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边的爱情
2022-12-29吴晓波
每一座伟大的城市,都有漫山遍野的爱情。它们肆意而委婉,或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而几乎所有得以流传的爱情,都是悲剧性的,充满着青春的固执和残酷,那些年轻的生命自由而逆反世俗,无所顾忌而遭人嫉恨,勇敢无畏而玉石俱焚。他们所吟唱的悲伤,让没有温度的桥梁、城堡、窗台或山岗,沾染上了人类的灵性。
市井繁华的杭州和柔美的西湖,是爱情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千百年间,它们见风就长,在每一个角落热烈而忧郁地上演。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爱情故事的发生,再伟大的城市和明媚的风景,都可能是空洞而欠缺的,都不会令人牵肠挂肚,徘徊惆怅。
听我说着这些关于爱情的见解,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太正常了。”
她是谈恋爱的高手,一位半职业的话剧作家和油画家,现在还在喜马拉雅听书APP上开了一门关于情感管理的收费课程,不过在我看来,她自己对情感的管理基本上是“脚踩西瓜皮”式的——滑到哪儿算哪儿。如今,她定居杭州萧山的湘湖,热衷于线香和班章茶(普洱茶的一种)。她告诉我,读大学的时候,男朋友考进了浙江大学,她来杭州探望:“我们在校区外的白沙泉村租了一间房子。清晨,我们经常爬后面的山到初阳台(钱塘十景之一)。那真是单纯的日子。”
“西湖边的爱情故事,女主角主要有3种,要么是妓,要么是妾,要么是妖。”听她这么一说,轮到我面无表情了。
有明一代,寻常百姓去茶楼听书,成为民间最流行的娱乐活动,由此推动了话本小说的极大盛行。当时的商业和文化中心俱在江南,作者们选材就近不就远,于是,最受欢迎的故事,时间往往是南宋和明初,地方每每在苏州和杭州,主题则常常是爱情。创作者常选择现实中的地名,甚至具体到街巷店铺和风景点,这为传奇创造了一个奇妙的“事实场景”。
明代最为著名的话本作品“三言二拍”中,以江南为背景的传奇故事有108篇,占总数的7成,以杭州为背景的计34篇,为各个城市之最。而这三十多个故事中,又大多数为爱情悲剧。
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分别是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其中,有两个发生在杭州的西湖之畔。
每年的春节或国庆假期,杭州西湖景点中,人流最为拥堵的肯定是断桥。之所以叫断桥,则是因为在早年,桥上有一个凉亭,每当下雪,桥上积雪似断未断,好事者就把它叫作断桥。这个亭子在民国初期的时候还在,如今凉亭已失,断桥确乎已名不副实。
这样的解释,游客们肯定是不认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在中国文化史上,它是一座“断肠人在天涯”的桥。
据说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保安堂药店的青年东家许仙清明出城踏春,到了断桥边,天空下起小雨,他与白娘子在一柄雨伞下邂逅,一来一往,许仙与白娘子萌生爱意,结为永好。谁料白娘子是千年蛇妖,法海和尚从镇江赶来收妖。法海用雄黄酒令白娘子现出原形,然后将许仙带去金山寺。白娘子为救夫水漫金山寺,最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这个传说最早的版本出现在唐代,到明代的时候,被冯梦龙写进《警世通言》,成了今天的基础版本。在故事里,许仙胆小唯诺,而白娘子虽为妖精,却重情重义,敢作敢为。在重男轻女的中国社会里,她极其鲜活的人格特征,投影出了万千女子内心的渴望和不甘。
“其实在冯梦龙的版本里,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并没有水漫和救夫的情节,这都是民间的说书人一点一点加上去的。”毕竟是戏剧创作专业毕业的,她对故事的演变历史比我更熟,不过说出来的意思都怪怪的——“你看古代那么多神话,最具现代性的就两个,可惜主角都不是人,一个是花果山上的猴子,另一个是断桥边的蛇。”
“你那个白沙泉的男朋友后来怎样了?”
“我不是蛇,他比猴子差远了。”
白娘子的故事发生在白堤的最东端,你沿堤漫步,走到最西端,也有一座单孔石桥静卧其上,它叫西泠桥。这里也有一个爱情故事在等着你。
还是据说,南朝齐时,钱唐县有一位妙龄歌妓苏小小,在这里邂逅了从建康来西湖游玩的宰相之子阮郁,两人暗生情愫,筑舍于孤山的西泠桥边。
苏小小的故事情节,很快就转向了悲剧的方向:建康相府当然容不得一个歌妓,江南烟雨,松柏常青,最终没能留住阮公子的心。盼郎不归的苏小小终日寡欢。某一天,她遇见落难书生鲍仁,并赠以百金助他赶考。不久,苏小小香消玉殒,年仅十八岁。下葬之日,科举高中、已经当上滑州刺史的鲍仁赶到,抱尸痛哭,遵照苏小小的遗愿,在西泠桥畔修苏小小墓。迄今墓存,旁盖慕才亭,有一联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
花月其人可铸金。
她又有话要说了:“其实,苏小小的故事,是西湖爱情的主要模式。从古代到民国,西湖边那一栋栋小别墅,多是用来储妓养妾的。北宋诗人林和靖的墓旁原有一个冯小青墓,她便是一个大户的小妾,才情绝代,十八岁就挂掉了,死前让人绘下她的画像,据说是林黛玉最初的原型。”
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则发生在西湖的东面。
祝英台是上虞祝家村的大小姐。她女扮男装到杭州读书,路上遇到了鄮县书生梁山伯,二人结拜为兄弟,在杭城四大书院之首的万松书院同窗3年。
学成之后,各自回家,祝英台一路暗示加明示,梁山伯却始终笨若呆鹅,这便有了西湖长桥“十八相送”的情节。
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间就没有戏文可以传唱了。“梁祝”后来的故事是:梁山伯终于知道“贤弟”是女儿身,祝英台却已经订婚他人。呆书生相思成疾,一命呜呼,祝英台赶去哭坟。一时之间风雨大作,梁坟竟然裂开,祝英台奋身跳入,坟墓闭合。云散天晴,从坟墓里飞出一双蝴蝶,形影相随天地间。
一曲凄婉梁祝事,恸哭百年痴情人。这个故事常常被类比于欧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见情不得已,实在是人世间最无奈的寻常事。
这些断桥边的爱情,都发生在“城外”。千百年间,中国人的世俗感情被礼教所束缚,男性“非礼莫视”拘束呆板,女性更是卑微被动,几乎没有任何追求情感自由的主动权。于是,在“城外”的断桥、西泠和长桥,在纯美自然的掩护下,人们猛烈地释放内心的本能和欲望。无论是人或妖,不管是公子还是妓女,瞬间的情爱冲动,足以让所有的身份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而,这又注定是一个悲伤的过程,故事里的主角们发誓至死不渝,却因抗拒世俗而最终只与短暂的激情有关。但是,这些传奇还是顽强地流传了下来。当它们出现在唱本和戏台上的时候,少年们寻找到了继续反叛的勇气,而已过千山万水的成年人们则回想起若干年前干下的那些荒唐事。一念至此,心底感伤生,山中梅花落。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客舍院子里,把茶喝到淡无可淡。她觉得我其实是不懂断桥边的爱情的。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倒是告诉我,在你们杭州发生的这些故事里,为什么男主角要么是个懦夫,要么是个负心汉,要么就直接是一个呆子?”
无言以对的我终于明白,她现在那么喜欢线香和班章,其实是有道理的。
(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