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干的铜钥匙
2022-12-29毕淑敏
无锁无钥匙的人生,当为快意。
巴尔干,来自土耳其语,由“山脉”这个词派生而来,特指欧洲东南部位于亚得里亚海和黑海之间的陆地。顾名思义,巴尔干全境多山,占总面积的70%。
在巴尔干半岛某国市集上,我先生看上一个当地手工艺人制作的金属“小提琴家”。构成演奏家身体的,是一些废螺栓和旧弹簧。铁片切割的小提琴横搭其肩,琴弓由大号曲别针抻直后再扭曲而成。
突然见摊主的一堆杂物之下,掩埋着一把黄铜钥匙,我赶紧把它扒拉出来。
它约10厘米长,平滑厚重。掂在手里,给人一把好钥匙的笃定感。前端呈月牙状排列着并不复杂的几道齿状结构,边缘有极轻微的磨损痕迹。虽看起来古旧,整体依然明晃锃亮,熠熠闪光。我用力蹭了一下钥匙尾部的圆环体,仔细查看手指肚颜色,并无着黑,可见钥匙胚基本没有铅,尽可放心使用。
摊主捻着胡子微笑着对我说,黄铜钥匙好,它不容易生锈,铸造之后颜色美观,又不损伤锁芯,买下来吧。
钥匙本是日常生活用品,如今由于电子门锁加上指纹和人脸识别技术,钥匙渐行渐远,也许有一天会成为稀罕物。在埃尔巴岛上的一家小博物馆内,存放着一枚号称世界上最值钱的钥匙。它是当年拿破仑赠给爱妻约瑟芬的金质小钥匙,有人曾出价2万美元购买,被馆方拒绝。
锁可以千姿百态,钥匙倒万变不离其宗。漫长年代里,最上乘的钥匙材料是黄铜。我曾在一家炼铜的工厂工作过10年,有幸见过新鲜“出浴”的纯铜。纯铜板娇艳无比,玫瑰粉色,纯洁平展,显出坚定而纯粹的妖娆。
铜制品中,我独爱黄铜。爱它金子般独特的光泽和沉甸甸的质感,爱它历史的沧桑华贵和平易近人的温润不动声色地糅合在一起,低调实在。
遐想万千,还是回到巴尔干的小集市。我摩挲着钥匙,随声问,锁呢?
老汉道,可能还在某一扇门上,也可能已经丢失,根本不存在了。
我说,您能想象出和这把钥匙配对的是什么样吗?
老汉说,依我估计,这是一个女孩子房门上的钥匙。如果是男主人家,门比较厚重,钥匙比这个要大。这把钥匙很老了,年龄大约在100年之上。
我生疑,问,好像您认识这家人似的?
老汉道,特定时代的钥匙,长相都差不多。100多年前,巴尔干流行这种钥匙。
我不放心道,会不会有人在找这把钥匙?我要是带到千万里之外,主人就永远找不到它了。
老汉说,这把钥匙已经在我这里很久了,不要说有人买,连看它一眼的人都很少,我敢肯定它已没有了主人。我愿意1欧元卖给你,带着它远走高飞吧。
我买下了这把钥匙,至今藏在身边。抚摸着它光滑的金属表面,浮想联翩。多少年前,它被一个巴尔干半岛的女子轻捉轻放,一次次打开自己的小屋,一次次关上木质门扉……一开一合之间,发生过多少故事?钥匙将过去封闭,那么,将来在哪里?
有些人会把钥匙当作饰品,挂在胸前。我问一位如此装扮的姑娘,为何?姑娘答,钥匙悬在胸前,象征“开心”哦。
有一些心锁,无须打开,就把钥匙丢了吧。有一些心事,无须上锁,如果先藏下一把把锁,又备下一把把钥匙,做人是不是有点辛苦?无锁无钥匙的人生,当为快意。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巴尔干的铜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