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腔”是怎么出现的?
2022-12-29郑子宁
“我宣(喜欢)你”“你不要这样啦”“这个包子好好吃哦”……在不少大陆人眼中,台湾人的说话风格一直是“娘”的代名词。台湾腔的绵甜软糯,给收看台剧的大陆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观众觉得这种腔调温文尔雅,而有些人则表示不大习惯,很难适应。
台湾腔是怎么出现的?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荧幕上的台湾口音跟大陆还没什么区别——70年代琼瑶戏中的林青霞、秦汉与同时期《庐山恋》中张瑜、郭凯敏的说话腔调并无明显差异;以甜美可人著称的邓丽君在1984年“十亿个掌声”演唱会上与主持人田文仲互动时,二人的口音更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大陆人,与《康熙来了》等综艺节目中台湾艺人的腔调完全不同。
对台湾腔有些反感的大陆人可能已经忘了,现在央视主持人的说话腔调与早年的播音腔也不是一回事。
从著名京剧演员北京人言慧珠20世纪40年代当选评剧皇后的讲话录像来看,当时无论主持人还是嘉宾,咬字都极为清晰,一个个字仿佛都是蹦出来的,风格与现今大陆、台湾的播音都相差很大。而且1949年之后,这种播音腔并没有马上消失。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种播音腔显得刻意做作,但在当时这种播音腔调自有其不得不如是的原因。
首先是彼时广播技术不成熟。早期广播的调制方式主要是调幅(AM),即侦测一个特定频率的无线电波幅度上的变化,再将信号电压的变化放大,并通过扬声器播出。虽然技术简便,方便接收,传播距离也比较远,但这种广播音质较差,不但音频带宽狭窄,而且任何相同频率的电信号都可以对其造成干扰。
音质受限的情况下,保证语音清晰无疑就非常重要了。在本来就嘈杂的背景音中,如果播音员的语速快而模糊,听众的耳朵就会受到折磨。而且,高频声音在早期技术条件下音质损失较少,因此老录音在现代人听来一般都更为尖利。
技术水平只是一方面,播音腔之所以“怪里怪气”,更直接的原因是早期广播听众说话就是这个调。在广播技术诞生的20世纪初期,负担得起接收费用的人还不多,最早的听众主要是社会中上层。而且其时正值“大新富”人士试图挤入传统精英阶层,口音向上层靠拢是提升身价的捷径之一。
那社会上层的口音为什么就这么怪呢?
无论世界各地,上流社会的口音一般都比较清晰,下层口音中消失的某些对立在上层往往得以保存。如英国上层的RP腔(正宗英式口音)中,lip、lit、lick的发音分明,而伦敦工人阶层的发音则大多模糊难辨。同样,20世纪初北京上层的口语音系虽已与平民没有音位上的差别,但他们读书时仍保留入声。在大众听来,这种对正音的执着往往显得做作而疏离。
所以,出身北京蒙八旗的言慧珠说话时就几乎没有普通北京人常见的吞音连读现象。同样,擅长古诗吟诵的叶嘉莹教授由于在成年后移居台湾,口音也得以保留这种早期的播音腔,与现在的北京人说话不太一样。
这种口音区隔甚至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消失——在科教文卫机构密布的海淀区和机关大院里长大的北京人,与出身南城胡同的各位“爷”口音仍有相当差距,前者发音吐字明显比后者清晰得多。
无论大陆还是台湾,民国口音都曾在一定时期得以延续。但不久之后,这种口音在大陆就不合时宜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电台播音追求声音的力量感,要体现血性和气魄。之前那种发音清晰、感情相对中立的播音方式自然不符合要求。有力量感的播音腔在某些国家仍是主流,比如朝鲜著名播音员李春姬,她的嗓音被誉为“强劲有魄力,且号召力极强,拥有出众的口才”。
改革开放以后,这种充满力量感的播音方式虽在部分纪录片中仍有保留,但在普通电视节目中已几乎完全淡出。不过大陆人的说话方式早已深受其影响,甚至不限于普通话——香港回归前,大陆曾制作过一档宣传基本法的粤语节目,播音员沿用了当时大陆流行的播音方式,但在香港播出后市民纷纷反映语调听着有些不习惯,考虑到听众的感受,该节目最后邀请了一位本地播音员以香港口音重新录了一次。
此时台湾的播音腔调仍是以前的老路子,一直到20世纪80代台湾社会剧变,播音腔变化仍不明显。而90年代后,两岸的播音腔普遍都被生活化的语言所取代。
大陆文化产业高度集中于北京,京腔的影响力自然越来越大。更重要的是,口音不再是阶层鉴别的标志——正式场合操一口南城胡同腔的北京话不再被视为“土鳖”;尽管电视节目主持人被要求说标准普通话,但很多地方台的节目为了体现亲民感和生活气息,主持人都憋出一口半咸不淡的京腔。
赵本山在春晚的崛起,也让东北话占据了很高的“生态位”。在大陆中部和南部的不少地方听广播时,主持人甚至经常会冒出两句东北话,否则放出背景笑声时就不太自信。
台湾地区的情况更特殊。标准意义上的“国语”来源于北京地区的方言,但台湾本地没人说北京话。国民党败迁台湾后,外省人来自大陆各地,这些主要聚居在台北的“天龙人”很长一段时间内主导了台湾社会,他们通常用“国16MC6KjPyyrE+OKMND3SeQ==语”交流,因此其后代一般都能讲一口相当标准的“国语”(如马英九)。
为什么台北“国语”会导致台湾腔变“娘”?
说话带有“台湾腔”的相关人群大多是外省人出身。外省子弟的上层多来自江浙地区,台北“国语”的鼻音比较轻,inɡ/enɡ这样粗重的后鼻音在很多人的口语里面不出现,和苏州话、上海话类似,听感自然比较软糯。外省人中也有很多人说山东话等北方方言,但他们大多是眷村的下层军官和士兵,对台北“国语”的形成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台湾本地人则以说闽南话为主,闽南人讲“国语”相当粗硬,被喻为“地瓜腔”。在文化中心台北,这种腔调显然不入流。在国民党的推广下,台湾本地人极力模仿外省人的台北“国语”。但本地人的方言底子使得模仿结果除了鼻音较轻外还会保留一些闽南话的特征,如翘舌音的缺失,轻声的匮乏等等。
另外,闽南语对语气词的出现频率远远高于大陆的普通话,这使得台湾人的语气比大陆人要亲和得多。“太热了嘛!没差啦!我好热哦”也自然比“太热了,没差别,我好热”显得“娘”一些。
音高也是“娘”的主要原因。台湾“国语”的音高比大陆的普通话要更高一些,由于女性的音高天然高于男性,较高的音高自然让人感觉更加女性化。这很可能是因为台湾从闽南话转向“国语”的过程中,女性起到的先锋作用导致她们的口音成为模仿对象。因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与后代接触更多、影响更大,最终往往导致全社会口音的变化。
除了语言本身,更重要的是,台湾地区的教育留下了更多的儒家痕迹,也更注重“富而知礼”,多数台湾人的说话方式自然显得更文气。
台湾大学洪唯仁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访问大陆厦门、潮州等地时,就已注意到台湾女性说话相比同样母语是闽南话的厦门女性要温柔得多。
随着台湾本土主义的兴起,国民党之前力推的台北“国语”的权威地位逐渐被年轻一辈的腔调所取代。罗大佑在他演唱于1982年的名曲《之乎者也》中,还曾讽刺过年轻人的说话腔调,这种区隔到现在仍能看到,不少老一辈台湾艺人如金士杰、李立群等人就保留了原本的“国语”口音。
(摘自敦煌文艺出版社《东言西语:在语言中重新发现中国》)