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山之间奏响初春的前序
2022-12-29乔阳
从海拔2000米的亚热带干暖性河谷灌丛到海拔5000米的高山流石滩,有贝母、野山菌、高山杜鹃、绿绒蒿、大果红杉……作者在雪山和雪山之间行走,静默,聆听,记录,讲述。雪山和冰川,森林和草甸,讲述着它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在前一年的冬天,我和北美的自然摄影师威廉博士约好第二年在云南德钦白马雪山及附近山脉的旅行。他从那个冬天起就已经在微信里不断和我“喋喋不休”地讨论相机和镜头的问题,并且告诉我,他将在完成云南西北部高黎贡山的鸟类拍摄之后的第二天,立刻从山里“幸福地飞奔”到我的面前。
幸运的是,潘发生老师也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他是研究滇西北植物的权威,希望在年迈的时光尚未夺取他外出的权利之前,再来一次高山。两位老爷子,加起来超过140岁,这可能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同行。
期待春天的念头一旦萌发就无法被按捺住。4月开始,我已经不时梦到森林和草甸,所有新绿的树叶和早开的小花托着我的梦到处转悠,又请初春的溪水把它安静地送回。可惜我无法安静。5月3日,我费力地踏着白雪上到碧罗雪山的南极洛区域,在4300米海拔以上尚未完全解冻的湖畔,深深积雪的林缘,看到栎叶杜鹃和黄杯杜鹃还是小小的花骨朵,它们的枝叶一半尚在雪中,没有开放的迹象。岩须仍旧是去年秋冬的黄棕色,密集的交互对生的叶子让小小的茎看起来像一根史前动物的十字状骨刺。
我在湖畔向阳的一小块雪融之地,找到也许是整个山林的第一朵雪山小报春,惺忪睁开的紫色花眼纤弱得不胜寒风,叶缘微微反转,伴以地面上几片枯萎的杜鹃叶,以及一枝去年干枯的花葶。而半路上瀑布的上方还布满冰凌,海拔3800米左右的地方,向阳的坡地上,树高10米左右的紫玉盘杜鹃和坡地上方的宽钟杜鹃已经开花。我带着天然的骄傲,没有办法接受低海拔山林里喧哗的小杜鹃,如果你和我一样,在高山上凝视过这样庄严深沉的花朵,必定同我一般看法。
从及膝深的雪地中走下来,在初春的冻雨中,我找了一块山间的小平地,用保温壶里滚烫的咖啡和自热火锅完成了午餐。我把紫玉盘杜鹃安排在我视线的右侧上方,我的左侧是一列山崖,前方远一些的高处是几株冷杉,它们背后是云雾中忽隐忽现呈三角形的山峰及其余脉,这画面让我想起《冷山》。毋庸置疑,我喜欢这样野心勃勃的电影,于冰冷中讨论热忱和责任,如果爱与美可以最终覆盖世界,也将覆盖一切粗粝尖锐的生活。
澜沧江东岸的云岭山脉上,5月10日,牧民已经开始上山找虫草。在白马雪山普金牧场入口处不远的林间,寂静而漫长的冬天之后,松树与栎树混交林下深厚的腐殖土和落叶,带来比冷杉林缘草甸更高的温度。一株苣叶脆蒴报春已经开出了8朵小花,花瓣微微分裂,黄色的喉部如五角星的花环,塑料质地的深绿色叶子深深缺刻。零星的偏花报春和中甸报春也在小溪边从莲座状的基叶中开始抽出花葶。
这个时候,更高的草甸上,十字花科的丛菔,4片条状的萼片正有力地支撑着流淌着红色血脉的粉白色花瓣,其中一些丛菔和雪山小报春利用了盘状雪灵芝看似枯萎的身躯,在它们的小温室旁开放。我沿着小溪上行,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看到绿绒蒿们刚刚生长出的毛茸茸的基叶,虽然我至今仍不能完全根据基叶判断不同品种,但是靠着这些年来对它们生长位置了如指掌,我再一次认出它们。
隔天回到德钦奔子栏的河谷,酸浆草和仙人掌花进入我的镜头。
这之后的一天,也就是5月12日,我在天宝雪山上一路疑惑,我看到的是白色的紫花雪山报春?白色吗?因为书上没有记载这个品种有白色花朵。后来被潘老师笑话,说我读死书。山顶的湖边,在雪山小报春和某种紫堇着急开放的第一个夜晚遇到一场不小的春雪,小小的植株大半个身躯被冰雪覆盖,我在镜头里细细观察它们,想起苏打绿《融雪之前》的歌词:
某夜 你离开
某天 你走来
某刻 我明白
某种 我的爱
植物根部附近的温度要高于周围,使雪融更明显,哪怕只是一株柔美的小花的根。这温度的差异让雪地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色斑,证明春天开始的时候,不是从土地表面上开始,而是从土地下面开始。然而生长繁殖的计划总是在以为完备的权衡中遭遇自然的算计,这真让我们叹息。
威廉原来只知道白马雪山,他期待拍摄这附近的高山花卉。我花了很多工夫跟他解释这个区域的地形特征,同时告诉他,在他选择的白马雪山主峰附近区域,是暗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发育非常完整的地方。我们都知道,这种郁闭度很高的森林中,林下植物种类是有限的。那么,难道没有花吗?他追问我。
事实上,主峰附近的流石滩发育也很好,可是距离太远,有限的时间无法完成往返。
这趟旅行最后确定了几个地点:碧罗雪山的南极洛高山湖区,白马雪山普金牧场及流石滩,白马雪山曲宗贡森林草甸,梅里雪山斯农村——从河谷到冰川。这样,我们将在怒山山脉和云岭山脉最重要的几个点观察,从2000米海拔的亚热带干暖性河谷灌丛到接近5000米海拔的高山流石滩疏生植被带,这差不多把中国由南到北的全部植被类型都走了一遍!多么壮丽的行程!
5月28日,西南草莓和草玉梅白色小花在普金牧场下方的林间已经很普遍,旁边小檗科的灌丛,刺红珠和川滇小檗都开出黄色的小花,后者又被当地人叫作三颗针,小朋友用它的刺来玩扎人的游戏。高一点山谷里的桃儿七开了,陕甘瑞香开了,还有溪边的全缘叶绿绒蒿、驴蹄草、银莲花、紫色粉色的多色杜鹃和蝶形花科的鬼箭锦鸡儿,我见到好几种马先蒿,蔷薇科、报春花科就更多了。
我的心下不了山,无比兴奋。
我在朋友圈发图,“普通人类”回复我都不搭理。我只给远方的威廉发消息——我已经听到开放的花朵,无与伦比。我知道,他肯定能理解我独自在山中行走的乐趣。
我又写邮件给潘老师:
尊敬的潘老师,你不会相信我已经看到好多全缘叶绿绒蒿,今年的春天俨然来得更早,水分和气温都很适宜。似乎有两种“全缘叶绿绒蒿”,我看不出花朵的异样——除非我摘下来解剖,我相信即便这样做我也无法确认。但是,它们的叶脉有明显不同,希望能在现场得到您的指导。不过我很担心,担心花朵在我们去之前就全部开放。和往年不同,我今年特别希望它们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雪山和雪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