质疑的人,有时也会以防御性的自以为是来援引相关材料。以2018年美国参议院对布雷特·卡瓦诺的提名确认听证会为例,特朗普提名他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在等待参议院确认的后期,一名女子指控卡瓦诺在高中时期的一次聚会上对她实施了性侵犯,这让卡瓦诺的大法官的提名确认受到了质疑。

当参议员们就所谓的醉酒性行为向他提问时,卡瓦诺不仅否认了这一指控,辩护的内容还挺奇怪,与指控内容关系不大。卡瓦诺描述了他在高中期间如何努力学习,以及他是如何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的。当被问及他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中明显提到饮酒和性剥削时,他回答说:“我在学业上是班里的尖子生,在学校里拼尽全力。我担任大学篮球队队长。当我进入耶鲁大学法学院时……那是全美国排名第一的法学院。”

卡瓦诺的精英资历没有受到质疑。很难理解精英资历与他18岁时是否曾在一次聚会上因喝醉而性侵他人这个问题有什么相关性。但到2018年,文凭主义已经成为无处不在的判断基础,文凭主义成为通用的可信度说辞,被部署在远远超出校园大门的道德和政治斗争中。

大学文凭的武器化表明,优绩至上可以沦为一种暴政。这是如何发生的,值得重新梳理一下。全球化时代给工人阶级带来了巨大的不平等,并导致工人的工资水平长期停滞不前。在美国,最富有的10%的人获得了大部分收益,而收入较低的那50%的人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收益。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头10年的自由派、进步派并没有采取经济结构改革来直接解决这种不平等。相反,他们接受了市场驱动的全球化,并想要通过寻求更充分的机会平等来解决全球化导致的利益不均衡。

这就是阶层跃升话语的要害。如果能够消除取得成就的障碍,那么每个人都会有平等的成功机会。无论种族、阶级或性别,人们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努力取得更大的进步。如果机会真的平等,那么那些获得最高成就的人可以说配得上他们的成功及相应的回报。这就是优绩至上的承诺,这不是对更大的平等的承诺,而是对更大和更公平的流动性的承诺。

很容易看出为什么有些人会觉得这一政治方案不那么有吸引力,特别是对那些曾经致力于追求更高要求的公正和公共利益愿景的政党而言。暂时把优绩至上理念是否足以构成公正社会的基础的问题放在一边,我们还要考虑一下这一理念催生的对成功和失败的态度。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精英的傲慢:好的社会该如何定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