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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有真正的快乐

2022-12-29毕啸南

现代阅读 2022年5期

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拥有真正的快乐,这就足够了。

我第一次到重庆便爱上了这座山城。

傍晚时分,我穿梭行走在这座城市的绵延小巷中,走到哪里,都是错落起伏的路,仿佛脚尖也是跳动的。盛夏的晚风妩媚轻柔,吹落了一地的合欢花,一簇簇粉红的绒毛又随一阵风在空中起舞,绽开了第二次生命。我第一次吃到正宗的手磨冰粉,第一次乘坐穿越百姓人家的轻轨,第一次见到整座山谷中波澜壮阔连成一片的火锅店……

这座城市如此让我着迷。

晚饭后,重庆当地的朋友带我和同事散步消食,顺便欣赏这座浪漫城市的夜色。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只闻不远处乐声震天,人群熙熙攘攘,甚为热闹。朋友说,那儿是重庆一处有名的地方,叫观音桥。走上前去,嚯,我心中不由得感叹惊讶:“好大的场面!”

与我常见的北方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各式各样的舞蹈混杂在一处的广场舞不同,这里宽阔的大广场中,竟有近千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在一起手舞足蹈,场面蔚为壮观。广场中心正对着的远方台阶中央,有一位领舞,仿若天之仙子,俯瞰众生,笑视人间。

我驻足欣赏,心情随之轻松愉悦,时不时感到新鲜奇妙。比如定睛一看,那位领舞竟然是位小伙子,舞姿却婀娜妩媚不输场上任何一位姑娘。比如除了年纪大一些的阿姨,也有非常多的年轻女孩儿,跳起同样的动作却是完全不同的风姿。再比如我大概数了数,男性群众竟占了1/3,这在北方真是不敢想象。

但这一连串的惊奇,都不如一位大叔吸引我们的目光。他是这偌大的广场中最清奇的人,牢牢吸引着我。

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尤其是挺着一个大肚子,怎样看也不像是会跳舞的人。但音乐一起,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却让人大笑不止。怎么说呢?既不能说他跳得不好,因为动作真的是异常娴熟;但又很难说他跳得好,那与旁人比起来的夸张动作,一直在不停抖动的肉嘟嘟的肚腩,还有自带切换的表情管理,都实在让人忍俊不禁。8月的重庆正是盛夏,随着肚腩的甩动,大叔汗水四溅,更添了一分滑稽。

我望了望四周,围观的游客和群众也都在鼎沸的议论和笑声中相互探讨。

但我看着看着,燥热的心却慢慢安静了下来,一股神奇的力量紧紧地抓住了我。音乐不停地换,他也跟着不停地换舞蹈动作,每一首都表现出同样的热烈与认真,全然不顾周围的声音与目光,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份热烈、那份认真,是生命的芽,冲破他夸张的动作、肥胖的身躯、世俗的质疑与嘲笑、偏见与狭隘,径自生长,参天而上。

那盛大的绽放的生命的美,从灵魂之内汹涌袭来。

我愈发羞愧。

长久以来,我自诩包容宽厚,对世间万物秉持一颗赤子之心,同情弱小,理解善恶,知众生艰难、人生辛苦,从不轻易对他人他事指责与诋毁。

也正因如此,世人都只见大成功者有大光彩,我却总能见到他们身后无形的如山重负与内心的如临深渊,更能理解那些大残缺与大孤独,我作为主持人,与嘉宾之间也更多了一些生命深处的抵达与守望。

而今夜,我却被庸俗的偏见所障目,被潜意识里隐藏的恶所侵扰,以一种看似的无意,伤害着这位真诚地活着的大叔。

尽管,他未必感受得到。

因为这份羞愧,我在旁边等了许久。直至午夜将近,人群慢慢散去。

我走上前跟他道歉:“真惭愧,刚刚我还在嘲笑您的舞蹈,其实您跳得真好。”

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我,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来道歉的。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还有人追着打我呢。”

我心中更感羞愧,又夹杂几许叹息,仿若那罪恶的伤害中也有我的一份戾气。

我问:“您跳了多久呢?”

“十几年了,明年我就60岁了。怎么样,我长得还挺年轻的吧?”他一直笑得爽朗。

这真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也就四十多岁,60岁,还真是可以称为大叔了。反正已聊得坦荡,我也不介意再唐突一句:“那您这肚子?”

大叔笑起来的声音也很魔性,是那种“嘎嘎嘎”的笑声,让人不禁跟着一起开心。“我实在是太馋了,每天跳完都得大吃一顿,减不下来啊。”

我们两个人坐在广场中间聊。

经常来跳舞的舞友们都亲切地唤他“达叔”。我问达叔:“您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舞蹈的?”达叔露出一副骄傲又略带狡黠的表情:“嘿,我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姥姥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舞蹈老师,知道吧?教出来好多大舞蹈家。”

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达叔的姥姥是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后来因为战乱,跟着姥爷逃去了海南,留下了年幼的达叔妈妈和达叔舅舅相依为命。据家里的亲戚说,后来听到消息说姥姥姥爷辗转去了台湾,从此便杳无音信了。

达叔妈妈跟着姥姥练过两年多舞蹈基本功,此后就是靠自己摸索了。村里人常在兄妹二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是被爸妈遗弃的人。达叔妈妈去世前,曾把儿女们都叫到眼前,拿出了一幅画,是达叔妈妈请人画的姥姥姥爷的画像。她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只能凭借兄妹二人的记忆让人画出想象中父母的样子。达叔妈妈叮嘱达叔,她死后要把这幅画和她葬在一起。

“我妈妈离世之前跟我们说,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那些流言蜚语。她和舅舅虽然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坚信姥爷姥姥对他们的爱。”

达叔从小便和妈妈学跳舞,长大一些,达叔才意识到,妈妈也是以跳舞的方式在思念姥姥。“我妈总说,姥姥跳舞的时候最美、最快乐。她记忆最深刻的一幕便是姥姥一边抱着她,一边翩翩起舞的模样。”

小时候,达叔和爸爸妈妈去田间插秧,达叔妈妈一会儿哼一段小曲,一会儿把秧苗当作道具,在田间舞了起来,引来众人的围观和侧目。

“我妈跳完了总会让我爸点评一番,爸爸每回都说,跳得比螃蟹好看。我妈就气得满田间追着他打。”晚风习习,拂过达叔的脸,他回忆这些画面,皱纹里都是笑意。“我们家的田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村里人都说我爸妈是穷乐呵。你可能不了解,那时候我家的地是爸妈在野林子里开荒开出来的,土地最贫瘠,耕种起来也最累,但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觉得那些日子有多苦。妈妈的舞蹈为我们家遮挡了生活所有的辛劳。”

“所以你跳舞也是思念妈妈的一种方式吗?”

“也是也不是吧。我和妈妈都是真心喜欢跳舞。我觉得那是姥姥留给我妈的一份礼物,我妈又影响了我,你看我们家,相当于传了三代。这要是写在书里都算是名门望族了,嘎嘎嘎嘎嘎。”

我被达叔这独特又爽朗的笑声感染,自己也跟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逗他:“您这技术也能算是家族传承啊?”

“怎么不算?我年轻的时候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在工地经常给他们表演舞蹈,他们都夸我呢。现在广场舞这么风行,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达叔认真地说,“我的人生,包括我跳舞,遭受过很多白眼、很多歧视,但我妈跟我说过,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要拥有真正的快乐,这就足够了。”

午夜,城市的灯火渐渐退去,留下的几盏灯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暑气已散,清风徐来。几只飞蛾在清明的灯光下盘旋飞舞,那舞姿旖旎,像他飞扬的嘴角。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在你们离开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